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瑄国是一个纯粹的佛教徒国家,国民中信佛者十之八九。
南瑄国的男人一生必须落发一次,进入寺庙吃斋念佛。时限没有具体要求,少则几月,多则几年。比如阿难寺里的小沙弥们,大多还是会还俗的。
当然也不乏彻底皈依佛门,一生与青灯相伴的,比如像盛温这样的正规和尚。
他们一天只吃两顿,早上和中午。过午不食,饿了只能喝水,这是和尚们普遍清瘦的原因。
不似中原的寺庙会刻意囤积粮食与财物,作为生存的依据。这里的和尚每逢饭点儿,会去附近的村庄或城市化缘。
民众早早地在路边等候,奉上准备好的斋食,被拿走的越多反而越高兴,因为这是属于他们的一份功德。
和尚在南瑄国的地位很高,盛温一路上不停地接受民众的拜见,其中不乏一些穿着体面的官员。
据说即便是国王,见到天龙寺的住持大师,也要五体投地,匍匐着拜见。
一路南下,地势渐渐地降低。
行走在山间的小道上,两旁是水汪汪的梯田,嫩绿的稻米秧苗开始抽条,生长得格外茁壮!
四周山清水秀,古朴自然。
远处的翠绿间,点缀着一座座白色,金色,形状各异的佛塔,青烟缥缈,梵音缭绕。
一路行来,民风勤劳质朴,佛寺随处可见。仿佛整个国家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状态,到处一片祥和!
李余年在集市上买了两匹马,个头实在小得可怜。好在耐力极强,善行山路。
因为鲜有战争,南瑄国不怎么见城池,多是以部族为单位聚居在一起。即便是有城池,也只是象征性地围着一圈土墙,大有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意思。
守军更是少得可怜,除了手中的长矛,穿着与百姓无异。守城外,还兼顾着城内的治安。
这要是让寇准那小子来,大概八百人就能平推到都城了。
行程过半,一派祥和的田园画风突变,路上开始出现四散的流民。一张张憔悴的面孔上写满了悲伤,绝望与无助。
李余年虽不通语言,也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类似的表情,曾经在营州流民的脸上见到过。
“他们说密岗城被围住了,周围全是天竺的蓝衣僧兵。”
“天竺不也是佛国吗?为什么会入侵南瑄国?”
盛温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娓娓道来。
佛教徒起初是一个完整的僧团,有着严格的等级结构和戒律。其中,以天竺东部的“吠舍离”和西部的“摩偷罗”,这两个地方的僧众最为集中。
后来,吠舍离的僧众私自实行了背离原有戒律的事情,被摩偷罗僧众知道后,提出了严重的抗议!
最终通过双方集会辩论的方式,认定了吠舍离僧众所做的十件事情属于非法,必须禁止。
但是吠舍离僧众并不认同这个裁决,他们认为这个决议是由有地位的上座长老们所决定的,并不符合广大僧众的实际需求。
于是他们退出了原来的僧团,另起炉灶自行制定自己的教义和戒律,由于他们人数众多,被称为“大众部”。
佛教由此一分为二:“大众部”和“上座部”。
几千年来,“上座部”几乎还保持着原有的教义传承。但“大众部”却演变出了众多的流派,在中原广泛流传的就属于“大众部”。
世人习惯称大众部为大乘佛教,称上座部为小乘佛教。
“而我们南瑄国信奉的就是上座部。”
“所以你们虽然都信奉佛教,教义却是大不相同。”
“是的,大众部的教义流派多种多样。这支蓝衣僧众来自天竺南部的乐支部落,他们信奉佛咒可以解除破戒带来的业果,所以攻击性非常强。”
“他们人很多吗?”
