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魏永明只觉喉头一堵,几滴眼泪滚了下来。
“兄弟...”宫二嫂勉力睁开眼睛,脸上闪过一抹淡淡的慰藉。
“嫂子伤在何处?快些清理伤口啊!”魏永明对司冠平吼着,伸手想要掀开宫二嫂浸血的衣衫,却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
魏永明心头一凉。司冠平无力的摇了摇头,脸上半是悲怆,半是麻木。
“登初,”宫二嫂呼吸一阵急促,鲜血从嘴角缓缓淌出:“帮我,孩子...带走...”
“嫂子放心!”魏永明带着哭腔用力点头:“我一定照顾好他!”
“送回...马山...”宫二嫂缓缓闭上眼睛,气若游丝的对他凄然一笑:“让他...平平安安...”
话没说完,宫二嫂已停止了呼吸。
“娘!娘啊!”小男孩放声痛哭。
魏永明将他拽离宫二嫂的尸身,抹干眼泪问司冠平:“张先生呢?”
“老师在祭祀堂。”司冠平尽力隐去脸上的悲伤:“你怎么来了?”
“官军眼看就要打上来了,请司大哥同我一起去劝劝张先生,不要枉送性命,尽快逃下山去吧!”
“逃?”司冠平喃喃摇头:“在这偏僻之所尚且躲不过官府追剿,下山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那也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吧?”魏永明急道。
“老师心意已决。”司冠平盯着他看了片刻,平静的沉声笑笑:“既然你来了,不妨去跟大家告个别吧。”
说罢他转身就走。魏永明一怔,急忙拽着宫二夫妇的儿子紧随其后,穿过广场人群来到祭祀堂。
祭祀堂内聚集了约两百名黄崖弟子,张积中在上首闭目端坐,两名持剑妇人伴随左右。张绍陵垂手站立在他身前,其余弟子按辈分资历顺序盘腿坐地。
寨民们将一桶桶的火药搬进祭祀堂,封闭的室内弥漫着硫磺硝石的刺鼻味道,黄崖师生却集体散发着坚定祥和的气息,碰撞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悲凉而又怪诞的氛围。
魏永明大步来到张积中面前,颤声说道:“先生,您,您这是要...”
“父亲,”张绍陵轻声呼唤:“是登初来了。”
“好。”张积中嘶哑着嗓子微微一笑:“没想到还能与你相见,很好。”
“请先生珍惜性命,不要寻短!”魏永明恳求道:“官兵暂未发起攻击,诸位可速速绕道下山,随我从西城营守备的位置离开黄崖!”
“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张积中和蔼的点点头:“我等已抱必死之心,此处即将毁于一旦,登初不可久留,速速下山去吧。”
“先生!”魏永明心中焦急,见他父子二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便转身奔到葛老板面前扑通跪倒:“爹,请您劝劝张先生吧!”
“不必了。”葛老板微笑摇头:“老师心意已决,多说无益。”
“那,难道你们也要...”魏永明怔怔压低了声音:“先不管别人,清竹还盼着您回去呢,请爹跟我下山吧。”
“登初啊。我一生之中最为安宁充实的日子,便是投入老师门下之后这些年。”葛老板慈祥的看着他:“你回去告诉清竹,就说爹心甘情愿追随老师,虽死无憾。”
“爹?您,您怎么...”魏永明无法说服岳父,只得再次来到司冠平身旁:“司大哥...”
“登初勿需多言,莫要坏了我们与老师同生共死的情谊。”司冠平淡淡说道:“你我今生有幸结识一场,为兄已经知足了,请多多珍重。”
正在此时,远方遥遥传来一阵枪声与呐喊声。有寨民在祭祀堂外大喊:“官军攻山了!”
“登初快走!”司冠平脸上掠过一丝忧色:“正门危险,你可带宫家侄子从老师居所后较缓的山壁离开,免得遭到误伤。”
“知道了。”魏永明扭头看看面色安详的张积中与葛老板等人,又最后看了一眼司冠平,低声说道:“小弟去了。”
“保重。”司冠平嘴角微微上扬:“再会。”
魏永明迈开大步向外走去,身后司冠平朗声吟起了诗句:
总是人间未了缘,洗心松下悟真诠。山光拥翠飞泉急,弹指声中路八千。
魏永明立刻想起那年送岳父来黄崖拜师,在山间初遇司冠平,当时他念的正是这首诗。
眼眶有些湿润。就听张积中接口缓缓吟道:
一卷金刚一味禅,人天消息竟茫然。记从迦叶传心印,逝水光阴廿四年。
魏永明依稀记得这首诗是张积中初到济南时所作,当时距他的师父周太谷逝世已过了二十四年。
如今转眼又是十年过去,逝水光阴,果然是逝水光阴。
他深吸一口气,拼命压制住涌上心头的悲哀,快步走到祭祀堂门口,耳旁又响起一片苍老的声音:
不堪往事忆崆峒,沦落人间西复东。手把念珠心已碎,春风惆怅海天空。
宫二夫妇的儿子正在门外抽泣着呆呆等候。魏永明一把将他抱起,快步奔下台阶。远处山门方向厮杀声阵阵,身后祭祀堂内却传出二百人的齐声念诵:
收拾琴书归去来,万山深处锦屏开。自家听得源头话,坐对松荫冷绿苔。
广场上还聚集着大批寨民,有人手拎刀枪匆匆赶去山门支援,有人跪在祭祀堂前念念有词,还有人与亲友相拥在一起默默祈祷。
魏永明穿过人群来到张积中居所后面,此处山坡虽然比其他地方略为平缓,但目测也有六十度左右,必须抓扶着沿途树木才能站稳。
魏永明把小宫背在背上,让他紧紧搂住自己的脖子,选中一条路线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向下走。
刚下了几步,就听山门处喊声大作,王正起部清军率先攻上了崖顶。寨民们抵挡不住,被杀者和落崖者不计其数。
与此同时,祭祀堂接连发生剧烈爆炸,整个建筑被完全炸毁,张积中与近二百名弟子一同殉难。
魏永明看着祭祀堂冒起的火焰和浓烟发了会儿呆,转过身继续下山。由于道路陌生难行,直到天黑后才回到西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