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暗。
犹如在月食的子夜,行走在幽闭的森林深处。
流星划破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砸在大地上,赤红的火光四处飞溅,自陨石坑中站起如山的巨人。
身披寒光铁甲,手持巨型战斧,面目狰狞丑陋,正甩开膀子向这边奔来!
随着巨妖的一声咆哮,更多的流星坠地,大地彻底沦为一片火海。
恐怖大军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似人似妖,各种各样的形状,隆隆的脚步声令大地剧烈颤抖!
小小战阵在洪水猛兽面前分崩离析,疾风掠过,皆化作黑色的沙砾随风乱舞。
巨妖低下头颅。
一个泛着白光的身影显露出来,身材高大,法相庄严如诸天的神佛。
癫狂的眼神,熟悉的面容,怒火再抑制不住!
“摩烈!”
大火乍起!
赤金色的火焰自山洞中喷涌而出!
千钧一发间。
周宜拉着释吉法师跃下山崖,火龙自二人的头顶掠过,光芒万丈!
受惊的僧众纷纷逃离山崖,狭窄的山路上挤满了人。
“大魔王尤其擅长恐吓,激怒,诱惑,放大人的情绪,使他们深陷爱欲陷阱无法自拔。”释吉法师说道。
“当如何?”
释吉法师盘腿坐于佛陀巨像脚下,高声念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
金刚经!
字正腔圆,嗓音浑厚,有一种特殊的感染力。不断有僧人聚拢过来,席地而坐,诵念声愈发宏大。
另一边。
李余年仗剑厮杀于天地间。
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锋刃中穿梭,剑光划过,硕大的头颅落地,漆黑的血液喷洒,如大雨般倾盆而下!
突然。
一张巨大的面孔骤然出现身侧,眼如铜铃,生的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猛地笼罩下来,腥臭的气息令人作呕!
四周一片死寂。
一粒火光飘出,转眼化作漫天大火。
尖锐的凤鸣响起,十丈高的火凤法身由怪物的巨口中冲出!
烈焰在身后暴起,痛苦的嘶吼也一并被抛诸身后。
火凤展开双翅扶摇直上,笔直飞向摩烈!
庞大的身躯在巨妖面前如蝼蚁般渺小,高山仰止,令人万分绝望!
“哈哈哈,不要挣扎了,这个世界我吃定了!”
摩烈的大手挥下,无数黑影俯身冲下“山头”。
背生双翼,翼展三丈有余,浑身无毛,形如蝙蝠。
身体干瘦,似那无肉的骷髅。
独目横生,尖嘴利牙,容貌丑陋异常,好似一群飞行的恶魔!
它们悍不畏死,飞蛾扑火般一拥而上,生生地将火凤包裹成一个黑色的圆球,一路向地面坠去。
任凭双拳如何挥舞,在无数副尖牙的撕咬下,浑身鲜血淋漓!
然而,最可恨的是再次落回了原点。
透过层层空隙,望见摩烈高高在上,正在放肆大笑。
巨人战士围袭过来,小小的身影再次被淹没,突破重围变得遥遥无期。
随着时间流逝。
无力与绝望同时来袭,四肢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脚下一滑,身体被掀翻在地。
无数飞天魔鬼扑了上来,喉咙被咬住,一股吸力袭来,感觉身体中的血液正在缓缓流逝。
摩烈的狂笑在天际回荡!
人力总有穷尽时,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甘与愤怒是如此无力。
弥留之际,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金刚经?
周宜?
山崖下。
周宜端坐在释吉法师的身侧,双眸紧闭,双手合十于胸前,嘴唇开合间,佛经脱口而出,声如天籁,能穿透无尽虚空。
二人的四周,围坐着数以千计的僧众。
另有数千龟兹军放下手中的屠刀,盘坐在最外围。
万人诵经的声浪如同奔涌的波涛,在山谷间来回冲刷。
冥冥中,这股力量顺着耳朵深入李余年的脑髓,化作一股清凉流入心房,一丝明悟逐渐涌上心头。
于是挣扎着起身,盘腿而坐,如老僧入定。
“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愤怒,不甘,杀念,绝望,一切情绪统统寂灭。
赤金色的火焰重新燃起,火凤法身收拢双翅,将李余年的身体包裹起来。
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
地面龟裂,无数火苗从缝隙中透出,迅速席卷整片大地,转眼间连成一片,化作彻地的大火!
