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玛希亚斯一向精于此道。这是野兽的生存本能,在尚未拥抱文明的日子里,他们需要隐藏,以狩猎与生存。
在他们学会了收集、铸造与耕种之后,隐蔽被高居云端的神只赞扬为一种美德。
神说:隐藏你们的兽性,成为真正的“人”吧。
因此野兽们学着收回自己的尖爪与獠牙,隐藏起茹毛饮血的欲望,以祭司的身份侍奉神只。
直到他被赋予“影子”的职责,隐蔽成为了他的身份与血肉之一——而他所追随的神人又以隐秘作为对影子野兽的要求与原则。
“你要知道,人们通常被璀璨的光辉夺走视线,而鲜少关注脚下的影子。”
黑色卷发的神人神情肃穆,她的半边五官隐没在建筑的阴影里,蓝紫色眼睛似乎有着能够摄人心神的能力,让玛希亚斯忍不住把她的一字一词刻进思维与记忆。
“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为了死亡律法,齐心协力吧。”
从那天起,他被称作“玛希亚斯”。
隐蔽的影子只会追随着他的主人,在他们“合作”的时间里,玛希亚斯长久地、默默地观察着年轻的神人。
与他长久以来坚持的隐蔽原则不同,玛西亚的所作所为简直称得上张扬疯狂、无所顾忌——把能叫的上号的神只通通杀害,再把神躯堆在黄金树脚下,不管是侍从还是她本人都穿着神皮制作的长袍——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同所有神只过不去。
从一个逃犯到如今的神选,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是如何孤身一人从角人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又如何获得了命定之死的承认?
偏偏是这样一个与隐蔽之道背道而驰的人成为了他所侍奉的神人。如果玛西亚能够在竞争中胜出,她会成为下一个时代唯一的神只。
猎杀神只者成为了神只——没什么事比这更讽刺了。
与另一位神人不同,她平等地看待一切生灵。
死亡是她的律法,可这些人宁可违背自身求生的本能也要追随于她——
她到底秉持着怎样的理念与心愿?她究竟想铸就怎样的律法?她想要如何定义死亡本身?
她想成为一个怎样的神只?
玛希亚斯在阴影中长久地思索着。
此时,他被指派了监视腐败女神的任务,理所应当地把这当成了下一场狩猎的铺垫,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自己隐蔽的职责。
也因此没有察觉一位神人的降临。
玛希亚斯的隐蔽之道对秘密处决知之甚少,不过很快这块空缺就会被他侍奉的神人所补齐。
当玛西亚从地下河流域走出时,天色尚未黄昏。午后的阳光与黄金树的光辉洒在她的身上,却并没有在她的脚下投下影子。
指头瞩目于此,狂风掠过原野。漆黑城堡里的蜡烛忽然燃烧出剧烈的光,广阔天地间照彻通明。
背叛的事实已经写下,原始的罪孽业已铸成。
年轻的神人抬起头,看向那辉煌的生命熔炉。
还没等可能的责难与惩罚降临,她就先行一步,一头扎进了某个早已准备好的传送门里。
“——哦,看看这是谁来了。宵色眼眸的女王,命定之死的掌控者,神只的终结与死亡……”
玛西亚刚刚在传送的目的地站稳,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思维永远追不上嘴巴,她张口就说道:“这儿可站不下这么多人。”
那位出声的生物忽然沉默了。
玛西亚睁开因传送而眯起的双眼,打量起这个崭新的目的地。
灼热的岩浆缓缓流淌,周围的山石呈现出暗红色泽——他们似乎正身处某座火山内部。
是格密尔火山?抑或是尖刺山?
