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夜空深邃,黑洞洞。
火光点点,汇聚成一条巨龙,延绵数百里,就这么突兀地横亘在荒原上。
隐隐能听见蹄声,脚步声,以及嘈杂的人声。
自有史书记载以来,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头一次出现这么多人。
夏州城鸣金声大作!
刚入眠的官兵被惊醒,呼喝着再次登上了城墙。火把照耀下,灯火通明,夏州城宛如一座荒原上的灯塔。
北门的县山楼上,夜风冷冽。皇帝居中,李寇分站左右。
李余年举起水壶,与皇帝和寇准碰了一杯。
酒是烧刀酒,辛辣刺鼻,一口酒加水兑一兑,能兑出一壶。
“哈!”
寇准盯着手中的水壶,咧着嘴呼出一大口酒气。喝太大口了,好似灌了满嘴的铁汁。
“哈哈哈!朕头回喝,差点儿喷出火来!”
李余年自顾灌了一口,笑道:“寇将军身居京畿要职,不喝这北地的烈酒。”
“切,老子也是正儿八经的幽州兵出身。”
寇准不服输,仰头也灌了一口,暗自憋得脸色通红。
皇帝举起水壶,笑道:“来!咱们再走一个!”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干!”
皇帝一愣,大笑道:“豪气干云!李将军好诗才,来,干!”
好不容易把含在嘴里的酒咽下去,寇准懵了:“干?”
“你小子不会连陛下的面子也不给吧?”
“我...咳咳...咳!”
“哈哈哈.......”
武翌暗自叹服,大敌当前,这君臣三人的心可真是够大的。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人没到声音先到了:“看来臣来得刚好,讨上一口酒喝。”
“黄将军。”武翌作揖行礼道。
皇帝一把扶住黄山河,说道:“朕已下令,在这儿见谁都不用跪,都是战友。”
“谢陛下!”
李余年递过一壶新酒,笑道:“请黄将军也喝上一壶。”
“如今都是一壶一壶地喝了吗?”
寇准赶忙说道:“那可不,不能喝上一壶的,都不让上楼。”
“你小子敢诓骗老夫?”
“哈哈哈!”
突然,一道银光呼啸而来!
“呲!”
直直地钉在县山楼的承重立柱上,入木二尺有余!
无定河河对岸,一道人影勒转马头,转身驰离,马蹄声沉闷有力。
李余年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上前拔出长戟。老伙计银亮如雪,锋利更胜从前。戟锋微微颤抖,发出嗡嗡的鸣声。
手指轻轻地拂过戟身,叹道:“你还好吗。”
皇帝挥退上前护驾的武翌与小满,一楼的人都没说话,寂静无声。
在京城里,是个人都知道李余年与倩儿的故事。什么惺惺相惜,相爱相杀的桥段,传得有鼻子有眼。
自斩掉青沅起,这段孽缘就算走到了尽头。
现在“信物”也被送回来了,更加代表着二人之间彻底决裂了。
白光骤起!
李余年收起长戟,几人面向光圈作揖行礼。
两道人影同时出现在光圈中,国师沈问与小师兄周珏。
几人寒暄拜见。
国师将四个人形傀儡交给周珏,吩咐道:“立于四个城角,起阵。”
周珏端详着傀儡,惊叹道:“好家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接着,一步飘出县山楼。
四个人形傀儡各自飞向四个城角,于空中迅速膨胀,足有七八丈高!
轰然落地,大地为之一颤。
四腿双臂,全身乌黑,泛着金属特有的光泽。几条光槽游走全身,仿佛人身上的经脉。
双眼内亮起白芒,全身的关节咔咔作响。
四条腿撑开,横跨城墙内外,重心沉下骑坐在了城角上。
双臂撑开,从手掌中心射出一条光线,同时射向另两个城角的傀儡。腰身微微旋转调整,当两条光线重合时便锁死了角度。
待四个角度的光线全部对齐,一个散发着淡白光芒的方形大盾亮起,笼罩住了整个夏州城。
此情此景与灵镜宗的护山大阵有些像,不过这个是移动版。看傀儡身后背着的巨剑,应该还是能单独参战的,简直巧夺天工。
难怪小师兄总说,术法是下乘,格物才是大道根本。这玩意若是能来上几百个,何愁天下不平?
