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子就摊在桌上,见对方没反应,纸扎匠自己抻着脖子去瞧。他识字不多,可那些正好他都认识——
她是间谍,你被人利用了。
张八两一惊,赶紧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你把这事儿透露给杨宝城?不怕他坏事吗?”
晁荃如终于动了,把手札一合,重新放回内袋,回说:“他未必相信,就算他信,现在要讲也只能讲给日本人听了。”
张八两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你这是挑拨他和那个神秘同伙的关系啊?”他终于琢磨过味儿来,点了点头,“也对,像杨宝城这种鼻子翘上天的疯子,就是要让他知道其实被玩弄股掌之间的人是他自己,杀杀他的威风才行。”
“他与那人关系早就决裂,不然也不会用自投罗网的法子拉对方下水。我们不过是再煽一把风罢了。”
张八两见晁荃如此时说话都好像在神游,语调幽幽,就猜他心里一定有心事。
“怎么?哪里不对吗?”
“杨宝城说磅石村的那两个孩子不是他下的手,而是他的同伙。”
“我听见了,你真信他?他这不是知道自己要被日本人带走慌了神,想着给自己脱罪呢?要不就是拉同伙下水,给对方头上安两条人命?”
“不,”晁荃如摇头,很是笃定,“我说两个孩子的事是在诈他,那两个孩子究竟死于他杀还是意外还不能确认,可杨宝城却像是亲眼所见一样,说得十分肯定。”
“如果要脱罪,他大可以推说不知情。如果要往同伙身上泼脏水,那他把加穗里的事推到对方身上岂不是更有效果?他偏偏突然提起那两个孩子来。”
张八两从旁一听,也皱起了眉头。“嘶,有点儿道理,”他顿时恍悟,“这么说,他可能说了真话?”
晁荃如微微颔首。“真话的机率极高。”不过越是真话,越棘手。
晁荃如心中是有个怀疑目标的,可这段时间的追查让他越查越糊涂,每扫清眼前一层雾瘴就露出令他更匪夷所思的问题来。他始终不明白,对方做下这一桩桩举动的动机是什么?
“他狗贼的,”纸扎匠愤愤骂了一句,“要不追上去把人要回来再审个清楚吧?”这半吊子的结果令他不上不下悬着,浑身难受。
“就算把人带回来,他也未必肯再说了。杨宝城最后撂下那句话,就是为了引我去调查。”
“鳌山卫基本已经可以判断是他抛尸埋尸的地点之一,那深入调查分明是对他大大不利的。这时他却顾不上了,看来里面藏的秘密比他暴露自己还重要。他希望由我来揭示这个秘密,那就不会主动再透露什么了。”
“在他看来,我是他选择的一枚重要棋子。”
张八两听了解释,扭曲了脸。“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杨宝城这人怎么如此拧巴?”
晁荃如冷脸嗤笑一声。“别忘了,他是个疯子,别去理解他。”
张八两白他一眼,心想,你不就理解得很好吗?怪不得杨宝城要把你跟他划成同一类人。
“那这么说,你现在要去磅石村喽?昨天一队巡警盘着山头都没发现啥,你可别被那狗贼给戏耍了。”
晁荃如不急着回答,先掏出怀表看了看。“他们调查的方向不同,没有发现也不意外。不过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就算赶过去也已经天黑,不好上山的。”
“说到磅石村,我有一事不解,一直想问你……”晁荃如刚要开口说明,就见刘省三风风火火迈进来,气急败坏地把警帽往审讯桌上一扔,口中自然是骂骂咧咧。看来在日本人面前低头对他来说,比丢了饭碗还令他难以接受。
“狗日的混账玩意儿,可逮着机会撒欢儿了。”他眼睛里直喷火,手指在晁荃如与张八两之间指指戳戳,“这事儿没完,就算被日本人抢了头,咱们也得抢回来了!必须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巡长的斗志前所未有的高涨。
“这是自然。”晁荃如心底也深埋了不甘心。
“你刚才最好是挖出点东西来了。”
面对刘省三的咄咄逼人,晁荃如与张八两相视一眼,就把刚刚经过的事细细说给刘省三听,不过瞒去了加穗里是间谍这件事。只说是杨宝城知道自己要被日本人带走便慌了,这才交代了两个孩子的死因。
和张八两起初的反应差不多,刘省三也是一再怀疑杨宝城这句话的虚实,后来又听了晁荃如的解释,才接受了五六分。
“那两个孩子的尸体呢?”
“还在自家坟中安葬。”
“看来得去掘坟了啊。”刘省三似是已经打定主意即刻出发了,他大有为此熬上通宵的意思,摩挲着夹杂了几根白须的胡茬深思起来。
“此事明日就可见报,到时会弄得沸沸扬扬了。”
“啊,这事儿我听他说了。”刘省三朝张八两的方向努了下巴,“只要能灭那些日本人的威风,这也是好的。”若放在平时,谁要胆敢从他眼皮子底下向外透露一点调查细节,他能把人生吞活剥了。可今日却不见反对,甚至还有几分赞许,看来也是在日本人那里受了太多的憋屈。
“舆论煽动起来,他们就不能随意盖棺定论,得小心处理杨宝城了。算是间接给了咱们一些后续调查的时间。”他点了点头。
“起坟之后,遗体最好是送到同善病院去。”晁荃如建议道,“日本人现在还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的事,不过等他们反应过来也用不了多久,我们现在分秒必争。不然连遗体都被抢走,就更难查下去了。”
“行,听你的。”刘省三难得痛快地应和。
“张八两,明天你随刘巡长去一趟同善病院,寻声声帮忙,还需要你从旁协助,把两个孩子的模样画出来。”
张八两也应得干脆。“没问题。”时隔许久,想必棺椁中已只存白骨,只要不是血里呼啦的场面,对他来说都不成问题,白骨更是亲切。
“我有个地方要去,先行一步。”晁荃如毫无预警,起身就要离开。
“诶,你等等,”张八两唤他,“太阳快下山了,你把我捎回去啊?”
哪知晁荃如竟一步也不肯停留。“不顺路。”撂下这么句话和身后懵怔的人,大步流星地出了门,转眼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