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行宫,太和宫内。
太子和恭王立在阶前左右,天启帝坐在龙椅上,看完手中的奏章,他面上平静,一双让人猜不出喜怒的深眸在太子和恭王身上掠过,最终落在跪地的嬴陆离身上。
“太子和恭王所奏是否属实?”帝王威慑,令在场人都为之一惧。
嬴陆离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父皇,获鹿确实不是儿臣所猎,请父皇明察!”恭王也直挺挺跪在地上,急忙撇清关系。
未免夜长梦多,太子和恭王决定不论是否与嬴陆离有关,先除掉一个嬴陆离又有何妨?
他们从父皇身边大监处得知,父皇派人查探获鹿一事并无结果,获鹿仿佛凭空出现在他率领的队伍里。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父皇一定不会相信真是他做的!
“父皇,儿臣在山中也遭遇了行刺,若不是父皇派给儿臣的护卫都是精兵强将,儿臣只怕伤的比大晋太子还重。”嬴奕仗着自己受宠,向天启帝哀诉。别国太子遇刺父皇都如此紧张,要是被刺杀的是他,父皇一定会将主谋者千刀万剐!
“父皇,儿臣与太子皇兄兄弟同心,太子皇兄待儿臣如一母同胞,儿臣绝不敢觊觎太子之位,儿臣也绝不敢派人刺杀太子皇兄!”恭王俯身叩拜,言辞恳切,泼在他身上的脏水他今日一定要洗个干净。
“依你所言,是宁王主使刺杀太子?”天启帝睨向不发一言的嬴陆离。
“儿臣百口莫辩。”嬴陆离只道,不再多说一个字。
天启帝眼底的嫌恶一闪而过,难言的隐晦让他眼神逐渐冷了下来,态度也逐渐变得冷漠,“来人,将宁王收监看押。”
嬴奕瞥向嬴陆离,轻嘲:果然不出他所料。
父皇根本不会听嬴陆离辩解,连查都不用查,就能让嬴陆离重新变成一无所有的阶下囚。
“皇上,臣以为此事处置不妥。”突然有人站出来。
太子遇刺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太子专门找来四位肱股之臣旁听,按理他们只用旁听,等候皇帝下旨褫夺宁王爵位,却不想竟有人横生枝节,出声为嬴陆离说话。
“宁王府势单力薄,宁王只是名义上被封为亲王,一无实权,二无封地,远不及太子殿下和其余诸王实力雄厚。皇上连府兵护卫都不曾为宁王安排,宁王哪来的兵力图谋刺杀太子陷害恭王。”
说话的是一位在朝为官三十多年的老臣,平日更偏向太子党,他一开口不会让人把他归为宁王党羽,他继续道:“还请皇上看在宁王身有残疾,曾不远万里前往滇南为皇上求药的份上,查一查再定宁王之罪。”
他所言句句都是事实,让人无从反驳,听在众人耳中,倒像是同情宁王,才忍不住为他求了一回情。
在场其余三位大臣皆心知肚明,皇上不喜欢宁王,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厌恶宁王,若不是求药一事,皇上早忘记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宁王或许早就死在冷宫也无人知。
帝王凉薄,况且当年宫闱秘辛,正值盛年的皇帝夺弟妇藏于宫中日日恩宠,后来醒悟过来,又将容妃打入冷宫,这件事一直被皇帝视为污点耻辱,他一看到宁王便如鲠在喉。
皇上真想抹掉他的污点处死宁王,只是一句话的事,不论宁王是否有罪,皇上赐罪,他都得死!
天启帝看着嬴陆离,神情若有所思。
实际上,没有人比他对嬴陆离的防备心更重,即便他从不曾主动召见嬴陆离,也从不曾以父皇的身份对他多加照拂,但自宁王府开府以来,他就暗中在宁王府安插了眼线,每月都有人来向他汇报嬴陆离的一举一动。
被他遗弃了十八年的儿子,独自长在冷宫无人照管还能活的好好的,还不计前嫌为他求药,怎能不让他心生怀疑……
可暗中监视嬴陆离的眼线几年来汇报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宁王除了性格暴虐偏激,并无表露出夺权的野心。
眼看着父皇迟疑下旨,恭王急道:“老六确有可疑,请父皇尽快彻查!”