玛西亚的思绪飞速转动,她堪称彬彬有礼地说道:“何况,这些人加在一起,也不能与永恒不灭的大蛇相提并论。”
岩浆里传来一声冷笑,随着蛇信子的嘶嘶声,一条巨蛇缓缓游出,近乎惬意地把巨大的蛇头搁在了滚烫的岩石上。
“好了,两位。”另一道声音从高高的山壁上响起,玛西亚抬起头,这才看清了蜷坐在一旁的火焰巨人。
一只张开的、蕴藏着熊熊火焰的眼睛占据了巨人的大半胸腹,它饱含着恶意眨动,却在看见玛西亚的那一瞬间僵住了。
随即,它飞快地闭上眼,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玛西亚:……
寄宿在巨人身上的火焰恶神怎么就这点胆量。
“既然我们都在既定的时间抵达这里,就代表我们有着同样的决心。”
这些空间对巨人来说有些局促了,他不得不弓起背、低下头,看起来有点儿委屈。
巨人看了看假装慵懒实则警惕的大蛇,又看了看连手都没放在剑柄上的年轻神人,目光里划过一丝考量。
“为了消弭我们彼此的戒心,也为了合作的进一步展开——让我们坦诚地聊一聊吧。”
看在稀人曾经与观星巨人保持友好邦交、甚至供奉着几位观星巨人尸骸的份儿上,玛西亚还是乐意给巨人这个面子的:“当然。您想知道点什么呢?”
“既然我提出了这个建议,那么当然要由我开始。”巨人仍然不急不缓地说道:“关于我们出现在这里的动机。”
他指了指自己胸腹上紧紧闭合的庞大眼睛,尽管火焰恶神不敢与玛西亚正面相对,也不耽误它的窥视与好奇,眼皮下的眼珠转来转去:“火神的灰灭火焰是交界地唯一能点燃黄金树的火焰。接管世界的神只注定不会对我们网开一面,倘若不想坐以待毙,我们只能动手自救。”
玛西亚蹙起眉头,似乎想说点什么,巨人如同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主动开口说道:“您掌握的死亡卢恩原本就是法环的一部分。它可以在概念上决定黄金树亦有死亡的结局,却不能将自己化作刺向法环的兵刃。”
这与玛西亚长久以来一些隐隐约约的猜测不谋而合。她的黑红色火焰与玛莉卡的黄金法术,看起来截然不同;可若从力量的本质剖析,它们有着相同的源头——艾尔登法环。
大蛇吐动信子:“无懈可击的说辞。那么,轮到我了——我的力量来源是吞噬。”
它毫不掩饰自己对玛西亚的垂涎,一双蛇眼恨不得化作两颗死死盯着玛西亚的石头:“我当然想吞噬更多、成就更多——哪怕那是孕育了我的生命熔炉。”
两个反叛者的眼神落在了玛西亚的身上,现在轮到这位年轻的神人发言了。
作为神的候选,她完全没必要搅和在这群谋逆者的阴谋里。倘若她成为神只,每个教堂都会树起她的雕塑,每个祭司口中都会赞颂她的名字——交界地会成为她掌心里的水晶球。
她为什么选择放弃这一切呢?大蛇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下,甚至不惜解决掉对她无限忠诚的影子?
“我与黄金树有仇。”黑发神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无上意志降下的流星摧毁了永恒之城诺克倪格伦,那里是稀人来到交界地建立的第一个城市。”
是我的故乡。
“一城人的性命——如果这是你追杀神只的理由,倒还说得过去。”挑剔的大蛇眯起眼睛,看起来不太满意:“但我们的对手是扎根在交界地上的黄金树,是遮蔽了大半天空的黄金树。”
玛西亚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似乎对大蛇的怀疑并不意外:“我不可避免地受到死亡卢恩的影响。越是将原本号称永恒的生物杀害,我的力量就会越强。”
“听起来你更适合做个龙战士。”大蛇不依不饶,“我可不想与法环的傀儡合作——谁知道你会不会重新投入指头的怀抱?”
出乎他的意料,神人的表情仍然没什么波澜。
“我想要自由。”她说道,“我想要只属于交界地自己的交界地,想要生物能世世代代地奔跑在原野上,而不必担心某颗坠落的流星。”
“我想看世界按自己的规律运转、进化,想看到生机勃勃的、富有变化的未来——我想放逐冷酷的、如铁的、不容置喙的律法。”
她说完后,巨人和大蛇都陷入了沉默。
“玛西亚,你是这世上最贪婪、最残酷的人。”大蛇缓缓地说道。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种赞誉。
“既然我们放下了对彼此的成见,就进入正题吧。”
“我们要如何才能点燃黄金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