自下而上的光芒,映红了整片天地!
热气蒸腾间,土壤融化,岩浆汇成一片无尽的汪洋。
一道赤色的巨浪掀起,巨人也好,巨兽也罢,一一被吞噬,在岩浆海中浮沉挣扎。
摩烈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惊恐的神情,尖啸着挥下魔杖,漫山遍野的洪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水势排山倒海,掀起滔天巨浪,漫过无数个山头倾泻而下!
水火交融,沸腾的水雾升腾弥漫整片天空,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惨白。
摩烈凝目望去,水底的光点依旧还在,火红的岩浆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出!
突然,白光一闪!
一声沉闷的巨响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水底下。
一个巨大的水龙卷正在席卷大地,漩涡越转越大,泛起一圈圈骇浪!
水面被拉扯下陷,出现了一个漏斗的形状。水平线急剧下降,刚刚还在愤怒咆哮的洪水顷刻间被排得一干二净。
大地上留下了一条骇人的裂缝,红色的岩浆在深渊的底部静静流淌,就像一条赤色的地下河流。
火凤撑开双翅,仰天长啸。
在它的庇护下,李余年悠然入定,静心聆听心底那道如天籁一般的声音:“须菩提!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李余年叹道:“观生灭之有为法,如梦如幻。”
忽然明白了慧灵的感受,堪破红尘,根绝爱欲,出离魔境欲界。不是不爱,而是领悟了可达彼岸的大爱。
随着一声叹息,李余年缓缓睁开了双眼,浑身轻松无比,心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澄明。
摩烈惊骇,大声呵斥着:“杀了他!杀了他!”
流星火雨混杂着飞天恶魔,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巨妖晃动身形,从高空中轰然砸落!
此情此景,犹如天地大碰撞,世界末日来临。
“摩烈,不管你来多少次,失败的结果都不会更改。我将踏遍三千世界,绞杀你的每一丝气息。”
一拳逆流而上,小如介子,又如一粒星光。
巨妖浑身一震,那粒星光透体而入。
一路击碎黑暗!
一路摧枯拉朽!
一路扶摇直上!
火光如电,迅速蔓延开来,顷刻间化作遮天大火延绵数百里。天空在燃烧,夜空亮如白昼!
一切恐惧,迷茫,妄念.....皆被烧了个精光。
祥云涌现,霞光万丈。
有发光的金粉由山崖上飘落,犹如天人散落的智慧天华。
茉莉花香悠然,沁人心扉。
“阿弥陀佛,大将军功德无量!”释吉法师朝着山崖拜道。
周宜顾不得礼数,将欢呼声甩在身后,纵身冲向山顶的石窟。
刚站起身的李余年眼前一花,本能地便抱住了怀中的香人儿,就像京城第一次见面时一般。
周宜死死地抱住他,大声叫道:“你不许出家,不能!”
“阿弥陀......”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堵了回去,柔软的触感传来,依旧美妙无比。
谁要出家?
疯了吗?
良久。
二人恋恋不舍地分开。
周宜又气又羞,一顿小拳拳下来,捶得李余年嗷嗷直叫。
“哎哟,四品武夫了,还没点数吗?”
“人家以为你要跟慧灵一样出家了呢!”
“你还在,我不会出家。”
“我不在你也不能出家。”
“好好好。”
“哼!”
突然。
李余年开怀大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被大火烧化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金属圆阵,不偏不倚,正处在佛殿的正中央。
“余年哥,这个东西有多少个?”
“据说有十二个,国师在世时找到了两个。加上这个我找了四个。”
“这么说还差六个?”
“嗯,灵界应该有一个,回头再去找一下。其他的就不太确定了,还是得靠缘分。”
李余年一边说着,一边用黄金罗盘启动了传送阵。
白光流转,美不胜收。
......
