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疗养院。
屋内的气氛微妙,韩国栋旁边放着一个无线呼麦。
钟老的声音打破僵持,“这样大的行动缉毒支队长怎么能缺席,我已经让贺章送林默过去了。”
韩国栋猛地抬眼看着他。
钟老喝了一口茶,幽幽道:“我相信他对组织对信仰的忠诚,年前他已经选过一次,还不够决绝,他能再次开枪,对准mo的心脏。”
他看了韩国栋一眼,“他能做到,你相信,我也相信。”
韩国栋脸色阴沉,神情凝重,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呼麦。
“院里站着你所有的师兄弟,你今天这句话说出去,他们的前程,你的前程就全都毁了。”苍老龙钟的声音依旧平静,威胁逼迫之意却非常明显。
院里站着的人小到普通警员,大到省级干部,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里拎着营养品,捧着花,低声交谈着。
他们中有的人顺手签过一份文件,有的人在交谈中不经意地透过消息,有的人忽略隐匿掉某些东西,还有的人收到过某些不应该收的东西。
知情,或者不知情。
无意,或者故意。
某个细小的环节,或者全程参与。
韩国栋握住呼麦的手顿住,他听到钟老说:“你是我带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最优秀的学生,他的女婿。
世人误解,独断专行是他给他的底气,错了,全错了。
韩国栋本就是一把剑。
寒门的剑,书生的剑,直刃从未套上财权的鞘。
此时此刻,他只是在决定斩——或不斩。
在做这个决定时,他的脑海里闪过多年前从天台离开的那个身影,他的遗书还锁在他的抽屉里,他是他的线人,他的代号是mo。
“那个线人……他的代号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乌黑的眼眸中是某种带着危险的希冀。
他没有告诉林默那个线人的代号。
是mo,是埋藏心底不可言说的“默”,是死了也只想他纯粹恨着自己的“默”,是林默的“默”。
韩国栋抓住无线呼机的手指微动,耳麦里传来枪声。
还有叶泽的呼喊,“小心!”
五六米高的土坎对面林中,忽然出现三十几个持枪的人,对准土坎上方急奔而来的警察。
闻山起身,松开手里紧揪着的衣领。
身下的人仰躺着的人奄奄一息,沾染着许多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闻山的。
闻山弯腰捡起地上的枪,踉踉跄跄地朝对面而来的毒贩走去。
他的身影离开视野盲区,出现在林默的视线范围之内。
众人一惊,要上前,却又被对面火力逼退。
林默侧身站在树后,手中的枪口对准了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扣住扳机的手指微颤。
“林默,谢谢你来送我,我很高兴。”熟悉的嗓音似乎就在耳边。
他为什么会高兴?他似乎真的很高兴。
“我会去给你上香烧纸的。”
“好。”
“你来看我的时候,随便在路边采一朵就好了……要是狗尾巴草也没有,没有就算了……”
“不会!不会没有,我一定给你弄来。”
“那就先谢谢你了。”
他为什么要说谢谢?
为什么?
握住枪的手猛地放下,在山林激烈混乱的枪声中,林默从土坎上急奔而下,朝那个踉踉跄跄孤绝的身影跑去。
所有的事情在林默的脑海中快速闪过。
天堂酒吧的扫毒行动,宏天酒店闻山想阻拦前台报警,废弃车场拆卸车牌号,公安局里故意而为之的拥抱,湖底的尸体,暴露依旧给出信息的电话,虚虚实实的化工厂荒岛缉毒行动,韩国栋突然送的生日礼物,缅甸码头握住他胳膊的手……
他从没对他说过实话。
从来没有!
他还没有解释清楚,他不能走,他还没有交代清楚,他不能死!
“闻山,回来!”
林默滚了下去,泥尘飞扬,子弹从他身边穿梭而过,他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子弹打中他的肩膀,他没有停下脚步,大声呼喊,“闻山,回来!”
风在山林间奔袭,冠木树梢沙沙哗哗作响,子弹擦破树皮,落叶浮尘飞扬飘落,脚步枪声杂乱,绝望的人听见了爱人的呼唤。
他停下脚步,茫然地转头,狼狈不堪一身狼藉的人朝他奔来,猩红的眼眶中含着泪。
林默,是幻觉吗?
他来送他了。
闻山就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身影由远及近,忽然,他听见叶泽大喊,“林队,别过去!”
