崔怀德已经十几天没能睡好觉了,他一闭上眼睛就被雪亮地大刀惊醒,疲惫和恐惧让他的身体状况急速恶化,进入博陵不过三天,就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
清河失陷的消息传来,博陵崔氏的话事人崔瑾瑜冒着秋雨求见崔怀德,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得到传报。
他整了整衣冠走进屋:“瑾瑜请家主伯父安。”
崔怀德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那张面皮子深深凹陷着,眉心青紫,那种世家子弟矜贵雍容的气度是再也端不起来了。
“又有什么坏消息?”他问道。
崔瑾瑜真担心自己一开口就把人给气死了,他示意大夫靠近些,然后才开口:“刚刚接到的消息,朝廷军已经进入了清河。”
出人意料的是崔怀德的眸光暗了一瞬,但却没有太激动。
“他们对崔家恨之入骨,一定牵连甚广,挖坟掘墓了吧?”崔怀德问道。
等了足足十几息,崔瑾瑜才轻轻开口:“没有,朝廷军进驻清河,下令崔家土地财物尽数收归朝廷,遣散了伯父之前募集的军队、
除了按照大秦律缉捕伤人盗物者,对造反之事没有大肆连坐,还派人修缮崔家的家庙、陵寝,他们的元帅秦政亲自祭拜崔家列祖列宗,在崔家宗庙里宣读了伯父您的十大罪状。”
“噗——”崔怀德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翻腾涌上喉头,“他又不是崔家子弟,他凭什么……清河百姓对他们什么态度?”
“虽未箪食壶浆相迎,却也少有人再忤逆朝廷的意思。”
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崔怀德闭上眼睛重重倒在枕头上:“你们都准备好了吧。几时去向朝廷求和?”
崔瑾瑜一惊:“伯父,谁告诉您的?”
“还用告诉吗?”崔怀德自嘲的咧了咧嘴,“老夫或许不善作战,但对自家子弟却没有不了解的。高下已辨,想要让崔家延续下去,就只有求和一条路可走。你是这么觉得的,是吗?”
崔瑾瑜没说话。
“呸——”崔怀德一口血痰吐在崔瑾瑜脚边,“妄想!”
崔瑾瑜没有辩驳,转身走出门去,有人已经替他备好了马。
博陵到清河,快马加鞭只需要一夜。
崔瑾瑜被人带着走过清河城,满街都是威风凛凛的禁军士兵在来回逡巡,周围的田地里已经开始有人在清除杂草,平整土地,街道上每隔三十丈就有一口铁锅,米香四溢。
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如果朝廷能如此迅速的控制住秩序,那说明他们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在计算之中。
“听说你想要求和?”秦政一边替大黑鹰梳毛,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道。
崔瑾瑜双膝跪下,双手将一个锦盒举过头顶:“崔家愿意将名下土地尽数捐献给朝廷,以赎崔怀德犯上作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用朝廷的地来向朝廷求情,不合适吧。”
“崔家愿意交出清河王,替朝廷劝降卢家、王家。”
“哈!”秦政满不在乎的看了他一眼,在大黑鹰脖子上亲昵的拍了一把,然后揪着翅膀扔出了窗户。窗外发出一声愤怒的鹰鸣,大黑鹰冲天而起,振翅化作了一道黑色的闪电。
崔瑾瑜双手手指掐在了肉里,对方明明啥也没做,他的汗水已经布满了后背。
秦政敲了敲桌子,外面的士卒跑进来,送上了地图和军报。
崔瑾瑜感觉肩头又千斤重,屋子里的气氛让他喘不过气来,秦政每写一个字就像是在他心头划了一刀似的,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谈判,刚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输得一塌糊涂。
“秦先生,朝廷想要什么?”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秦政搁下笔:“首先,大秦有且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朝廷。
这一点跟你们关系倒是不大,毕竟也不需要你们配合,以前没做到不是你们真的很强,而是皇室做得不够好,才会让老百姓对你们的信任胜过对朝廷的新人。但接下来,朝廷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继续持续,所有的政令也不需要世家豪族带为传达。这一点。你可以先做好心理准备。
其次,大秦不需要郡望,崔家必须全部分家,也不要求你们分到几千里之外去。清河博陵各留一支祭祀家庙,其余人都迁到楚北、中原和关中去。
再次,崔家辛辛苦苦培养出了挺多有才华的子弟,就这么打死了,确实是可惜。太后仁慈,可以给你们一份二十年的契书,朝廷的官儿不好做,但朝廷的事儿还挺多的。你们干活,朝廷同样发俸禄,干得好,契书可以提前到期。干不好,就把造反的罪过翻出来再重新算。
最后,才是你们崔家的田地和财物——还是那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用归用,想要把土地据为己有,这种行为十分不好。朝廷现在重新丈量土地,便是要重新分配,尔等若真是仁义,就应该配合,而不是强硬的抵抗。”
崔瑾瑜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秦政这话听起来挺客气,但每一条都是冲着崔家的命脉去的。
第一条是暗中打压崔家,告诉他若是求和,从今往后朝廷官员不会再给崔家人面子,朝廷政令不允许崔家人去干涉和了解,如果崔家人试图讲学和传道,朝廷捉拿他们就不再需要其他的理由。
第二条是从明面上拆分崔家,人离乡则贱。崔家人以前散布天下,那是当官;现在被迁到中原和楚北,那是流放。隔了一道,宗亲之间走动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久而久之,关系自然生疏,若这样持续几代人下去,大家对家族的向心力自然也会消失。
而第三条和第四条则是从人力财力上限制崔家,崔家子弟替朝廷干活,不是朝廷官员,那就只能是奴才……让他们崔家子弟做朝廷的奴才——
“这不可能!”崔瑾瑜低声咆哮道。
“哦。”秦政遗憾的耸了耸肩,重新拿起笔,“那没什么好谈的了。”
“秦政!”崔瑾瑜怒火中烧,“你说的这些是太后的意思吗?是皇上的意思吗?崔家自汉帝起便是名门,你就不怕被天下千夫所指?你就不怕崔某去长安告你的御状?你就不怕困兽之斗,即便崔家灭族也要拉着你一并下十八层地狱去?”
秦政头都没抬:“哦,不怕——我这儿可没做你的饭,你要是不走,秦某就只能找人把你扔出去了。”
崔瑾瑜冷笑:“你别以为你们就赢定了!太原王家与突厥有久,蓟州卢家是兵家之后,如今马上就要进入冬天,辽东军还能在关外围困几时?
兵法云,围城缺一,便是叫你要给人留条活路。如今大家都看着呢!我崔家求和都不成,其他两家恐怕也会升起死战到底的决心。到时候……”
“不劳你操心。”
秦政打断他,敲了敲桌子,房门被推开,两个亲卫齐刷刷的行了礼:“秦先生!”
秦政抬起头:“送小崔出城。”
崔瑾瑜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架着往外拖了,他气得眼泪都彪出来了:“秦政,卢家兵强马壮,崔家会死战到底,你们没那么容易赢,没那么容易赢……”
秦政捏着下巴陷入了沉思:“我觉得这四个条件也不过分啊,甚至都还给他们家人准备了办事员的位置,毕竟念过那么多书,不干活太可惜了……他真的有必要那么激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