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材高大健硕,着绛红色僧袍,一肩裸露在外,典型的天竺比丘穿法。
脸型狭长,五官立体深邃,俊美得一塌糊涂。
双眸如含日月星辰,既有西域的豪放风采,又有中原人的含蓄谦恭。于常人的眼光,单凭长相与气质,便可步入“圣僧”行列。
李余年双手合十,拜道:“叨扰圣僧修行,罪过,罪过。”
一番寒暄介绍,释吉法师取来蒲团,四人落坐于佛殿中央。
李余年递上信件,问道:“圣僧可知此物所在?”
释吉看了半晌,摇了摇头,将信件递了回来。
“此处有大小洞窟一千四百六十一座,就算挨个去找也要花上一些日子。如果不计较得失的话,贫僧可以叫醒他们来问个明白。”
“不敢,怎可打扰大师们清修?圣僧不介意的话,可否容我在此住上几日?”
“不介意我等喧哗的话,当然可以。”
“怎么会?不远万里前来,只怕是命中注定要听大师讲经的。”
“阿弥陀佛,三位贵人稍待,贫僧沐浴更衣后再来。”
见释吉法师离去。
三人一番眼神交流,周宜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起离去。梁成松只得只身离开,皇帝要在这住下,他自然要去调集人马护卫。
不多时,一股清香悠然,渐渐弥漫整个殿室。
释吉法师重新归来,换了一身白色僧袍,宽松舒适的同时,也显得更加圣洁。
“二位贵客可知道这壁画的来历?”
“家父晚年礼佛,我曾见过类似的画作。应该是观无量寿经变,画的是极乐净土。”周宜回道。
“何为极乐净土有了解过吗?”
二人摇头。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
李余年一愣,释吉法师的言语与其他僧侣不同,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故问:“何为栏楯?”
“栏楯,就是栅栏。栅栏是用来限制行动范围的,这里象征着戒律。”
“何为罗网?”
“罗网,就是抓捕猎物的网。这里象征着禅定,就是用罗网将我们癫狂慌乱的心念罩住,让它别乱跑,定在正念上。”
“何为行树?”
“树,在佛经里象征法。行树,就是各种各样不同的法。栏楯,罗网,行树,也就是戒、定、慧,贯穿修行的始终。”
“原来如此。”
“又舍利弗,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
“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裓,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
“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天乐,代表佛随顺天人的世间法所讲诸法。黄金为地,象征彼国众生。天曼陀罗华,象征天人闻法后心中所现智慧,所以佛经中天人闻法后每每飘落种种天华。衣祴,是盛妙华的器具,象征心。妙华,象征智慧......”
释吉法师由浅入深侃侃而谈,逐字讲解,上来就先讲了一部《阿弥陀经》。
令人诧异的是,自己不但听懂了,脑海中还有了画面,再次看向头顶的壁画竟然变得清晰无比。
不但不枯燥,竟还有些意犹未尽。转头看向周宜,也是如此神情。
时间悄悄流逝......
