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师傅仙逝之后,下了一个星期的毛毛细雨,窗框里长出了绿色的青苔,房间里的被褥和床垫都是湿润润的。
天空中盘踞着湿棉花团一样的云块儿,地面上到处是或大的、或小的水洼。
王烈活泼开朗的性格,在这一个星期内,变得沉默寡欢。
他整日孤单地静坐在精卫殿的门槛上,望着浸润着飞雨的空旷院子,落魄般地发着呆。
孙玲玲好几次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陪着他。王烈却像完全没看见一样,仿佛他的人在这里,他的魂却离开了肉壳,出游去了。
这一天,天上的雨终于停了。
厚厚的云朵像一座座漂浮的岛屿让出了空隙,金色光芒的阳光像一把把利剑插在地面的楼宇之间。
王烈惆怅了一个星期之后,回过神来,看着雨后的天穹,远处的昆山悬崖旁,现出一道鲜艳而雄伟的彩虹。
他突然抖擞起精神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把门紧紧地关上。
孙玲玲听见些许动静,以为王烈终于变好了,不再沉浸在失去师傅的悲伤之中。
这时,她尝试着进入王烈的寝卧,却发现门页被从里面闩住了。
“王烈,你想吃什么,我让侍女们去给你准备。”
站在门页外,透过泛黄的窗棂纸,孙玲玲能听见里面清晰的急促的走动声和翻柜子抽抽屉的哐当声响。
里面没有传出回应,不一会儿,从里面闩住的门页被打开了。
王烈背着一个虎袍的包裹,急匆匆地从孙玲玲身边走过,看都没有看一眼孙玲玲。
“王烈!你要去哪儿?”孙玲玲一看这架势,意识到情况不妙。
她赶忙几步追了上去,伸手拽住了王烈粗壮的胳膊,王烈急匆匆的脚步这才停了下来。
孙玲玲和王烈站在湿漉漉的院子地面上,零零散散的小水洼像小孩子脸上的雀斑,生机勃勃。
王烈回过头来,眼神镇定而平静地说道:
“玲,今天我要走了。”
孙玲玲一听,明白他这个“走”字,不是平时一般的出走,眼泪又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一向温柔的她,现在手指紧紧攥住王烈的胳膊不放。
她哭着拼命摇着头,哆哆嗦嗦地说道:
“你不能走!”
如果换做是一个星期前,他或许会因为孙玲玲的伤心而受到触动。但经历过师傅去世后的大喜大悲,他的心已经没有那么容易被动摇了。
他没有反驳,只是任凭孙玲玲一个劲儿地哭着,任凭她细嫩的手掌抓紧自己的衣袖,白皙的皮肤上显出青筋。
他在等待什么吗?然而并没有。他只是在给孙玲玲一些时间,给她一些时间自己想清楚,明白此刻的他已经是必走无疑的了。
“玲,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
“在你没来之前,我都是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玩儿。
“是你陪我度过了那段焦躁期,让我成熟过来。
“以后我只能天天想你,再也见不到你了。
“希望你以后能快乐。
“没有我,也好好活着。”
他们俩就这样在雨后的斜阳下,站了十来分钟。
孙玲玲的小手渐渐不再那么用力,等到王烈像是说完了最后的离别之言,他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孙玲玲的手就自然而然从他的衣袖间脱落了。
王烈走出十来米远,孙玲玲突然在他背后喊道:
“对不起!”
王烈一听,又站住了。
孙玲玲啼哭的喇叭又开启了:
“你现在去皇宫的广场,就是去送死。
“那里早就已经有人把守,就等你自投罗网。”
王烈一听,怔了一下,马上就想明白了。
大概是孙玲玲把自己想要离开村子的消息,透露给了她的父亲孙鹤吧。
孙氏家族作为皇族的左膀右臂,是坚定的维和派。一想到她的父亲听说自己要打开【海镂十八门】的封印,他派人去日夜蹲守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王烈并不责怪孙玲玲,今天无论孙鹤他阻不阻拦自己,自己是非走不可的。
王烈没有回应孙玲玲的警告,头也没回,停下的脚步再次迈出去,向着院子的大门离去。
“王烈,你别去!!!
“你会被关进地牢的!”
