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至,晨霜微凉。寂夜宫中,一袭素衣的瑾妃正站在窗边。
“娘娘,清晨风凉,您可要注意身子。”贴身婢女秋霞为瑾妃披上斗篷。
“又是深秋了,已经是那孩子离开我的第五个年头了吧?你在我身边尚且还能照顾着我,也不知道她一人在外过得如何……”
“娘娘,公主那么聪明又心细,一定能照顾好自己。倒是娘娘您,这些年来日日闭在这宫里,也没个人过来陪您说说话,秋霞真担心娘娘……”
“寂夜宫与冷宫无异,圣旨一下,谁还会想搭理我这个不受宠的妃子?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那个孩子能在宫外好好的。宫里是非太多,宫外的生活定会比这里安逸。”
“李唯希说要在这里约见你和李雷,我听到的时候还真是吓了一跳。”
周歆禾与裴之才对坐于阁楼之上。
“我也没想到她会挑这个地方,看来裴之公子趁我不在的时候没少和她打交道。”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们不过是上次在街上碰到,然后请她来这里喝了杯酒。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记住我这个地方的。”
“恐怕她记住的不是这个地方,而是这个地方的人。”
裴之才心虚般拿过茶壶倒上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递给周歆禾。
“事已至此,需不需要我提前部署?若是李雷带死士围困,你可不好脱身。”
“区区李雷,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
周歆禾拿起茶杯微呷一口。
“那我可就不管了,你自己小心。”
“对了,我需要你去帮我查一件事。”
“什么事?”
“派人去一趟南厥。”
“去南厥?你竟还在想着那个孟子琛?”
“听你的语气,我不能想着他吗?”
裴之才猛喝一口茶,将空茶杯重重摔在桌上。
周歆禾悄然一笑,“南厥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卷入此次纷争,既有了往生丸,想必南厥王的身体已经安然无恙。”
“那你还要去查什么?”
“孟子琛身边有一位女子,她叫阿颜,医术高超,武功也不差,我当时见到她,便觉她的气质绝非凡人。”
“所以呢?”
“我想让你去查一下这个人的身世来历。”
“查她?你在怀疑什么?”
“既然我们的局里出现了皇帝这个新人物,我自然得好好研究一番。皇帝有一个妃子被封为瑾妃,听说是他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招惹了这位女子,登基之后更是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接她入宫纳为妃子。不久便有了一个女儿永琳公主。五年前,正值永琳公主年满十八岁,瑾妃竟以性命威胁皇帝送公主出宫,此后便音讯全无。”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那个阿颜就是永琳公主吧?”
“永琳公主十岁的时候,皇帝和瑾妃曾携她来过邺城,并在这里留下了一幅出游图。你知道我有这个本事。”
“你竟已查到了这个地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就算是又如何?难不成你打算用她威胁皇帝?”
“既然瑾妃宁愿以命相威胁也要送永琳公主出宫,可见她很爱这个女儿。若是将阿颜这个棋子握在手中,就相当于我们在宫里也有了自己人。”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
“布局罢了,棋子当然越多越好。”
午时将至,李雷走在街上,邺城已大致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走进临仙阁,店中暂无顾客,只有店小二一人擦拭着桌椅。
“客官要点什么?”
“我约了人。”
“好的客官,您这边请。”
店小二带着李雷走到里桌,给他上了一壶茶水。
李雷环顾四周,似乎是在寻找此处有没有安插眼线,亦或是埋伏。
“李家主可真是准时。”
李雷闻声抬头,周歆禾正手持将狄,逐步走来。
“既是李某约请,自然得比客人先到。”
周歆禾在李雷对面坐下。
“小二,把这里的招牌菜都上一份。”
“不必了,我也不是来这里吃饭的。”
李雷发出一声轻笑,“那便把这里所有的酒都来一壶。”
“李家主莫不是想把我灌醉?”
“周小姐言重了,既然不吃饭,那便喝点酒吧。这里本就是酒肆。只不过李某不知道周小姐平时喝不喝酒,又爱喝什么酒,只好让店家每样都来一份了。”
周歆禾闭口不言。
“怎么?难不成周小姐不喝酒?”
“李家主为何这样称呼我?”
“听小女说,你姓周,可她不愿告诉我你的全名。若惹你不喜,李某也不知该怎样称呼了。”
“来了客官,你们的酒!”小二端着一大盘酒上桌,边摆边说,“请慢用。”
“这家酒肆李某是第一次来,也不知道这里的酒如何,能不能合周小姐的心意。”
李雷顺手拿起一壶,倒向周歆禾面前的酒杯,随后又给自己斟满。
“周小姐能答应李某的不情之请来此赴约,李某感激不尽。”李雷拿起酒杯,“请——”
周歆禾不欲有所动作,李雷见状,一口干了手里的酒。
“酒如何?”周歆禾问道。
“还不错。”
楼梯拐角处,裴之才正站在那里,窃听着两人的对话。
“能让李家主满意的酒,想来定是不错。”
周歆禾拿起酒杯,一口入喉,熟悉之感随之而来。
李雷盯着周歆禾,猛然抬手,一根银针从袖口射出。周歆禾以杯挡之,将其反射向李雷。他侧身躲过,银针深深刺入了放酒的木柜。
目睹这一幕的裴之才顿时揪紧了心。
“李家主不必试探,这点把戏奈何不了我。”
“看来还是李某妄自尊大了,我自罚一杯,给周小姐赔不是。”
见他喝完酒,周歆禾说:
“李家主有话不妨直说,在下可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
“好。”
李雷站起身,周歆禾提高了警惕。
不料他竟弯腰作揖道:
“李某要多谢周小姐的倾情相助,才得以化解此次邺城之危。还有先前对小女的多次救命之恩,李某铭记在心。”
说罢,李雷直起身,双手捧起酒杯,敬之而饮。随后斟满酒,再次弯腰作揖道:
“之前对周小姐多有不敬之处,还望海涵,李某在此给周小姐赔罪了。”
两次过后,李雷才坐回原位。
“李某今日到此,一为致谢,二为致歉。”
“李家主还真是舍得放下身段,竟会对一个杀手说这般话。”
“在李某心里,周小姐值得。”
周歆禾随手拿起一壶酒,将面前的酒杯倒满。
“李家主特意跑这一趟,不会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吧?”
