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盏困惑地看向柘荣,“你也闻过,是在这里,还是在苗疆的时候?”
柘荣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接着猛地抬高了音量:
“我想起来了!几年前我随噬刹婆去神怒公那里做客,当时有个客人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他又凑近了深吸一口,肯定地重复道:
“对,我没有记错!”
“神怒公的客人?”绿盏转动了一下眼睛,“你还记得那客人长什么模样吗,可以形容一下吗?”
“他一直戴着兜帽,基本看不见他的脸。”
柘荣拽拽自己的小辫子,思考了片刻:
“不过有一次机缘巧合,我倒是瞧见了他的正脸。我试试看,应该可以画出来。”
索幸金满堂书房中,各类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品质还极高。
不一会儿,柘荣就将那人的画像画了出来。
李莲花轻轻扫了一眼,顿时如遭雷击。
就算柘荣的画技没有到栩栩如生的程度,但从小看到大看了十几年的人,他又怎么可能会认错?
这分明就是改头换面的单孤刀!
死去的人,如何能活着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除非……
那人根本没有死!
但是师兄有什么理由不回来呢?
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者江湖中还有其他人在追杀他,他回不来?
不不不,他有格外留意过江湖中的消息,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还是……只是和师兄长得特别像的人?人有相似,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李莲花顷刻之间思绪万千,整颗脑袋仿佛一根紧绷的弦,被两种极端的想法拉扯,已经绷开到了极致。
柘荣喜滋滋地画完,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绿盏的夸奖,却只等来了李莲花的沉默。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嫌弃他画得不好?
而绿盏悄悄看了眼李莲花,他的表情纹丝不动,但绿盏确信他的情况绝对不对。
她将目光转回桌上的画像,是这个男人有什么不对吗?
她了解李莲花,自从放弃了李相夷的身份,找到了师兄单孤刀的遗骨后,已经鲜少有人或者事物能够让他动容。
等等!
画像上这人的年纪……
如果单孤刀没有死的话,大抵也是这个年纪。
绿盏捂住了嘴。
这太荒唐了。
方多病歪着脑袋,打量着一动不动的李莲花和绿盏。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看了个画像就像是化为石像了一样?
难不成,柘荣画得那么不堪入目,让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方多病一乐,好奇地探出脑袋也去瞅了瞅。
“这人,”他不太确定地开口,“看上去挺像我舅舅的。”
李莲花猛地抬起头。
啪。
他脑海中绷到极致的弦,应声而断。
李莲花以为,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倒他。
但此时此刻,他真的觉得自己仿佛是重新回到了坠入东海的那一夜。
四肢八骸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停拉着他往下坠,往下坠……
好似要一直让他坠入到……那无尽的炼狱之中。
李莲花的背仍挺得笔直,直到有些僵硬的程度。
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但除了绿盏之外,无人能够想象得出他此时心中的惊涛骇浪。
空气凝固了。
最后,还是绿盏强硬地结束了今天的话题:
“好了,今天的行程全部结束,我要收回房间的椅子了。你们两位,早些回房休息吧。”
柘荣乖顺地点点头,“我听你的。”
“可是李莲花这样,”方多病心神不定,“真的没事吗?”
绿盏将他们送到门口,“放心,他会好起来的。你回去后看好宗政明珠,还有很多疑问需要他来解答。”
方多病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有我在,保证他跑不掉。”
…………
送走了两人后,绿盏重新坐回李莲花身旁,倒了一杯热茶直接放在了他的手心:
“喝点热的,你会好受一些。”
李莲花机械地点了点头。
温热的茶水浸润了他的唇,向他的身体灌输了些许热气,也多了几分开口的勇气:
“绿盏,在遇到师父师娘之前,我只是在街头流浪的乞儿。四岁的年纪,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被野狗追、被店家打,都是常有的事。
但那时我从来不觉得生活有什么苦的,因为我有一个把我保护得很好的哥哥,那就是我师兄。”
绿盏转过头,看到李莲花的脸色脱力般地垮了下来。
“只要有他的一口吃的,另一半就肯定是我的。晚上没有棉被,我们就躲在破庙里,用茅草盖在身上。师兄紧紧抱着我,他的怀里特别暖和,比棉被还暖和……”
李莲花止住话,闭上眼睛微微喘了口气。
和单孤刀相处的那些回忆,狠狠地撞击着他的脑袋,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如果世上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够让人永远铭记一段沉寂的往事,那毫无疑问是悔恨和疑问。
悔恨的滋味,李莲花已经尝了十年。
而现在,疑问带来的烈火燎原,裹挟着旧日不曾注意到的困惑席卷而来。
“笛飞声曾经说过,我师兄的事不是他授意的,也绝非三王所为。
而四顾门和金鸳盟大战后,都沉寂了下去,结果是万圣道崛起……”
李莲花眼睛仍然闭着,手指却紧紧捏着茶杯,一点点地理清思路。
绿盏望了眼他的手。
剑客的手何其稳当,李莲花更是其中翘楚,他想要入目三分便是三分,绝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但现在,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着,杯盏中的茶水面都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接连不断。
“如果师兄真的没死……”
李莲花顿了顿,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动静,既像是苦笑,又像是哽咽:
“我也要找出他,问个明白。”
他不甘心。
他一定要查个明白!
“我和你一起。”绿盏毫不迟疑地说,“如果他还活着,他必须要给你、给方多病,还有四顾门还活着的旧人们一个交代。”
她的语气平缓,犹如在述说一个不需验证、世人公认的真理:
“我会让他给你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