孙玲玲的哭声在精卫殿空旷的院子里回荡,伴随着离别忧伤的语调,王烈明白,要想前进,要想突破自我的困境,必须得有敢于横刀自剖的坚毅定力。
即使明知前方刀山火海,也要力挽狂澜,冲出绝境。
禁卫军的首领突然降在火帝寝殿的门外,跪着请求觐见。
门被打开了,火帝眉头紧蹙,威严地坐在龙椅上。
龙桌上密密麻麻的圣旨中间,浴水檀木制作的烟灰缸,里面塞满了拇指粗的烟蒂。
“启禀皇上,赤木王已经出门了。”
王卓听到禁卫军说出这一句话,他手中的朱笔才终于停了下来,悬在空中,继而像是中止作业一般,把朱笔搁在笔架上。
在龙桌的桌前,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幕布覆盖着什么东西,静静地靠在桌边上。
第十三代火帝神色凝重,眼眸之间仿佛千斤压顶,他长叹一口气,从自己的龙椅上站了起来。
三米高的庞大身躯,像一堵行走的石墙,阔步迈出寝殿的门槛。
王卓也没有心思继续批改奏折,随着父王已经走了出去,他从自己的椅子上也站了起来,缓步从禁卫军首领的身边走过去。
等到太子也走出宫殿之后,禁卫军首领才从地上站了起来,急急忙忙追上皇上和太子的脚步。
王烈背着一个简易的包袱,踏着地面清澈的水洼,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阿房宫门前的院子大门。
天空仿佛被洗过一样。同样被洗过的,还有眼前巍峨的阿房宫和四周盘根错节的高大皇宫围墙。
院子中央的六角亭依旧独自站在那里,悬垂的铜帘轻微地摆动,互相之间撞击着发出叮当的清脆声。
王烈四下扫视,并没有看见一个人。
但是周围出奇的寂静,却暗示着眼前的平常潜伏着危机。
即使如此,王烈还是义无反顾地迈步走了进去,直直地向着六角亭所在的位置靠近。
突然之间,埋伏在围墙之外的官员,一跃而过,像涌入围墙的洪水般,把王烈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在院子的正中央。
孙鹤从通往阿房宫大殿的白玉石阶上走了下来,来到王烈面前。
先帝曾经御赐,孙氏家族的首领,除了向皇帝和太子叩头之外,对其它的亲王和皇后一律只行常礼。
孙鹤对着王烈拱手作揖,语气慈祥而威严地问道:
“赤木王背着行囊,这是打算去哪儿?”
王烈看看眼前这股架势,估摸着他们为了阻止自己能做到何种地步,算是心里提前有了个谱。
“孙叔,你是玲妹的父亲,咱们没必要在这里唱那出戏了。”
孙鹤一听,仙风道骨的眉宇间侧漏鄙夷之态,心想,真是个没半点规矩的野孩子,难怪喜欢捅娄子。
“既然赤木王喜欢说明白话,那老夫在这里也不卖关子了。”孙鹤扬起自己的仙眉,神态自若地说道,“今天,你是万万从这里走不出去。
“趁还没有闯出大祸之前,老夫还请赤木王乖乖回去吧。”
王烈没有半点后退的意思,语气杠杠地反驳道:
“孙叔,你就不必为我操心了,今天我是无论如何也要从这里走出去的。”
孙鹤皱了皱眉头,四下的官员预感到形势的不妙,都向后退避三舍,以免被无端卷入纷争之中。
一股强大的灵力从老头的身上冒了出来,他满头流线型的灰白长发被吹拂在空中,一阵一阵气浪直逼王烈的身躯,似乎仅凭无形的灵力就能压倒王烈。
“赤木王,走到这一步,我作为长辈不得不提醒你,你若是触碰了先帝设下的【海镂十八门】的封印,是要被永世打入地牢的。
“如此大罪,你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王烈霎时全身冒出【三昧真火】,炽热的烈焰席卷地面,现出一片火海。
孙鹤向后跳闪十米之远,躲过了【三昧真火】的边界。
毕竟王烈的【三昧真火】还没有什么火候,所施加的范围也不过方圆十米左右,烈焰的强度也不足以撼动【海镂陨石】。
虽然孙鹤眼观心明,明知道眼前的小子有几斤几两,但他还是不容许任何人,胆敢冒犯半步【海镂陨石】。
一道道【海镂石碑】从天而降,六道石碑重重地砸在王烈的身边,以一个正六边形的形状把王烈封在阵内。
六道石碑,每一块儿都有三四米之高,一米之宽。通黑的石体表面光滑而没有棱角,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封印经文。
王烈顿时感觉一阵气闷,好像自己被罩在了一个玻璃盖里,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
但是他没有退缩,依旧维持着【三昧真火】和孙鹤的【海镂石碑】对抗。
这时,孙玲玲突然从里三层外三层看戏的官员中间冲了出来,一下子冲进了王烈的【三昧真火】圈内,也冲进了父亲【海镂石碑】的封印之阵。
王烈没有意想到。
他随即内心开始产生波动。孙玲玲根本无法抗住自己的【三昧真火】,要是她在自己的火圈里待时间久了,她会被【三昧真火】烧死的。
“玲!”王烈不安地对着孙玲玲大吼道,“你过来干嘛,赶紧出去!”
孙玲玲不顾王烈的劝阻,她虽然流着眼泪,却目光专注地盯着远处的父亲,哭着乞求道:
“爹,放过王烈吧。”
孙鹤看着自己的女儿突然冒了出来,他想要收招,可是在如此眼下,这岂止是他和王烈一个人的战斗,这是整个火焰村的和平与动荡之间的较量,他没有退步可以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火帝手中扛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铺着块儿白布,出现在阿房宫前的白玉石阶上。
“够了!”火帝一声龙颜怒吼,“都给我住手!”