“具体人数不知道,但必然不会少。因为他们会时不时地劫掠周边的百姓,强迫他们信奉自己的教义。”
李余年唏嘘不已,堂堂佛国居然还有这种教派。
一路上的流民开始逐渐增多,二人逆着人流快速前进。
在翻上一座青山后,二人终于看见了一座平原城池,密岗城。
四方的城池,长宽大约八里,比幽州关外的平冈城稍大一些。城墙高耸,算是一座比较正规的城池。
城内佛塔林立,尤其以城中心的一个佛塔最为高大,连城墙四角的箭楼都是佛塔的形状。
两条河流自北向南流下,在它的身旁交汇,变成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
天惠河,是贯穿南瑄国南北的母亲河。
黑烟滚滚而起,一场攻城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蓝色僧兵分成四个方阵,正对密岗城的四个城门同时展开攻击。无数架天梯挂在城墙上,不断有人爬上了城墙,惨烈的厮杀无处不在。
看架势,蓝衣僧兵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李余年凝聚目力,问道:“南瑄国士兵们穿的是什么盔甲?”
“藤甲。”
“好家伙,这要是一烧,不是死一片吗?”
话音刚落,一架投石车向城墙上砸出一记桐油弹,火光冲天而起!
逃避不及的藤甲士兵瞬间被烧倒好几个,凄厉的嘶吼声,离得这么远都能听得见。
想起刚经历过的幽州守城战,顿时感觉眼前这些人也太把战争当儿戏了。
突然,密岗城的南城门被攻破了!
蓝色骑兵呼喝着冲入城门,一路上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一条黑蛇缠上了盛温的腰身,紧接着,双脚离地,一股巨力拉拽着他飞离山巅!
“啊!啊!!”
盛温的身躯像一个风筝一般,被拖在李余年的身后。
脚下是几百丈的高空,呼啸的狂风从耳边掠过,绛红色的僧袍随风拍打着,猎猎作响!
不一会儿,盛温降落在城中心的一座大佛塔前,周围坐满了红衣寺僧,正埋头大声念着佛经。
一个身着白色铁甲的七尺汉子领着百余名持盾步兵,守在正门处。发现身后突然出现了两个陌生人,一边呼喝着,带着几个步兵围了上来。
“盛温,翻译!想活命的话听我指挥,把人全部叫到这个院子里来。”
盛温连续挣扎了几次都没站起来,腿依旧是软的,只得坐在地上翻译。
马蹄声越来越近!
那铁甲大汉依旧惊疑未定,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来解释是解释不清的了,李余年张开右手,一把长戟握在手中。一手拨开大汉,拖着长戟飞奔出去。
左手一握,黑色短剑在手。
一骑魁梧的蓝色僧衣出现在视野中,他身后的马蹄声轰鸣而来,足有四五百人!
尊者,金刚?管不了那么多了。
李余年纵身高高跃起,身躯在空中扭转,手中长戟横扫而出,画出一道银色的匹炼!
魁梧僧人连人带马扑倒在道路上,血花炸开,一人一马被分成了四大块!残肢与内脏随着血液随意地抛洒在路上,场面触目惊心!
脚下疾点不停,抬手间,一道道白色和黑色的半月形寒光,在李余年的身旁绽放!
血光一路炸开,不停的有骑兵倒向两边的地面上。
李余年像一根钉子,从蓝色的骑兵的箭头部位钉了进去!
白甲大汉看着远处魔神一般的年轻人,惊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回过神,举起一个号角,用力地吹响!
“呜!”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整个城池。
还差半程!
李余年脚步微顿,用力掷出手中的长戟,一道银光激射而出,直奔南门!
短剑递换到右手中,身躯化作一道残影,顺着长戟开出的血路,再次加速扎了进去!
看着远处炸开的血路,盛温的灵魂颤栗!
跟自己走了一路,看起来谦逊且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竟是一个杀神!
好不容易站起的身子一软,盛温再次跌坐在了地上,索性盘起腿,默默地双手合十,念起佛经来。
听到号角声的藤甲士兵向佛塔聚拢过来,用盾牌在佛塔四周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南门中轴线上,一条墨红色的血路铺开,那情景简直触目惊心!
浑身浴血的李余年提着短剑,骑着战马跑了回来。
很快,有幸存的平民被驱赶着向这边奔来,但无一例外地被挡在了盾墙之外。
“盛温,跟他们说,放他们进来!”
盛温与白甲汉子交涉,二人言辞激动,似乎有什么分歧!
“他不肯放他们进来。”
“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僧人比较重要。”盛温惭愧地低下了头。
“荒唐!你告诉他,若不放这些平民进来,我立刻离开这里!”