踏出佛殿,已经日暮西山。
二人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听和尚讲了一天经。
一名老僧领着二人来到一间佛殿,里面的人员已经腾空,作为两位贵客的休憩之所。
此洞窟的位置略在释吉法师的洞窟之上,与佛陀巨像的眼睛齐平,视线极佳,可眺望无尽沙海。
不多时,斋饭端了上来。
二人对坐。
夕阳映在周宜的脸上,肌肤润泽细腻,嬉笑怒骂,一颦一笑皆美轮美奂。
待日落。
梵音起,渐渐连成一片。
一股莫名的力量向上升腾,思绪缥缈,浑身一轻,仿佛置身云端。
周宜似有所感悟,盘坐起来,缓缓入定。
李余年逆着“气流”,将神魂之力沉了下去,金色的触手伸向脚下的第一个石窟。
禅窟,三尺见方,入口即禅室。
靠里的墙壁下,坐着一名瘦骨嶙峋的老僧。不知是否还活着,起码在他面前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
以神念拜别,向下一个石窟摸去。
依旧是一个禅窟,通道尽头供奉着一尊佛陀苦禅像。身型单薄,石刻僧袍十分贴身,纹理形同水纹。眼窝下陷,颧骨凸起,面相略显清苦。
两侧有四个石室,只坐着两个僧人,一老一少。
老僧入定,少僧嘴中念念有词,念的梵文,正在轻声背诵佛经。
第三间是一个佛坛窟,内部空间广阔。
靠着背墙建有佛台,呈“凹”字型,高近六尺,上面摆满了各式佛像。佛坛前的过道里,或坐,或卧,有十余人。
不全然是僧侣,也有平民装束的百姓,模样虔诚无比,应该是当地的“供养人”。
另有四间石室,比禅窟的石室大不了多少,是打理佛坛的僧人的住处,显然都藏不下一个传送阵。
如此探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慢归慢,起码心里有底。
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地摸索出了一套经验。
禅窟轻轻绕一圈就走,类似佛殿的大窟多绕几圈。重点关注那些大像窟,里面的结构错综复杂,万一有所遗漏就要重新来过了。
这种极耗精力的事情,绝不想再做第二次。
临近清晨,已经探了三百余个石窟,依旧一无所获。
在准备撤出一个禅室的时候,发现了怪异的事情。洞口处站着一个淡淡的人影,似乎在向洞内张望,有似有似无的窥视感,十分诡异。
上到近前又突然没了踪迹,仿佛只是月光照耀下的一层虚影。
带着些许失望,收回神魂之力。
周宜裹着毯子,正靠在身旁小憩。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已经有僧人开始新一日的修行。当第一缕阳光洒在佛陀巨像的头顶,早课的诵经声已响彻山谷。
一阵规律的马蹄声响起,西北军一路安营扎寨,将山崖下的空地占得满满当当。
释吉法师今日讲《妙法莲华经》,大乘经典,七卷二十七品。无法一一展开说明,选择了讲故事的形式阐明要义。
一日听下来,并不觉得枯燥。
当晚,又探得三百余洞窟。
诡异的是,碰见人影的次数增加了,而且各种形态都有。两脚的人,四脚的兽,甚至还有物品的影子。
第三日讲《大智度论》,龙树菩萨所着,内容包罗万象,堪称佛教百科全书。
任凭二人顶好的耐性,也是听得云里雾里。
释吉法师并不在意二人是否听懂,面带微笑一通念诵,字句清晰,嗓音抑扬顿挫,也是一种享受。
这晚,探的第一个石窟便遇到了人影。
只见“他”坐在一位中年僧人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年僧人,浑身犹如一团黑色的火焰,似乎也在默默地念诵着佛经。
在退出石窟时,一只黑猫从眼前快速奔过,出于好奇跟上了去。
只见它在山路上一路跳跃奔行,游走在各个洞窟之间。在一番“走街串巷”后,突然失去了踪迹。
再回首时,顿时头皮发麻!
几乎每一个石窟都有一个或多个黑影,连已经刺探过的石窟也不例外。
就像是白天一个世界,晚上一个世界。泾渭分明,却又彼此联系。
隔天讲《成实论》,主讲断灭假名心,实法心,空心。此时已经完全听不懂,只得闭上眼,听个禅意。
当晚的山崖热闹非凡,各种嘈杂的声响此起彼伏。
仿佛来到了一个大集市,有哭闹撒泼的,有载歌载舞的,有打杀咆哮的,甚至还有淫乐呻吟的。
第五日讲《金刚经》,世间流传最广的佛家经典。上至王公士大夫,下至黎民百姓,皆以念诵此经为首要。
没有做过多的讲解,只是单纯的念诵便已令人身心舒畅,念头通达。
一遍念诵完后。
释吉法师不再讲话,反倒引起了二人的疑惑。
“圣僧讲完了?”
