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内已不再是漆黑一片,窗户上的油纸泛着屋外的白光,房间内的桌子椅子已经能看清位置和轮廓。
这时,寂静的大殿内传来空灵的脚步声,随机,王烈的卧室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按理说,此时应该有宦官举着烛台,走在前面开路,投出一片黄澄澄的亮光。
但王烈从床帘上侧过头来,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黑乎乎的,像是父王的样子。
火帝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又这么的不合常理,这给了王烈十分不祥的预感。
火帝走到桌前,把一份只看得清轮廓的信封轻轻放在桌面上,捡起桌上的打火石,把桌上的烛台点亮了。
黑白色调的房间一下子涂上了色彩,黑色的茶碗染上了土褐色,蛋黄色的床帘在烛光下发暗,奶白色的床单揉的皱巴巴的。
火帝撩起王烈虎榻上的床帘,挂在床头的帘钩上,借着微弱的烛光,他握住了放在丝绸被褥上的一只小手,目光晃了一圈之后,才看向自己的儿子。
火帝不知道如何开口,但当他看向王烈的眼睛时,似乎所有的话都显得多余了。
因为儿子的眼窝里已经浸满了泪水,他冥冥之中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火帝走后,王烈在床上一直躺着,他睁着疲惫的眼睛,却没有半点瞌睡,只是像丢了魂似的呆呆向上望着。
孙玲玲几次进屋来,想要服侍王烈起床,可是一看见后者那副样子,像一件传世的青花瓷瓶,在床上碎成了玻璃渣子,她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房间里已经十分明澈,院子的外面走廊上,传来吹丧的喇叭唢呐声,高调的曲子由远及近,又渐渐从耳朵里消失了。
王烈在脑海里不断回放这两年内经过的点点滴滴,从父王把他介绍给那位深山隐僧之后,他一而再再而三纠缠着那名高人,求他教自己【三昧真火】。
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打扰,所以才导致师傅仙骨易逝,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自己害死了师傅呢?
王烈心乱如麻,又再次想起昨天发生的情景。师傅破天荒的一反常态,答允了两年内都没有回应的祈求,似乎印证了什么。
想到这儿,他突然动了一下头,看向了房间正中央的木桌。
从他卧在床上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桌底的蜘蛛网,只能想象着桌面上那份信的样子。
为了读那份信,王烈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自己走到盥洗盆前,洗了脸,自己给自己穿上衣服。
这时,侍女们听到动静,赶紧赶了进来。
“你们以后都不用服侍我了,穿衣洗脸这样的事,我自己来。”
王烈突然这样说道,侍女们大惊失色,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纷纷跪倒在地上请求赤木王的饶恕。
“你们赶紧起来。
“和你们没关系。
“我只是想自己的事儿以后自己做。”
那些侍女听到赤木王这么说,才诚惶诚恐地不再擤鼻涕掉眼泪,各个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恋恋不舍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孙玲玲也进来了。
“要不还是我来吧。”孙玲玲轻柔地说道。
此时,王烈已经把虎袍穿好了,衣领什么的,正在对着铜镜整理整齐。
铜镜里面反射出孙玲玲的倩影,王烈透过铜镜看向孙玲玲说:
“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跟着我了。”
孙玲玲伸在半空中的玉手像石膏一样停住,她强忍着没有流下的眼泪,可是眼眶已经红通通的,像是成熟后泛红的白油桃。
王烈看着孙玲玲受委屈的样子,要是侍女们,他还可以无动于衷,但是孙玲玲和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两年的时间,他们从懵懂孩童,一起成长为有自己独立思想的少年少女,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尝试解释道:
“你跟着我,是没有前途的。”
“我不要前途。”孙玲玲带着哭腔,像是夏雨过后嫩竹笋在林风的吹拂下发出的沙沙声。
王烈这时猛地回过头来,当着孙玲玲的面,把话直接挑明了。
“除了父皇和大哥,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现在我要说的话,我和谁都没说过,只告诉你。”
孙玲玲听到王烈这么说,两颗泪汪汪的水葡萄转动着,看向王烈认真严肃的面容。
王烈目不转睛地说道:
“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你要走?你要去哪儿?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孙玲玲铃铛一般的声音在王烈的耳边摇晃。
王烈本来自己下这个决心就很艰难,此时,面临和孙玲玲的割舍,又在这难以逾越的鸿沟面前,刮起了狂风。
王烈攥紧手心,咬紧牙,一鼓作气地说道:
“我要离开火焰村,难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走吗?”