白甲汉子闻言,虽有怒气,依旧冲着李余年拜了一个佛礼,招手将平民放了进来。
不多时,蓝色僧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佛塔围了个水泄不通!
粗算一万人左右,步兵,骑兵,弓箭兵都有,皆着轻甲,但起码是铁甲。
反观南瑄国的士兵,只有三千余人,装备更是一言难尽。
“让他们听我指挥,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好!”
盛温与白甲汉子交流,白甲汉子冲着李余年竖起大拇指。
“这塔里放着什么?”
“佛陀舍利。”
“他们来这就是为了舍利?”
“是的。”
“给他们不就是了。”
“不能给,舍利是圣物,我们宁愿为了舍利而死!”
李余年不禁笑了,一旦涉及宗教信仰,人命似乎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此时,一骑白衣僧人从僧兵中转出,指着李余年,说了一通。
“他说交出中原人,可以放所有人离开这里。”
那白甲汉子回头看了眼李余年,竟然踌躇起来!
“呵呵,他不会信了吧?”
“他可能信了,我们佛国的人不会撒谎。”
“什么!”
李余年差点惊掉下巴,好歹也是个将军,这当得也太实诚了吧!
那白甲汉子突然双手合十,嘴里念着什么,俯身朝李余年拜了起来。
跟着他一起拜的,还有许多士兵与平民。
“他们请求你,看在这么多条性命的份上,救救他们。”
敌数倍于我们,人心却不齐,大势已去!
李余年叹道:“你跟他们说,我可以答应他们的请求,但是他们等一会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说罢,李余年举起双手向白衣僧人走去。几个僧兵冲了上来,将李余年捆成了一个粽子,抬着他向后退去。
“哈哈哈!”
白衣僧人大笑!抬起的右手重重地挥下!
一轮箭雨如飞蝗一般,铺天盖地地向佛塔下落去,盾兵组成的方阵受到猛烈的冲击!
顿时,刀兵声,惨叫声,哭喊声混成一团,鲜血喷洒在佛塔周围白色的地板上格外的醒目!
盛温蜷缩在佛塔的边缘,双眼渐渐的朦胧,原有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看着眼前从来没见过的血腥场面,泪水与鼻涕瞬间混在一块儿流淌而出!
一股胃酸翻涌上喉咙,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一直到黄胆水都吐出来了,却依旧没能止住颤抖的身体。
死亡与恐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突然,敌阵中也响起了惨叫声!
盛温直起身子望去,刚好看见了一颗头颅,飞起一丈多高!脸上还凝结着惊恐,来自那个白衣僧人的身体!
一杆银色的长戟划破长空,呼啸而来!接着,一朵朵银色的花瓣如同盛开的的莲花一般,在蓝色的人群中盛开!
鲜血化作赤红叶子,点缀着白色的莲花,显得妖艳而又圣洁!
一道人影落在了他的身前,他身上的“布梭”筒裙还是自己送的,已经被鲜血染成了黑色。赤裸的上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血,哪些是他自己的血。
不断地有人冲上来,又不断地有人倒在了血泊里。
盛温长这么大,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了憎恨,也第一次感受到了隐藏在心底里的邪恶。
师父说,修行不在庙里,而是在路上,在心里。
盛温在佛塔前盘坐起身子,任凭鲜血溅在身上,脸上,径自岿然不动!
眼观鼻,鼻观心,进入了入定状态。
一场惨烈的厮杀,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夕阳的余晖照在金色的佛塔上,金光熠熠,依旧庄严肃穆。
佛塔的百步范围内却是尸横遍野,鲜血横流的地狱景象!
特别是盛温的身旁,尸体筑起的高墙几乎遮蔽了视线。
强烈的反差,令人感觉不真实,如真,似幻!
李余年反手将长戟插在地上,一屁股跌坐在了盛温的身边。嘴巴张开,疯狂地喘着粗气,感觉肺叶就像个破风箱,马上就要炸了!
“不带你这样的,坐这儿动也不动,给我增加多少难度!”
盛温没有说话,缓缓地站起身子,钻进佛塔里,将一个黑色的盒子捧了出来。
迈开步子,赤脚踩在血泊里,向南门走去!
“喂!你去哪啊?好歹让我喘口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