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下，裴之才与宋颜诃疾步在山路上。他看到划过天际的将狄剑，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一定已经找到了她。
“宋公子此次来前山，不仅仅是为了江湖二绝吧？”
“裴之公子何出此言？”
“宋公子的红颜知己，当下可就在邺城。”
“我自然知晓，只是……我也没有理由再去找她。裴之公子可有何高见？”
“你的事我不感兴趣，你只需不要坏了我的事便好。”
“听闻歆歃堂从来只做交易，那这一次是和谁做的交易？”
“宋公子真会说笑，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不管是为了那个女人还是二绝，你怕是都不会得逞。”
“裴之公子可不要过于自信了，我宋某的剑也不是好对付的。”
同行的背影渐远，腾腾的杀气只强不减。
面对佑兰君的质问，孟子琛叹了口气。
“不错，那是我们南厥的秘药——散忆丸。四年前江湖一战，她身受重伤，被已是堂主的鬼面所救。他知道我们南厥有这样一味药，可以封印一个人痛苦的记忆，所以他找到了我。”
“难怪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我还以为她只是不愿再提起……”
“这么多痛苦的回忆，忘了也好。只是散忆丸并非对身体无害，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也并非一直想不起来。若是她受了重伤，身体极度虚弱之时，碎片般的记忆会重现，此刻再有散忆丸的压制，就会使她头痛欲裂，甚至……走火入魔。”
“这么危险！可有治愈之法？”
孟子琛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以后她每受一次伤，都有可能面临这样的情况。可是子琛，如若……如若她并不想忘记过去呢？”
“一开始我也有所顾虑，只是……我更希望她能有全新的生活。若是有一天，她真的想起来一切，我会告诉她真相。”
脚步声临近，李唯希走近两人。
“她受罚，可是因为我？”
“李小姐，可不仅仅是因为你。我一开始还在奇怪，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你们四位家主绝不会走出雾林。只是在山腰见到江万天与温海州的那一刻起，我便猜到只有她敢放走你们所有人。你要知道，歆歃堂这一局可损失了不少杀手，即使是身为少堂主的她，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孟子琛怒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多次奋不顾身地救我，我甚至……甚至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究竟为什么，或许只有她自己有答案。子琛，雨停了，我们该走了。”
“可是她……”
“我守在这里。”
“你？”
“请相信我，我一定送她下山。”
“好了子琛，你就给李小姐……这个报恩的机会吧。”
佑兰君拉着宋子琛走出洞穴。
“佑兰，你怎么就这么放心？”
路上，孟子琛疑惑道。
“子琛，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歆禾对那个李小姐……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你什么意思？”
“以她的为人，若非如此，她不会多次救她性命。且依我看，这个李唯希身上，倒是少了几分四大家族固有的门派气息。”
“即便如此，这和你方才的做法又有何关联？”
“你不是一直想把她带去南厥吗？身上压着杀手的担子，做着违背本心的事，她只会在自我责难中越陷越深。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人，一个彻底远离这里纷扰的人拉她一把，才有可能助她脱胎换骨……”
“你口中的这个人是指李唯希？可她毕竟是四大家族的人。”
“我看人从不出错，况且这个人……是她自己选的。子琛，说真的，你并不比我了解她。”
佑兰君一声轻笑走向前。
孟子琛呆愣在原地。
“杀了她！我要你亲手杀了她！”
“不，不要——”
“你杀，只需一剑。若不杀，我会一寸一寸割下她的肉，一块一块敲碎她的骨头，将这世间的所有苦痛倾注于她一身……”
“不……”
“歆禾，杀了我，杀了我！”
一抹阳光晃过她的双眼，她终于从梦魇中挣脱。
而那个身影，依旧在她身旁。
“你怎么还没走？”
听到声响，李唯希连忙转过身。
“我等你醒来，送你下山。”
“我不下山，你走吧。”
天煞缓缓坐起。
“不下山也行，那我可得好好找点柴火过来……”
“李唯希！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江湖不比邺城，这里高手如云，稍不留神便会丢了性命。”
“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谁吗？再怎么样，我也不需要你来……”
“歆禾——”
李唯希喊出了她的名字。
“你……叫我什么？”
“玄落尘歆，风禾尽起。明明有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何一定要用那个渗人的称谓？”
“这与你无关。”
“既然名字如此好听，面具之下的容颜……想必也一定是倾国倾城吧？”
“李唯希，你若是再说出此类令人恶心的言语，我便割掉你的舌头！”
“好好，我不说了。”
李唯希见她闭目运功，不禁想起了昨夜与她分散的江氏兄弟。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走出洞口，此时已是晌午，阳光正好，空气中散布着泥土的清香，被雨水冲刷了一夜的土地坑洼不绝。
注意到她波动的内力逐渐平静下来，李唯希走回洞穴——
她要确认一件事。
“第一次，雾林机关。第二次，溪塬村三星阵。第三次，临行崖。第四次，也是雾林。第五次……”
“你到底想说什么？”
“自我回到邺城，遇见你，竟已欠下你这么多条性命，现在哪怕想还，也很难还清了。歆禾，我想站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你能否，给我一个机会？”
天煞抬头注视着李唯希，一时语塞。
她连忙扭头回避。