“国师来了,朕就安心喽。”
“小小夏州城,竟引得天下英雄聚首,实属罕见。”
“与其畏首畏尾,不如放手一搏!民心所向,何处都是京城?”
“陛下英明!”
......
无定河北岸,五丈原,覃嗣的大军安营扎寨。
五丈原,顾名思义,是一块落差五丈的平原。南低北高,逐次升台,进可南下中原,退可回归荒野。
唯一的缺点就是斜面太过宽广,无法驻守。但对于万灵国大军来说刚刚好足够,扎下营寨,刚好堵住了路口,且视野极好。
与夏州城隔河相望,直线距离不过五十里。
中军营帐分为南北两个,南边是覃嗣的万妖国军帐,北边是摩罗教军帐。
摩罗教这次不止派出了教众国士兵,还一反常态地派来了六名神将,两位神使。并且摩烈自己也在赶来的路上,想必带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教廷圣军”。
南军帐内,覃嗣正在读着中原回来的情报。眼见倩儿回营,只瞄了一眼,便再次埋下了头。
“见到了?”
“嗯,把东西还他了。”
“何苦呢,你本就不该来。”
“义父,三叔死了,我怎么能不来?”
“这是一个大劫数,包括万妖国,你我,当然也包括大遂和李余年,都身在其中。生死有命,不能看得太重。”
“他来得,凭甚我来不得?”
“中原几年的时间就能出一个李余年,但万妖国两千年来才出了我们兄弟三个,其中的差距可见一斑。我们输了没关系,只要你还在,万妖国仍有重新崛起的希望。”
“这...我就是气不过,他凭什么说杀就杀了。”
倩儿一屁股坐在座椅上,脸上怒气难平!
“倘若是别人杀了你三叔,你还会这么生气吗?”
“我......”
倩儿一时间无言以对。
“有期待,才会有失望。你这心思,战场上万万要不得。接下去你看着就行了,不许出手。”
“义父......”
“这是命令!”
“是。”
关于倩儿的劫数,早在她小时候就卜算过。起先以为是京城的那场比试,如今已经明朗,就是当下,就在这无定河畔。
“呵,天子守国门,好大的气魄。一场瘟疫,把这个烂泥胚子烧成器了?”
“义父,李余年说这瘟疫是邪祟,到底是真是假?”
“瘟疫也罢,邪祟也罢,目前都说不得。”
“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还不到时候。你去把林淙叫来,我有事问他。”
“好。”
......
翌日清晨。
两军隔河相望,人马来回奔走,互相刺探。
想过无定河,要么长途奔袭绕过西边的宥州城,要么在河面上搭建浮桥。但是以摩罗教巫师的手段,似乎任何地方都能过河。
于是,刺探就变得很重要。
这可忙坏了左小乙这个新官,斥候们轮班从城中奔出,沿着河畔奔走巡逻,保证经过同一个地方的眼线不超过三刻钟。
加上另外布置的暗哨,手底下已经有两三千人马,俨然是一个握有实权的大官了。
李余年站在小白的头顶,从夏州城上空掠过。四尊铁甲傀儡如同四座高塔,只是看着便令人惊叹无比。
继续往北,擦着五丈原的边际滑翔。
一夜之间,竟多出来一座庞大的城池,范围覆盖方圆百里。
或大或小的军帐铺满了大地,其间阡陌交通,四通八达。车马,兵甲,后勤在道路上运转,俨然已经步入正轨。
北边的营寨里正在搭建几栋木制建筑,白墙金顶,浓浓的宗教意味,宗教国家果然到哪都不能停止做功课。
南北营寨中各有一顶大帐,是中军大帐无疑。另有留有两片大空地,无人走动,却立起了围墙。
正观察的功夫,南军大帐外,一抹紫色纵身跃上一头巨鹰,双翅扇动,一路扶摇直上!
