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交情,往往都是在饭桌和酒桌上升华的。
这话用在方多病的身上,是一点都不假。
此时他和李莲花,已经将战场搬到了莲花楼外。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实在是美不胜收。
如果耳朵边能够安静些,就更好了。
绿盏搬出来一套桌椅,还泡了壶茶,一边听着大舌头的方多病唠叨,一边美滋滋地赏月喝茶。
狐狸精在她脚边,正追着自己的尾巴玩耍。
“你说你也只是普通长相,最多就是气质不错。一介游医,口袋空空,看起来身体还不好……
绿盏呢,人很漂亮,和我师娘比起来也不遑多让,怎么就会一直跟在你身边呢?”
方多病絮絮叨叨地说着。
绿盏噙着笑,不管是什么年纪的女孩,听到别人的夸赞,总是舒心的。
如果这夸赞,还是来自不对头的人,那更是舒爽了。
“你师娘是谁?”
绿盏好奇地问:
“看你武功不差,你师父应该也是武林中排得上号的人物吧?”
“呵。”方多病歪歪斜斜地站起身,“说出来吓死你们,我师父就是一手创建四顾门的剑神李相夷!”
“李相夷?”
绿盏对方多病肃然起敬,眼神却溜向了李莲花。
对方似乎也很吃惊,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
“对,所以我从小就立志要加入百川院,帮他重振四顾门!”
方多病满腔豪情,高举酒坛对月咏志。
李莲花一脸探究地打断他:
“等等,你的意思是……李相夷是你的师父?”
方多病颧骨通红,已经半醉,所以看不清他脸上那匪夷所思的表情。
“武林中没人知道。”
“我想也是,只怕李相夷本人都不一定知道。”
“其实,我也是十岁那年才知道,我和李师父缘分匪浅。我娘失散多年的弟弟,就是我的师伯单孤刀。”
李莲花脸上调侃的笑容,顷刻消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柔柔地吐出:
“你是说,单孤刀是你的舅舅?”
方多病大幅度地点头,脚下一个趔趄就要摔倒,李莲花迅速扯住他,压着他坐下来。
方多病浑然不觉,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他说了小时候和李相夷的初见,说了小时候体弱的痛苦,说了练剑的艰辛和快乐……
他甚至把自己爹娘的糗事,都说了个干干净净,然后靠在树干上呼呼睡了过去。
“这小子,我要是他家的长辈,以后一定禁止他喝酒。”
借着朦胧的月光,绿盏看到了李莲花脸上的笑意和关爱。
她轻松地开口:
“见到故人之子,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李莲花缓慢地侧过脸,假装没听懂,“什么故人之子?”
绿盏笑出了声,声音清亮好听:
“我是失忆了,又不是傻了。再加上,你其实从来没有刻意瞒过我,对不对,李相夷?”
短暂的沉默。
李莲花觉得自己的眉心跳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他抿了抿唇,决定先认错:
“对不起,绿盏,我没有故意瞒着你,但也确实没有坦白。
一开始你失忆、我重伤,每天想的都是明天去哪里寻吃的、怎么活下去。后来……就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实际上我早有猜测,只不过是现在确定了而已。”绿盏说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并不怪你。”
“你不怪我?”
在李莲花的预计中,不被照着脸打,已经是相当优待的结局了。
绿盏鼓着脸颊点头:
“我是认可你这个人,和你名字有什么关系?正所谓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叫李相夷也不能改变你做饭一般、不会种地、雕工也不佳的事实。”
这段话槽点太多,害得李莲花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应该先反驳哪一条。
“我觉得还可以呀……”
李莲花挠挠脸颊,有些气弱地反驳。
十年前,他在东海边救回了绿盏。
他重伤未愈,需要药材,绿盏毫无记忆,再加上都不会烧菜,连吃饭都成问题。
两人实在囊中羞涩,吃了几天野菜后就由绿盏拍板,把金银铃铛当了,换了二百两银子,两人才不至于饿得头昏眼花。
后来,李莲花给绿盏买了一对最普通的银铃铛,说是等存到钱,就去把她的金银铃铛赎回来。
“我记得你去小镇上,找农家汉学会了种萝卜。种萝卜、卖萝卜,再种萝卜、再卖萝卜……
每天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知道今天我的萝卜长高了没?”
绿盏哈哈大笑起来。
李莲花也不示弱:
“我也记得你,去寻渔村里的大娘学会补衣、绣花。
一开始,你的食指和中指都被扎肿了,绣出来的东西,连送人都够呛。可是渐渐的,你就绣得有模有样了起来。”
说着说着,绿盏的谈兴起来了:
“我们花了多长时间,才凑到两百两?”
“唔,”李莲花眯起眼回忆着,“五年还是六年吧。”
“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绿盏自嘲一笑:“那真是一段艰苦的时光。”
“但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李莲花笑眯眯地补充。
绿盏一愣,旋即笑开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终身难忘。”
她并非要否定李相夷的存在。即便十年不曾出现,他依旧活在江湖人的记忆中,活在说书客的故事中。
她也得以借此,窥得他过往人生中的跌宕与波折。
但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人活着,总不能一直为过往所累。
“不论怎么样,”绿盏委婉地结束了这个并不平静的夜晚,“你知道我都会支持你的吧?”
李莲花觉得心中有某种东西被触动了,但他却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他也不想用具体的形容词去定义它。
它应该被好好地收藏起来。
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心窝上,从这里长出了一点微光,一点一滴地渗进身体,直到到达四肢百骸中。
“绿盏,我有没有说过,其实我很感谢你?”
“没说过,”绿盏故意夸张地眨眨眼,“不过,现在我知道啦。对了,这小子……”
李莲花望着呼呼大睡的方多病,摇了摇头:
“他是师兄唯一的血脉,我不想把他卷进来。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
绿盏没有反对,只是耸了耸肩膀:
“这小子醒来,一定很想把你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