“不要这样叫我……”
“那你告诉我你姓什么，原先对你的称谓，我不会再用了。”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天煞跨下石阶，拿起将狄，快步走出洞口。刹那间，强烈的阳光刺得她头晕目眩。
李唯希已不再犹豫，随即跟上她的脚步。
内伤未愈，不宜动用轻功，天煞只得快步向前，想以此甩掉李唯希。
然而却事与愿违。
在山腰处疾行好一阵后，天煞终于慢了下来。
“别再跟着我。”
天煞头也不回地说。
“我……”
“唯希姐！”
江辰煜从一旁出现，迎面跑向李唯希。
“辰煜！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唯希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
待李唯希转身看向前方，天煞早已不见踪影。
“唯希姐，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们走吧。”
“唯希姐，我们是直接下山吗？”
江辰煜话一出口，山峰望及之处再现异光，夺目强耀，堪与太阳比肩。
此景一现，山中之人就此有了方向，打斗愈加激烈，所有人都争抢着跑向山顶。
“父亲，那束光……”
“辰皓，我们上山！”
“可是父亲，弟弟还有唯希他们……”
“他们会没事。”
江万天径自向前，即使孤身一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上山之人越来越多，兵刃相碰之声也越来越响，鲜血四溅，横尸遍野。
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此时正有一人站在峰顶，欣赏着眼下的小丑之争。
“歆禾——”裴之才与宋颜诃再遇天煞，慌忙叫住她，“你怎么还没下山？”
“找不到二绝，我不会下山。”
“别胡闹，这是我的任务，这里太危险，你赶紧回去。”
天煞抬头望向峰顶，异光出没绝非自然之象，那里，或许正有人看着这一切。
“裴之才，你别忘了，没有人能比我更快到达山顶。”
说罢，她翩然起身，青云踏步，踩风而上，好似雄鹰展翅高飞，又如蝴蝶翩翩起舞。
裴之才只能望而却步。
“这莫非是……踏云梯？！”
宋颜诃站在原地忘得出神，书上仅存留下只言片语的绝世轻功，竟被他在此看到。
于峰顶停落，天煞踏步而前。
环顾四周，这里只是一块空旷的土地，除开几棵枯树外便再无其他活物。
她逐渐放缓脚步，因为她感受到背后有一丝气流。
拔剑向后挥去，“砰——”的一声，枯木被劈成两半，应声倒地。
“剑气很稳，看来恢复的不错。”
一身着黑袍的男子现身，双臂环胸，站于天煞面前。
她看到来人，迟疑过后，收剑回鞘。
“师父？您怎么会……”
“自然与那些人的目的相同。”
“那二绝，竟值得师父亲自动手。”
“看来你已知晓此事，凡是习武之人，都无法抵抗二绝的诱惑。否则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惨案也不会发生……”
鬼面侧身走到崖边，底下的厮打者如蝼蚁般渺小。
“师父可有拿到二绝？”
“……尚未。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看看底下那些人，无知且愚蠢，不过世人皆如此，我也一样。”
天煞走至鬼面身旁，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忧伤。
师徒二人就这样并肩而立，看着底下如蝼蚁般的人群换了一波又一波。
“歆禾，此一行，你都见到了些什么人？”
“故人。”
“可有想起些什么？”
“不过是些年少无知的轻狂之事，不值一提。”
“是吗？不过在为师看来，江湖上认识的人，是值得认识一辈子的。比起身边之人，他们反而更值得信任。”
“师父今日为何会有如此感慨？”
“歆禾，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猜得出来这件事情的引路人是谁，只是这盘棋，终是少了一个棋子，哪怕赢了，也没多大意义了。”
“我一直都想知道，师父和四大家族……究竟有什么生死仇怨，为了杀他们，竟要赌上这么多人……”
“你不必知道，或许在别人眼里，你是一把利刃，但在我眼里，你比任何人都应该放下杀戮。为师答应过你，待大仇得报，你的面具，便可以摘下了……”
“曾经我以为，我是师父最好的筹码，只是看惯了邺城的烟火气，我竟已不想让这座小城就此陨落。所以……”
“你要与为师动手吗？”
“徒儿不敢。我已决心放下在邺城的一切记忆，今后我只会是歆歃堂的少堂主、江湖上的天煞一手，旁的……皆与我无关。”
鬼面堂主顿时哑然，他甚至已经做好与她一战的准备。
“我欲逃离这里，你为何却要留下？歆禾，这是你的心声吗？这是你仅为自己……做的决定吗？”
“是。”
“那恐怕……为师不能让你如愿了。”鬼面转过身，“我等的人没来，再等下去亦是徒然，回堂以后过来找我。”
天煞行礼，目送鬼面离去。
“他要等的人……”天煞放眼观望山下厮打的人群，“异光所在之处就是山顶，然而此地一片虚无，若非师父得手，便只能说这本就是他的计谋……会是谁？第一个登上山顶的人吗？”
“唯希姐，我们是直接下山吗？”
“昨夜混战之中，我的旭洛剑掉入树丛，不知是否会被什么人捡去。”
“什么！唯希姐，你……你把旭洛剑弄丢了？”
“当时情况危急，根本顾不得它。现在想来真是一大过错，堂堂习剑之人竟会弃剑而去……也不知它是否还在原地。”
走到树丛边，往下望去便是缓坡，昨夜她们便是从这里……
李唯希俯下身，双手拨开杂乱的密丛，四处找寻着目标。
“唯希姐，你还没告诉我，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辰煜，你话里有话呀！到底想问什么？”
“你有没有……见到过她？”
“她？谁？”
“……天煞。”
听到这个称呼，李唯希停下手头的动作。她站起身，回头看向江辰煜。
“你为何这样问？辰煜，你莫非……”
“我很努力了，可我真的忘不了她。本来已经不再有什么感觉，可自那日在雾林里匆匆相见，她还放走我们所有人……我……我真的……”
李唯希已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如今的自己，也多么希望能和她站在一起。
李唯希走近江辰煜，轻轻拍了拍他的右肩：
“会过去的，时间一长就过去了……”
这句话，她似乎也是对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