草堂寺,又名栖禅寺,地处长安城南郊。
东临沣水,西临太水,南对终南山圭峰,观音,紫阁,大顶诸峰,景色十分秀丽。
四国混战时被付之一炬,天下大定后有僧人复归,修修补补几十年,如今风骨犹在,香火却大不如从前。
一大早,御林军将寺庙围了个水泄不通,僧人被集中在一处挨个验明正身。
不多时,圣驾降临。
身后百官相随,车辇,仪仗,长达十余里。
盛况空前!
宣读过圣旨后,洋洋洒洒上百人,依次祭拜过大雄宝殿,大悲殿,地藏殿。
之后工部吏员自行散开,开始丈量土地。
至此,重修草堂寺的事情正式提上了日程。
地藏殿内。
李余年握着宝儿的小手,正教她怎样拜菩萨。但宝儿心不在焉,总是扭过小脸儿,去看盛装打扮的周宜。
那艳羡的模样,活像一个十足的花痴。
李余年纳闷道:“这么小,就知道美丑了?”
“哈哈,她是看到金光闪闪了。”
周宜一把抱起宝儿,繁复的头饰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伸手就要去摸。
“宝儿,不得无礼。”李余年提醒道。
宝儿的小手缩在半空,不知进退,作势便要哭泣。
“去,我们女儿家家的事情你不懂。”周宜取下头上的金梳,放到小手中,当场博得一个灿烂的笑容。
李余年独自拜向地藏菩萨,叹道:“一场佛缘,如南柯一梦。”
“可不是嘛,碰到圣僧的后人,竟然刚好也是一名圣僧。”
“有一说一,第一代鸠摩圣僧的经历着实令人钦佩。”
“是啊,父皇生前对其推崇备至。”
五百年前。
第一代鸠摩圣僧成名于龟兹古国,被视为西域诸国的精神领袖。
中原皇帝觊觎其声望,派兵攻陷龟兹国都城,将其劫掠至凉州。
恰遇兵变,政权更迭,这一滞留,就是十六年。
待凉州城破,新皇帝奉其为国师,迎回长安。以草堂寺做为道场,一边译经,一边弘扬佛法。
一生译作多达九十七部,所译经文义圆通,内容信实,字句优美流畅,至今无可替代。
以他的译作作为立宗根本的宗派就有八家,世称“八宗之祖”。
身处乱世,忍辱负重,两次被迫娶妻并生下儿女,此等经历在佛门中算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身困淤泥中,心驰莲花开。
出淤泥而不染,说的正是这位圣僧。
而释吉法师几乎复刻了先祖的前半生,少年习法,青年成名。
唯一不同的是,他遇到的不再是劫掠的军阀。
“行程万里,跨越五百年,如今再修草堂寺。缘法,妙不可言呐。”李余年叹道。
“宝儿,你爹爹开口缘法,闭口禅机的,这佛堂是不能再呆了,咱们骑大马去喽!”
周宜快步走出大殿,宝儿搂住她的脖子,咯咯的笑声自然流淌,没有半点生分的意思。
李余年苦笑不已,只得再次与地藏菩萨拜别。
“陛下,陛下!”
“你们慢慢走吧,我们先走一步!”
马蹄飞扬,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
“这……这成何体统?”一帮老臣面面相觑,纷纷看向迈出大殿的李余年。
“武翌,保护各位大人,我去跟上陛下。”
“是。”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两匹汗血宝马一前一后,奔驰在无垠的田野上。
宝儿站起身子,顺着周宜的肩膀看向身后的李余年,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似乎还在挑衅。
衣袂翻飞。
一大一小两条衣带随风起舞,咯咯的欢笑声就没有停止过。
秋收如火如荼,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几名孩童撒开腿,顺着田埂奔跑。
马蹄从他们的身侧趟过,疾风掀起他们的衣裳,顿时赢得赞叹声一片!
……
城西,礼泉坊。
西北角的一扇院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一步三回头,一百个不放心。
“你…”
“不必心疼银子,有事去找你师娘。从早上到现在,都说了八百遍了。”
“嘿嘿,记得就好。”
“那你可得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好,我快去快回。”
最后看了一眼若湘,袁戎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
此时才明白,李余年说的牵挂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