倩儿妆容素净,眉眼间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英气。
衣袂飘扬,俊逸如谪仙。
双眸中有愤恨,有不解,更有无奈。
二人隔空对视,两相无言。
李余年与她作揖拜别,随后拍了拍龙角。
小白收起双翅,扭身向夏州城落去。
“你纯属多余,话都不敢说一句,逛过来干啥?”
“千年单身,你懂个六啊?”
“老子是被迫单身,但凡有能配种的,你看我生不生几窝龙崽子!”
“行了,别说没用的了。看样子他们人没到齐,约莫还有三两日的太平。”
“唉,还得等两日啊!”
“知足吧,这种仗百年难得一次。我若是死了,记得驮我回京城。”
“……”
“你若死了可轮不到它驮,你忘了身上有我的东西了了吗?”
声音娇媚,香风扑面。
李余年心惊!
人已经站在身后,身体却没有半丝警觉。
“前辈…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里吗?”
“您是指?”
“当然是上面。”
“前辈,此事能让我知道吗?”
“切,屁大点事,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呢,看好你的人不多,偏偏我喜欢赌,赌的又特别大。”
“所以呢?”
“所以要确保我先不输。”
“什么意思?”
李余年扭头看向身后,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九幽素女?明明…闻到香气?
“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作弊哪有那么明目张胆的?”
“所以你人虽不在这,但是在我的脑海里?”
“不止如此。”
李余年突然纵身跳下龙躯,身体绷直如一支利箭,向脚下的无定河坠去。
“噗通!”
细小的水花溅起,如同扔下了一块石头。
河水混浊不堪,水温冰冷刺骨,这个季节浸泡在其中的滋味,一言难尽。
单手起指诀,一道神觉自眉间荡开。
河中的景致一一映在脑海中,范围极广,前后足有二三里!
“稀碎的金丹境,才这么点距离。”
李余年唏嘘,不敢说自己练习道法时,神觉铺开还不足百丈范围。
“让前辈见笑了。”
共工戟在手,拖着李余年一路向西,在水底极速穿梭。
“知道这条河为什么叫无定河吗?”
“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改道,史上有记载的就有十余次。”
“河道虽然经常改,终点却不会改。”
“终点?”
永定河是一条逆流河,起始于黄河主干,地上的河道总长两千余里,终点在宥州西北八十余里的阳关村外。
整条河道自东向西自然垂挂,到了这里正好是龙尾部分,所以也叫龙尾塘。
龙尾塘方圆不过十里,无定河到这却戛然而止,没有了下文。
传说龙尾塘深不可测,底下连接着东海龙宫,但东海龙宫起码方向是在东边,难道无定河水在地下又改道奔向东海了?
无从知晓,因为没有人下到过龙尾塘的水底,或者说下过的人,还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眼前骤然一亮,水域变得极为宽阔,水流变得平缓了许多,头顶有光晕,脚下漆黑一片。
“下去。”
“啊?”
容不得李余年自己选择,共工戟带着李余年向下猛冲。
水压骤然增大,胸口为之一闷。
当下潜到三十余丈时,到了常人禁区。普通人到这就已经承受不住重压了,可是依旧没有触底的意思,难怪没人知道下面有什么。
再下三十余丈,以李余年的修为也开始吃力了,这个深度基本上劝退了修为不够的修行者。
最后三十丈,共工戟放缓了下潜的速度,反而变成了向上拉人的姿态。
耳边传来咕咕的声音,一股吸力自脚下传导而来。
周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光球落下,微光照耀,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集中神觉向下探去,脚下赫然是一个黑洞洞,边际溜圆的深坑。此情此景,令人不禁想起襄阳城外的碧游宫,仿佛故地重游。
“前辈,这底下不会又是一个宫殿吧?”
“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九转金丹吗?”
“因为没有机缘。”
“对喽,我就是你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