李雷微微一笑,“李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周小姐同我一起进宫面圣。”
暗处的裴之才听到这话,不免心头一震。
周歆禾自顾拿起酒杯,微呷一口。
“这酒可真淡。”
随后将其放回桌上。
李雷注视着周歆禾的动作。
许久,她才开口。
“进宫面圣,是皇帝的意思,还是李家主的意思?”
“既是圣上的意思,也是李某的意思。”
“皇帝应当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他难道就不怕我会把整个皇宫闹得天翻地覆吗?”
“周小姐自然不是这样的人。”
“李家主,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又怎会知道?”
周歆禾紧盯着李雷,他的后背竟起了一丝凉意。
“周小姐,实不相瞒,让你进宫是圣上的旨意,倘若你拒绝,可就是抗旨不遵了。”
“抗旨不遵,那又如何?”
“抗旨不遵乃是死罪……”
“江湖事江湖了,就算他是天子,他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此次袭击邺城的是叱干,叱干王的野心你并非不清楚,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江湖之事了。你能救下邺城,说明你的心中有大义,有天下人,这正是圣上所需要的。”
“所以他更不可能杀我,因为在天下的棋盘中,我是一颗不得不利用的好棋子。”
“以天下为棋盘……李某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敢以天下为棋盘,一种是不择手段走上巅峰的人,另一种则是立誓保下天下人的人。周小姐属于哪一种呢?”
“很可惜,我哪种都不是。既然李家主想说的都说了,在下也该告辞了。”
“请等一下,周小姐还未给李某确切的答案……”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身带煞气,又有魔气傍身,要我进宫面圣,怕是会冲撞了皇帝。若他认定我是抗旨不遵,便命人来取我的项上人头吧。”
说罢,周歆禾拿起将狄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周小姐喜欢下棋吗?”李雷望着她的背影问道。
“谈不上喜欢,就是从未输过。”周歆禾边说边消失在了李雷的视线里。
李雷喝下杯中的最后一口酒,放下一锭白银便起身离去。
店小二过来收拾残局,裴之才也从楼梯后走出。
“阁主,这……”
“你传信去歆歃堂,就说李雷想让少堂主进宫面圣。”
“是。”
李雷一脸凝重回到府中,李唯希一眼便看出了此次谈话的不愉快。
“阿爹,她没答应吗?”
“果真如你所料,就算拿出圣旨来压她,她也丝毫不为所动。”
“或许她早已料定皇上不会下这样的旨意。阿爹,还是让我去吧。”
“唯希,你莫不是已经有了能让她松口的办法?”
“我也没有把握,尚且一试吧。”
李雷微微点头,“无论如何,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放心吧阿爹。”
李唯希握紧旭洛,快步走出了李府。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只是想好好看看这座城,以及城里的人。
说来奇怪,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城,为何会遭来如此祸患?倘若当时没有跨进这里,或许就不会有任何牵绊了。倘若没有跨进这里,是不是就不会遇到她了?
“歆禾——”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今天可是难得贴身携带了将狄,有它在,我还怕找不到你?”
“你那日说只会下符不会解符,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宋颜诃难道没有教你解符?”
“不瞒你说,宋前辈也不会解,不然我姑姑剑上的符咒也不会至今还在了。”
周歆禾发出一声冷笑。
“不过歆禾,你今天为何拿着将狄?”
“临仙阁是个好地方,很适合埋伏。”
“你莫不是怕阿爹会早早带人埋伏在那里?阿爹是不会那样做的。”
“他都敢借皇帝之口诈我,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你……猜到了?抱歉,阿爹也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并无恶意。只是你们似乎谈得并不愉快……”
“你因何觉得我们会谈得愉快?”
“歆禾,我们真的很需要你,我知道先前是我们对不起你,你若能解恨,让我做什么都行。可是当今的世道,北有叱干蠢蠢欲动,南有南厥虎视眈眈,叱干王更是已经对邺城百姓下手,我相信你心里绝不会对此袖手旁观。既然我们目的一致,为何就不能并肩而行呢?”
周歆禾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握着将狄的右手愈发用力了。
“为何?很简单,因为我们立场不同,因为我们生来便是敌人,这样的立场,纵使偶尔能有相交之处,又如何保证并肩之时不会将对方反咬一口?”
“原来……你还是不相信我们。”
“我不相信任何人。”
“究竟要怎样你才愿意和我们一起?”
“何必说的如此好听?你的父亲,还有你,不过是想让我做前锋替你们守城罢了。而我又能得到什么?”
“歆禾,你难道也是……为利益所趋吗?”
“人生来便是为了利益,只是你把自己想的太神圣了,无益之事,我何苦去做?”
李唯希感到心里一阵沉闷。
趁李唯希发愣的空档,周歆禾左手拿起将狄与李唯希的旭洛相碰,右手食指和中指相并在空中画起符咒,而后一掌打在两剑相交处。金光闪过剑身,一切归于平静。
周歆禾收回将狄,“符咒已解,你我自此形同陌路,好自为之。”而后转身离去。
李唯希还怔在原地,发愣的眼神投向旭洛,又落到周歆禾的背影上。她的话像利刃一般碎在了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