孙玲玲一怔,虽然她曾经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因为这样的事太不可思议,所以她无论如何都难以信以为真。
直到今天,王烈像是拿出了斩钉截铁般的勇气,要真的去这么做,她才仿佛被当头棒喝。
她是孙家的女儿,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千年之久。在她一生的所有可能性之中,离开这片土地,去往外面的世界,从来没有过这个选项。
她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
她很想直接说,去;但又想说,让我想一想。她希望现在父亲能站在她面前给她拿个主意;但她又十分清楚,父亲的答案一定是不行。
她现在十分埋怨自己,埋怨自己为什么和王烈相处了这么久,在这一会儿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王烈并没有难为她,而是站起来揉了揉孙玲玲的秀发,就像他的大哥王卓经常对他做的那样。
“出了这里,外面的世界我得全靠我自己。”王烈已经整理好衣着,再对着镜子看一眼,和侍女们为他打扮的没什么两样。
“不要伤心了,我和你永远是最要好的朋友。
“以后,我会天天想你的。”
王烈试着安慰孙玲玲。
孙玲玲低垂着头,她很恨自己,为什么那一句“我和你走!”,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王烈的卧室的,等到她恍惚过来时,自己已经梦游似的,毫无目的地在皇宫里乱转。
王烈穿好衣服,毕恭毕敬地坐在方桌前,把师傅留给自己的密信捧在手心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被师傅痛骂一顿的准备,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信件。
“徒儿,当你看见这份信,为师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你不用难过,浩浩一生,走到今日,为师已无憾矣。回首两年前,你那么淘气的来到我的面前,为师每次回想起来,都恍如昨日。要不是你的出现,给为师带来莫大的快乐,为师怕是在两年前就该圆寂了。所以你万不可自责,花将垂谢随风落。徒儿,你总是三天两头地求我教你【三昧真火】,为师一次也没答应过你,不知道你恨不恨为师。为师并不是有意刁难你,实在是为师探索了一辈子,也并没有能力,把二十年的功夫在两年内传给你。徒儿,为师做不到完整地教你【三昧真火】,这其中的奥义,还得你自己慢慢用心摸索。为师做得到的,只能是在你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你想要他结的果,你就得自己悉心浇灌它。【三昧真火】博大精深,深不可测,古代火帝动辄千年真体,修得仙籍在位,为师区区百年之躯,又怎能比得。所以,为师能教给你的又能有多少?徒儿,你当真要捡起火之意志的重任,那修炼之路全在自己。唯有勤加练习,方能突破升天。切记!切记!”
王烈读完信,无比怀念自己的师傅,在卧室里痛哭了一场。
之后,他赶到了火帝的寝殿。
于是,火帝和大哥刘卓陪着他一起,乘着红鳞火龙,飞向了昆山的深处。
森林里冒出一缕淡淡的炊烟,走近一看,曾经的茅屋现在只剩下焚毁后的灰烬,除了土墙和石凳之外,四周烧得是干干净净。
站在遗迹面前,火帝迈步踏了进去,在地面上仔细翻找,然后从自己的龙袍上面扯下一块布,把镶嵌在泥缝里的舍利子捡了起来,包裹在绸布之中。
半年之后,那时王烈已经逃出了火焰村,在这片遗迹之上,建起了一座小庙。
这座小庙供奉着当时被捡起来的那些舍利子,成了皇家每年到时到点必须要来祭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