四下所有的大臣瞬间匍匐在地,整个院子里响起铿锵有力的呐喊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火帝的命令,孙鹤才终于不得不撤下【海镂石碑】,王烈也不得不放弃【三昧真火】,孙玲玲才侥幸逃过一劫,双脚一软,跌落下去。
王烈赶紧伸手扶住孙玲玲,趁她还没有摔倒在地之前,把她扶稳,渐渐跪了下来。
“都平身吧。”
又是一阵气壮山河的回响。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唯独孙鹤一人还长跪在底层的白玉石阶上,不肯起来。
火帝几步跨到孙鹤的面前,伸手去搀扶他站起来,孙鹤反而在地上使劲儿地磕起了响头。
一尘不染的白玉石阶上,出现一片血红的污渍。
“皇上若是不阻止赤木王,孙鹤没有脸面站起来,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地算了。”
火帝见软招没有奏效,反而激起对方的反抗,他哗的一声,把自己手上的木板丢在孙鹤的眼前,那木板在地面发出哐当的撞击声。
覆盖在木板上的白布,随着微风吹过,从上面轻轻飘走了。
【火之意志】四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牌匾上。
孙鹤内心一惊,这块招牌不是先帝题写的,并且挂在皇帝的寝殿里吗?
他当然明白这四个大字的意思,并且也明白了火帝把它丢在自己面前的含义。
他开始感到从来未有过的惊恐和慌张,好像内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洞,一切的存在都在向其中坠落。
太子王卓站在火帝身后,瞥了一眼那地面上的木匾,心想,是说总觉得今日的寝殿和平日有些不一样,却总也没察觉到底不同在哪里,原来是少了那头顶上的金字招牌。
他没有料想到火帝会有这么一个举动,于是更加好奇地期盼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孙鹤突然扬起血流不止的额头,惊恐的双目仰视着火帝,无助地哀求道:
“皇上,万万不可啊!
“先帝们好不容易守下的基业,可不能葬送在我们这一代手上,到时候,我们拿什么脸面去面对泉下的列祖列宗。”
火帝的神色坚定中掺杂着惆怅,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如果论脸面什么的,最该担忧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他当然知道眼下通往外界的封印是不能打开的。但是,他也明白,火之国的遗民,作为曾经万年大国的后代,不可能一辈子躲在穷山僻壤中苟延残喘。
也许自己这一代还为时尚早,但是以后的以后,以后的以后的以后,总该有某一代火帝,必须站出来,带领族人走出历史的困境,去重新站起来。
至于那个人是不是王烈,第十三代火帝心里并不清楚。
但是,王烈的出现,让他看到了渺茫的希望。
第十三代火帝对着究极顽固的孙鹤说道:
“依我看,赤木王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吧。
“倘若他真能撼动【海镂陨石】,那让他出去......也罢。”
顿时,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孙鹤的嘴脸,像是含了满嘴的苦瓜,苦不堪言。
他当然知道王烈无法撼动【海镂陨石】,他所以扞卫的,是【海镂陨石】不可被侵犯的地位和尊严。
他还想要继续反驳,但是火帝接二连三的举动,让他开始瞻前顾后起来。
孙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能顺从火帝的意思,回头对着王烈大声喊道:
“赤木王,今天老夫就让你死心吧。”孙鹤以十分悲戚的语调说道,“你绝对动不了这六角亭一根汗毛。”
王烈一听,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情形,既然父王允许自己离开火焰村,打开火焰村和外界的通道。
孙玲玲听到双方的和解,她也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意,不顾腿上被【三昧真火】烧伤的烫斑,趔趄着移步走开,给王烈腾出施展的空间。
所有的大臣从一片哗然,又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只见头顶上的乌云,像一座座孤岛,从天空中飘过。一道道斜插进地面的光箭,随着移动,偶尔会照亮阿房宫前面的大院。
比如此时,云岛与云岛之间,就显出一片湛蓝的大海,阳光慷慨而热烈地把整个院子都照亮了。
地面的小水洼反射着阳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金光闪闪。
王烈郑重地站在阿房宫大院的六角亭前,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六角亭的椽子和大楹,结实的浴水檀圆木笔直而优雅地矗立着,四四方方的横梁严丝合缝。在垂帘的正中央,亭子的正下方,一个红色漆面的木板封盒,把里面的【海镂陨石】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王烈尝试着迈步走上三阶的石层,伸手去拨动那垂挂的铜帘。
然而看似发丝般的帘子,却如绷直的钢筋一般,伸手竟然无法撼动。
王烈开始意识到困难的程度,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扯拽那挂在亭檐下的铜帘,试试这一根,再试试那一条,无一动摇。
看来必须得拼尽自身的全部力量,去尝试,去撼动,才会有半点的希望。
他霎时绽开自身的【三昧真火】,那炽热的火焰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延展烧去。
膝盖深的火苗在地面上乱窜,贴着地面的火苗呈现鲜红色,冒在火尖上的火苗呈现淡黄色。
即使在【三昧真火】的炙烤下,六角亭里面的浴水檀圆木依旧纹丝不动。
王烈再次伸出手去,终于那垂挂在亭檐下的帘子,像是挂着五十斤重的水桶似的,勉强掰开一道缝隙。
于是,他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