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半个时辰之后再过来,我要代表朝廷关心一下陆倾的私人生活。”考虑到陆倾同志的隐私和尊严,程凉把秦政支开了。
陆倾坐在屋里翻阅《海战纲略》,越翻越觉得不太对劲。
他虽不是过目不忘的天才,但感兴趣的内容翻阅过都大致会有印象。
至少原本的《海战纲略》不应该有炮战篇。他特意把那一卷挑出来,刚读了两页,便看见程凉从外面进来,连忙放下书,起身行礼:“恭请圣母太后圣安。”
“不为公事,不用那么多礼。”程凉很随意的在他对面的坐榻上坐下,“哀家这一路走来,你的官声可谓上佳。今日又见了大秦水师,也很好。若论文武双全,怕是连岳庭渊也不及你。”
“太后谬赞,臣只是不敢辜负太后器重和胸中抱负而已。”
“不敢就是良知。”程凉点点头,“还记得你们登龙门时哀家的训话吗?”
“记得!”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们那一批的进士中,也已经有人把哀家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了。”
陆倾到不知道这些,他来了福临道,又是有专奏之权的宠臣,跟那些没有分到这边的同期进士联系就不太多了。
而留在这边的人他都盯得很紧,应该没有胡来的机会。
“最可惜的是,有好些人犯错误,并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想要犯错误,而是因为脱不开骨肉亲情。”
“这倒是。”陆倾忽然就很有感触,“太后可还记得曹林?”
“自然。”
“他以犯官身份做百越州代州牧,若单论治事,可算一位能吏。偏生有两个混账兄弟和一个不明白的爹。”
“哦,说来听听。”
“曹林人都去了百越,他大哥家的儿子还以为自家叔父是杭州州牧,到处喝酒赊账。人家不肯再赊,他便出手打人,把人家卖酒的小娃活生生给打死了。
阮信拘了那小子,曹林的大哥和父亲去衙门闹事,挨了板子之后找到百越州去。一家人在百越衙门大闹一场,他爹当着那么多百姓追着曹林打,若不是阿伊在场,此事怕都善终不了。
最后杀人那小子被砍了头,他大哥却把罪过算在曹林头上。他爹带着剩下的孙子和他两个哥哥举家搬到了百越州。
到了百越又嫌吃的不好,住得不好,一开始跟百越人闹事,后来又吃喝嫖赌。总之,活儿不肯干,日子却要过得像爷。
曹林是个犯官,本就没什么俸禄,又不敢伸手拿不该拿的,只好四处去借。最后弄得债台高筑,到处都是债主。
臣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撤了他代州牧之职。没想到他竟然还谢谢臣,并且让臣将他关进牢里。臣本不该同情一个贪官,但是他……实在是让人唏嘘。”
“那要是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处置呢?”程凉问道。
“臣……”陆倾愣了一下,拧着眉头思考了许久,摇摇头,“此真乃天下一等一的难事。臣本该回答,以国法为重。但父母子女,兄弟手足乃是生而有之的人情。若人无人情,又何以为人?
臣又想说夫子所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乃为仁义之始。但那样一来,人人只为自己的父亲和儿子,而不顾别人的父亲和儿子,大秦天下迟早又会变成世家天下。”
程凉本想炖点鸡汤,想了足足半分钟,发现这真的是世间一等一的难题,不由得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个了。除了你的文治武功之外,哀家最关系的是百越人和秦人的相处。
托敖钦他们的福,如今这一代百越人,跟立国之初的那些百越人一样,对朝廷是很信任的。但要是我们抓不住这个机会,任由百越人与秦人之间的沟壑存在,那么再过一百年,恐怕又有新的越人之乱。”
“关于此事,臣去年上书过三策。
一是农耕,使越人有恒产,有恒产者便会有恒心,有恒心者便可聚集,聚集则可治。如今百越州城已经颇有规模,另外还有七八个县城也已经建起来。
二是礼教,臣向岳大人借了一百名宣讲吏,专门行走在百越州,宣讲政令,教授秦语。并在福临海越二道的州学县学设越人科,鼓励他们去读书和参加各级的考试。
三是通婚……”
陆倾说到第三点时,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里浮起一抹惆怅。
“关于通婚之事,臣有失职。朝廷鼓励百越人与秦人通婚,若秦人男子求去越人女子,可多分十亩田地。秦人女子嫁给越人男子,可由朝廷补送一份嫁妆。
但秦人男子娶越人姑娘的多,秦人姑娘嫁越人男子的却仍然很少。
因为越人女子不谙礼教,婚嫁之事只需要获得海神祝福便可礼成,便有秦人男子哄骗与其成亲,然后却不给她们名分,只当做通房的姨娘。
臣担心如此一来,越人男子难以娶妻,越人女子也并不能得欢颜,便逐渐淡化了此事。如今朝廷并不干涉婚娶,秦人越人皆是一体看待。”
“这样两族通婚便就又大大减少了吧。”
“是。”陆倾回答,“臣甚为惭愧。”
“你终止得对。”程凉点点头,“婚嫁之事本就该潜移默化,我们只能影响,而不能干涉。如果前两点做得好,后者自会水到渠成。
只有一点,就是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越女天真,本不受礼教束缚。若那秦人男子享欢愉之时不想礼教,该给名分时却以礼教相拒,你觉得这会不会造成矛盾呢?”
“自然是会的。”陆倾回答。
“唉,偏偏男子惯于如此,就算是文武双全的君子也难以免俗。”程凉叹了口气,看向陆倾,“哀家问你,若一个秦人男子与越人女子有了夫妻之实,还生了孩子,却始终不肯给人正式的名分,你一般怎么处理?”
陆倾皱了皱眉:“这也要分情况,若是越人女子乃良家女,便该强逼那秦人男子明媒正娶,若是不肯,便判他奸淫……”
他忽然停住了,猛地抬起头。
片刻之后,他嘴唇哆嗦着,直起身子用膝盖跪着离开坐榻,重重磕下去:“太后,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