不是,不是幻觉,林默抓住了他的手腕。
“跟我回去。”他说。
闻山的脚步没有挪动,浑身是血,到处都是伤,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
林默回头,被极大的恐慌笼罩,心悬浮着落不下来,他极力忍耐,残忍地说道:“你不配就这样死去。”
你不配就这样死去。
闻山的眼睫轻颤,已经麻木的心脏突然剧烈地绞痛,每处受伤的地方的痛感似乎在此刻惊涛骇浪,翻涌着拍打着折磨。
眼眸中细碎的幸福陡然凝结成冰霜。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笑,“看见林子里绑着的那些人了吗?炸弹还没有拆完吧?”满是血的手捏住一小块东西,看不清模样,“只要我按下去,就会炸。”
握住他手腕的手用力得关节发白,林默看着他,声音有些颤抖,“给我。”
“杀了我,他们就能活。”
匕首从刀鞘中抽出,刀尖对准闻山的心脏。
闻山疲惫至极,五脏六腑,头脑四肢都在疼痛,他抬手包住林默握着匕首的手,温柔地鼓励,“手别抖,软弱当不了缉毒警。”
他想让他杀了他。
出于某种偿还,又或者是出于某种惩罚。
他不想活了。
活着太没意思了。
手别抖,可握住匕首的手还是忍不住地颤抖。
林中还绑着二十多个人质,手别抖,别抖……林默心里乱作一团,湿润的眼眶似乎被眼前这个人身上的血染红。
他真的想让他杀了他吗?
刀尖颤巍着抵住他的胸膛,忽然,闻山上前,伸手拥住他,旋身背对,子弹从身后贯穿,口腔里的血流淌进林默的脖颈。
热得滚烫!
匕首的刀尖送进胸膛寸许,林默猛地一惊,土坎下的祭司站了起来,枪口还对着这边,扳机再次扣动,枪声再次响起,子弹射中闻山的后背。
他再也支撑不住。
向前倒去,手里的东西掉落,只是一枚被血浸染得猩红的鹅卵石,上面刻着字——mo,那是他送给自己的唯一陪葬品。
林默被他压倒在地,他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傻了。
开枪的是祭司,开枪的是闻震东,闻山为什么,为什么……
他脑袋一片空白,混沌不堪,他慌乱中撤开匕首,心里藏着的那个答案呼之欲出,他极度恐慌,声音遏制不住地颤抖,“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谁?”
警察的支援赶到,往这边奔来。
枪声渐消,耳麦里传来韩国栋的声音,“闻山是我的线人,闻山是我的线人!闻山是我的线人!”
“去你妈的权力,去你妈的前程!”
桌上的水杯被一把抄起砸碎,玻璃碎片迸裂飞溅,韩国栋疾步冲出屋子,撞开院里的人,打开车门上车,油门踩到底,引擎机轰鸣,他要去接他的线人。
暴喝的声音通过耳麦传到山林所有人的耳中,震颤着久久不散。
闻山是韩国栋的线人。
他是韩国栋的线人。
他为什么没有相信他?他为什么没有相信他!他反复推敲,反复斟酌,处处不通,处处矛盾,他怎么能忘了,怎么能忘记——想当缉毒警的是闻山啊!
是闻山啊!
在遇见他之前的闻山,就梦想着长大要当一名缉毒警,他怎么能忘记他的梦想?怎么能不去凝望他的信仰?
林默的心脏像被反复绞杀,双手颤抖着去捧起闻山的脸。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刚才伤害了他。
从精神到肉体。
闻山看着他,想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
我是闻山,是你的私人保镖,会拼尽所有保护你的保镖。
可他刚一张口,血就从口腔里不要命地涌了出来,喷落在林默的脸上。
鲜血洇染,林默痛得想喊,喉咙被巨大的恐慌堵住。
他喊不出来。
浑身遏制不住地颤抖,他极力压住自己的颤抖,他不能动,闻山伤得太重了。
他不可以乱动。
否则闻山的伤口会更疼的。
他连摔一跤都要龇牙咧嘴地喊疼,这么多伤,这么多血。
林默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闻山伏在他的身上,费力地抬头,儒雅俊秀的面庞沾染着他的血。
他的血。
看着洇染如花的鲜红,他忽然慌乱起来。
不,不要……
他身上流的是毒贩的血,是杀人犯的血,是脏的,不能弄脏林默的脸。
不能……
他慌乱地去擦林默脸上的血,牵动中口腔不断地涌出血,他越发急躁,手忙脚乱地一边去接自己吐出来的血,一边去擦林默脸上的血。
“天生的坏种。”
“他爸是杀人犯,他爸是毒贩!”
“他身上流着的血,脏!”
血——脏!
脏,脏,不能弄脏林默,不可以,不可以……
他固执地一遍一遍去擦,想起身离开,却站不起来,无助又绝望,泪水混杂着血掉落,砸进林默的眼睛里,又从他的眼角流淌下来,他崩溃痛哭,抓住闻山的手,“别擦了,别擦了!求求你别擦了……”
“你的血不脏,闻山,别擦了……”
他捧着他的脸,将他的额头抵住自己的额头,拇指指腹轻柔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安抚,心如刀割,一遍又一遍地哄他,“不脏,一点也不脏,听话,你别乱动了,别乱动了,闻山……求你……”
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