太子还没意识到嬴陆离会是他的威胁,只是因不能马上看到嬴陆离再次沦为阶下囚而大失所望,不禁埋怨进言的老臣年岁大了,迂腐坏事,恭王却慌如焚心,他直觉此次不能除掉嬴陆离,以后他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传督察院御史来行宫见朕。”最终,天启帝并未立即处置宁王。
从太和宫出来,荣王在大殿外等候,看到恭王面色阴郁,他迎过来笑道:“四弟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对于太子和恭王、宁王之间的矛盾隔阂,荣王处于置身事外的状态,仿佛他是与所有争端都无关的一个人。
“三弟,来孤的鸿瑞苑陪孤下两盘棋。”虽说嬴奕选择暂时相信了行刺他的不是嬴昱,可他与嬴昱已产生嫌隙,故有意疏远,只带着荣王离开。
从前荣王是太子的“军师”,只因太子更好风月玩乐,才与恭王的关系更为亲近,在父皇问起国事,太子无从应对,才会常召荣王入东宫。
荣王的目光从恭王身上略过,又在缓缓跨过门槛的嬴陆离身上停顿须臾,他的笑意不达眼底,迈步跟上了太子的步伐。
嬴陆离自始至终都不曾与人搭话,视所有人为无物。
“嬴陆离!”恭王厉声在他身后叫住他,“别以为离间了本王和太子,你便能达成目的,冷宫弃妇生的儿子如何能跟本王相提并论?”
嬴陆离没有转身,抬腿往前走。
他越是仿佛藏着秘密,恭王越是方寸大乱。
“你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嬴陆离可疑,明明直觉告诉他嬴陆离跟从前很不一样!
“四哥在说什么,臣弟听不懂。”良久,嬴陆离转身不疾不徐道。
“呵~”恭王负手,目露凶光,“你的眼睛是本王弄瞎的,本王能弄瞎你一只眼睛,便能弄瞎你另一只眼睛。”
无论嬴陆离有多深不可测,他都不该对他心生惧意。
简直是笑话,他会怕嬴陆离?
嬴陆离勾起薄唇,“臣弟有一句话,请四哥附耳上前。”
恭王想到小时候在冷宫见到嬴陆离的可怜样,他的威风重新回到身上,昂首阔步走到嬴陆离面前,想听听他会跟他说什么。
嬴陆离甚至没有为了掩饰靠近恭王的耳边,他微倾身,字字寒彻心骨,“四哥伤我一眼,那我挖四哥双目,砍四肢,再剖心挖肝,最后再将肉剁碎喂蛇,四哥以为如何?”
恭王瞳孔地震,看嬴陆离的眼神露出惊悚,在一刹那,他宛如切实体会到了前世挖眼剖心的痛苦!
他的怀疑果然没错!
只可恨这一幕没让父皇看见!
嬴陆离狼子野心,嫁祸他,离间他和太子,都是为了报复他。
“你敢?”恭王强自镇定。
嬴陆离冷笑,乖戾眯眼,“你猜,我敢不敢?”
*
嬴陆离回到住处,月已过中天。
文钦候在苑外,与丘俭一同跟在王爷身后朝里走。
“王爷,太子和恭王送来的人,用不用属下秘密处置掉。”丘俭询道。皇帝安插的眼线早在刚入府时就被处置了,后来跟宫里联络的人是王爷的暗卫假扮的,他们同样可以杀掉太子和恭王的眼线找人假扮。
“暂时留着。”嬴陆离暗自期许着某人能像前世那般,得知他有了姬妾,眼泪汪汪地祈求质问他,怕他青睐别人想方设法讨好他,她还说让他试着喜欢她……
这一世,他让她自己想办法把那两个女人赶走,她就这么不情不愿敷衍他?
他又想起她那日神情淡淡脱口而出,她不爱他。
嬴陆离眼神冷了下来。
眼看着王爷要去王妃房中,文钦咬着牙,闷头提示王爷,“王爷,王妃已经睡下了,王妃方才当着属下的面,吩咐婢女关闭了所有门窗,说……说不准任何人入内。”
这个“任何人”除了王爷还能有谁。
“她不愿意给本王做狐裘?”对他说出了真心话,她对他的殷勤都不见了。
前世她“深情款款”他本是不信,直到最后,他相信了,她怎么会骗他!