释吉法师笑道:“讲完了。”
李余年双手合十拜道:“惭愧,在下资质鲁钝,连懵懵懂懂都算不上。”
“佛法自有深意,懂与不懂都不重要。佛陀有弟子,只会扫地,日日在院外听讲,也能顿悟。难得的是二位的善心,愿意包容贫僧,也愿意接受佛家。”
周宜拜道:“圣僧言重了,不知圣僧可否愿意去往长安开坛说法?我愿为圣僧重修草堂寺。”
释吉法师闻言一愣,旋即改为跪姿,回道:“陛下盛情,贫僧必不负重托。”
“圣僧不必拘礼,如前几日一般,坐着便是。”
“谢陛下。”
三人重新坐定。
李余年问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圣僧可知,每夜出来的那些黑影是什么东西?”
“黑影?”
“是,似乎每一个石窟都住着不同的黑影。”
“阿弥陀佛!施主全能看见?”
“是...是不是哦?圣僧不要吓我?”李余年有些心虚起来。
“大魔王波旬。”
“大魔王?”
“波旬是佛陀弟子悟道路上最大的障碍,他对佛家弟子可谓软硬兼施,极尽威吓利诱,诓瞒,误导之能事。释迦摩尼于菩提树下悟道的最后一战,正是与大魔王波旬。”
“可在下并非佛家弟子啊?”
“如此,更加说明施主身上有大功德。我等修行一生,都不得见自己的魔王波旬。”
“这…”
“哈哈,这是菩萨佛陀才有的大功德,阿弥陀佛!”释吉法师以合十礼深拜道。
是夜。
李余年再次入定,以神魂之力探向最后一批石窟。
嘈杂的声音再次响起。
与昨日不同,黑影的形象变得栩栩如生,人兽皆有,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五官与表情。
比如那只走街串巷的黑猫,实则是一只橘猫,毛色纹理皆与现实中的花猫一致。
进入它奔离的石窟,石室内端坐着一个小沙弥。眼睛虽闭着,眼球却在不停地滚动,或许他的梦是五彩斑斓的吧。
他对面的石室内,端坐着一名白胡子老僧。
身上赫然缠绕着一条黑色巨蟒,头颅高于老僧的头顶,作势要吞人的模样,甚是骇人!
不知是否错觉,那黑蟒看向石室门口,与李余年来了一个四目对视。
这诡异的感觉令人很不舒服,急忙退出石窟。
结果迎面撞上了另一个身影,一名身负四翼,身材高大的女子。
只见她伸着双手,似乎在跟自己索要什么。
再次凝神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她没有头颅,正在跟自己讨要头颅!
场景迅速变幻。
迷雾中,马蹄声踢踏。
一道人影若隐若现,随着马背有节奏地起伏。
待距离拉近。
一个腐烂的马头映入眼帘,黑洞洞的双眼燃着绿光。
绿马骑士!
镰刀骤然挥下,带起一道银光!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顺着力道滚到了脚边。
寒!
突然间。
杀意铺天盖地,充斥着整片山崖。
战马受惊,挣脱缰绳四处逃窜,山崖下的军营大乱!
周宜弹开身形,呆愣地看着满头大汗的李余年。
石窟中的诵经声停了下来,四周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呜呜的风声。
正犹豫间。
一道声音喝住了她:“莫惊动他!是他自己心中的大魔王。”
“圣僧,可有法子救他?”
“救不得,魔王要靠自己打败。”
“若是失败了呢?”
“当年先贤预言我家先祖,三十五岁前打败大魔王,可成佛。结果在三十四岁那年被逼着破了戒,在大魔王面前一败涂地。但后世对我先祖的评价,想必陛下是清楚的。”
周宜松了一口气,合十回道:“鸠摩法师的确无愧于佛祖,更无愧于佛法。”
另一边。
李余年深陷无尽战阵。
敌人如黑色浪潮般汹涌而至,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不死军团一浪接着一浪,冲刷着薄弱的防线。
人命如同草芥。
嘶吼,哀嚎,哭喊,在耳边一一回放。
天空中电闪雷鸣!
一对红灯笼由天幕外钻了进来,黑色的躯体蜿蜒曲折,高百里,长亦百里!
一呼一吸间,天地为之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