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坐,”绿盏在庭院中找了张椅子,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拿起一旁倒扣着的书,“忍冬做的菜一向分量比较多,我们可以一起用个午膳。”
在莲花楼,她和柘荣几乎天天都在一起,反而回了苗疆,他们倒是难得才能见上一面。
绿盏的手指,沿着书页慢慢下移,接着缓缓翻过一页。
翻过后,她才恍惚地察觉,似乎没有听到柘荣的声音。
她转过头,望着仍然站在大门口没动的柘荣,皱眉问道:
“你打算站在那里站一天吗?如果是的话,麻烦往旁边站站,别挡住了忍冬进来的路。”
绿盏的语气,不可谓不严厉。
柘荣微微睁大眼睛,脸上的肌肉扭动着,下颔绷得很紧,默默停顿了一会儿后终于走了过来:
“你为什么不离开?”
绿盏叹了口气。
这倔脾气,看来他今天不得到一个答案,自己是没办法过关了。
绿盏坐直身体,把书倒扣在膝盖上。
“柘荣,从我决定和你一起回到苗疆的那一刻,我就没想着再逃避。你也说了,十年前若不是东海那场意外,我早就已经参加了天门九问,不论成或败,起码都有个结果。
如今,此局已成,你以为我离开就可以避免入局吗?你信不信,我还没到寨门口,神怒公就会带着人在那里等我,你甚至还会看到噬刹婆的身影。”
这一句话像一道惊雷,打进了柘荣的脑子里,震得他五感尽失,天地倒悬。
绿盏看着他震惊的模样,抿了抿唇。
年轻时候,少年郎们总是口口声声地嚷嚷着要真相、要坦白。
但真相是一种脆弱而又可怕的东西,逼得人不得不谨慎对待。
“有些事情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只能迎难而上。”
绿盏的脸上,显出一种不符合年纪的透彻和淡然,那绝不是少年为赋新词强说的愁,而是真正历经世事后的坦荡。
一片混沌中,柘荣从她的眼睛里窥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他不受控制地蹲下来,带着一丝悲哀和无助:
“可是现在……明明知道前面就是陷阱,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下去……”
柘荣的身影被和煦的日光打在墙上,晃动着的剪影,像是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惜有些事情注定了,只有我能去做。”
绿盏温和一笑,手轻柔地拍拍少年郎的脑袋:
“你也要对我有些信心呀。就算是九死一生,好歹也有那一成的机会。”
柘荣僵持着和她对视着,眼睫毛湿淋淋的,如同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而他格外黝黑的瞳孔,则是这只蝴蝶的孕育之地。
“那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绿盏微微摇头,有些困惑:
“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会自己开口。没有人规定,你一定要为我做些什么呀。”
“可是……”柘荣张大了嘴,结结巴巴,“可是我是你的、我应该……”
“柘荣,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应该的。”
绿盏看着对方紧皱的眉头,他好像最近一直都是这个表情。
想到这里,她的语气软了软:
“你夹在我和噬刹婆之间,无论做何决定,最受伤的人始终是你自己。所以,我希望你能更爱自己一些,也更自由一些,就像我一样。”
绿盏越说,声音就越轻。
说到最后,那声音不会比一滴雨的落下来得更重,也不会比一阵风拂过树梢来得更沉。
但柘荣却越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被重重一击。
自爱与自由。
这是两个多么陌生的词,也是在噬刹婆的教育中,绝对不会出现的两个字。
噬刹婆贯彻的是,她的喜恶就是手下人的喜恶,她的意志就是手下人的意志。
这也和苗疆千百年来一脉传承的蛊侍文化有关。
毕竟作为蛊侍,他不需要拥有自己的想法,圣女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就好。
而如今他理应终身侍奉的人,竟然说他是自由的……
“我明白了,圣女。”
柘荣低下头,眼圈红彤彤的。
在绿盏看不到的角度,他年轻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殉道者的决绝。
没关系,只要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哪怕是赴死,他亦是自由的。
这和圣女说的并不相悖。
这也不算是欺骗。
绿盏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人下了怎样的决心,宽慰地笑起来:
“你能及时明白,那是再好不过了。”
柘荣点点头,站起身来。
幼稚到成熟,不过是一个瞬间。
少年的轮廓在明亮的日光下棱角分明,像是苗疆的寒风般凛冽而又清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抛弃了刚见面时候矫揉造作的天真伪装,骨子里的坚韧顽强开始焕发出全新的底色。
绿盏还挺喜欢这个新鲜的柘荣的。
柘荣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这才发现绿盏在看的不是什么书,而是一本……
“《宗族家谱》?圣女,你这是要……”
“啊,这家谱……”绿盏扬了扬手里的纸,“噬刹婆曾经提过,多年前侍奉我的侍女名叫杜宁。但在我失踪后不久,她就得了一种离奇的病去世了。所以我想找到她家里人,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
“家里人……”柘荣神情古怪。
“怎么了,你知道?”绿盏立刻追问。
柘荣点点头,“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没想到……你之前认识的那个小男孩,他阿娘就是杜宁的亲姑姑。”
“你是指小虎子的阿娘?”绿盏惊讶。
她和小虎子认识,纯粹是因为意外,还真没想到他阿娘和自己还有这样一层隐蔽的关系。
难怪当初在街上的时候,虎子娘见到自己就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或许在她看来,是自己把厄运带给了杜宁吧。
“圣女?”柘荣轻声呼唤。
“嗯?”绿盏回过神来,轻轻笑了一下。
这笑意很淡,像是一朵轻飘飘的云,不用风吹就已经飘散。
柘荣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她在思考着什么,也不确定自己出口询问的话,她会不会回答。
但他还是问出了口,有些事情不问,便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圣女,有什么问题吗?”
绿盏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有机会的话我会登门去拜访一下。”
她有预感,杜宁的死或许是一个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