文钦和丘俭都聪明地保持缄默。
就在他们以为王爷一怒之下会踹开王妃房门时,王爷却转身朝外而去。
一夜好梦,尤妙人休养了两日,身子舒适了许多。
早早洗漱,穿戴整齐,她便先去向皇后请安。
回来的路上,从司马长枭所居的院落路过,尤妙人驻足朝高高的墙头看了一眼。
他伤势如何了?
行宫里没再传出大晋太子伤情恶化的消息,想必他的饮食起居都能够保障安全。
既然司马长枭说回到行宫是最安全的,那么以他的智谋,不久定能安然无恙从大魏脱身了吧……
尤妙人没做过多的担忧,继续朝更偏僻的宁王府住处走。
绕过清冷池边一丛萧条的竹林,文钦出现在岔路口,拦住了她回房的路。
“王妃随属下去一个地方。”
前世今生尤妙人对嬴陆离的心腹都不设防,文钦引她去,肯定是嬴陆离在那处。
尤妙人不情不愿地跟过去。
此地院墙低矮,地面是普通的泥地,连青石板都未曾铺设,平日很少人经过。
再往里走,高大的白杨树落叶纷飞,院墙包裹的中央是一片菜畦。
尤妙人模糊记得幼时随爹爹往返南北两国,路上见到的乡野之地大约便是此番景象。
感叹行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在看到菜畦中央那道玄色身影时,她的表情露出惊愕。
嬴陆离褪去外罩的锦袍,只着内衬,如墨长发一半用玉簪固定,一半披散在隐隐能看出肌肉线条的肩背上,他袖口用襻膊固定,身子下弯浇水,可见腰肢窄劲。
看到这一幕,尤妙人莫名想到了话本里写的跟小姐偷情的长工……
话本里的长工若长着嬴陆离那张妖艳的脸,再有他那身形,也不怪小姐会跟他私奔。
尤妙人轻哼两声,走过去。
“王爷在干嘛呢?”她面上笑容透着虚伪。
“王妃看不出来?”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她抬眼。
“看出来了。”尤妙人眉头轻皱,“可是王爷为何在此……种菜?”
她见过嬴陆离发疯,见过他杀人,见过他傲慢和故作卑微,就是没见过他这副乡野娇夫的模样。
“皇上下旨,回到上京之后王爷不必再上朝,再有皇上让王爷钻研五谷时蔬,亲自编纂一本《农识谱》。”文钦在一旁回话。
天启帝本就没给嬴陆离放权,此举跟弃了他无异。
就算尤妙人不会再同情嬴陆离,也依然认为天启帝太偏心了点。作为父亲,他从未给过嬴陆离半分疼爱。
文钦和丘俭淡定地帮着除草,七剑冷冷地站在尤妙人身后,沉香抿着嘴角,她是王府的下人,主子都在干活,她站了片刻,便自觉地加入了文钦和丘俭。
嬴陆离叫她来,不会是让她帮着干活的吧?
尤妙人跟在嬴陆离身边,嬴陆离浇一棵菜挪动一步,她就跟着他挪动一步。
“王爷不是重生了吗?王爷难道没有想到办法对付太子他们?”渐渐只有他们两人靠的近,尤妙人半俯着身子看他每一颗菜都浇到了根部,浇得十分认真。
她之前明明都察觉到他不打算在太子和其余诸王面前伪装了,他这是又装起来了?
“本王重生了你高兴吗?”他突然问。
尤妙人嘴角一凝,迟疑半晌才道:“妾身以为只有妾身一个人重活了一次,还以为自己要一个人重新走一遍往日的历程,知道王爷也重生回来了,妾身自然高兴。”
“那你重新活过来,最高兴的是什么?最想做什么?”他重生回了大婚前夕,想必她也是那个时候回来的,细细回想重生后她的一言一行,嬴陆离在心底冷嘲:他倒看不出她哪里高兴。
“妾身最高兴的当然是爹爹平安,高家小姐无虞。”她的遗憾都得到了弥补,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