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入了八月。
各郡、各县、各路的学子们早已进了长安。待初步遴选后,各自就有各自的去处。有钱的寻个客舍住下;有人的则投奔自家亲戚;没钱又没人的只好在城内寻个活计,有吃有住就行。
与首届相比,此次报考的学子几近翻了两番不止,若非将报考的时间较之前提前了两个月,仅是筛选呈递上来的策论这一条怕是远远不及。诚然,报考人数虽有增长,但初选通过的学子较先前只多了两千余人,这已然接近贡院容纳的极限。
因此次主考的官员是尚书令及两位翰林院的供奉,多数学子也不敢随意地去拜山头。
可说来也奇怪,尚书令统领百官,总揽政务,怎还选派去做如此具体、繁琐的事务,多少显得大材小用了些。
然,既是陛下钦点,加之又有礼部、吏部及国子监从旁协助,此届科考的官员名录与首届几乎一致,唯一不同的仅是将林尽染替换成为林靖澄。
不过,诸如林尽染、韦太师等人很清楚,且不论这位林尚书谨慎的脾性,平素公务缠身的他几是很难分身照管科考的一应事宜,这主考官一职不过是挂名,权力大多得下放到两位供奉和其他职司手中。如是就可能出现隐患,倘若真出现了什么差池,或许得尽数算在他的头上。
难道皇帝陛下是想借题发挥,以疏忽职守为由处置林靖澄?
说回正题,此次科考有两场,分别是以明经和明法两科,定于初五和初八举行。暂且剔除诗赋一环,策论的方向也极具针对性。可以说,首届的科考不过是牛刀小试,如今已慢慢步入正轨,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也得层层布施下去。诸如县试、院试、乡试、会试等一层层的考核,以及对应举子的特权,这些皆已囊括在内。
这回崔秉志作为考官之一,因贡院的事务繁冗,抽不开身,故特意托林尽染相送,只是眼下瞧来,向成林的心态较上回确实好上许多。
“向兄可有信心?”
向成林连忙拱手揖礼,有些结巴道,“学···学生有信心。”
林尽染压了压他的手,抿唇一笑,“不必拘束,我也算是崔伯伯的学生,我们平辈论交。”
“这可不行!”向成林面色端正,很是诚恳道,“首届科考,林御史就已是天下学子的座师,学生不敢僭越。”
“向兄这话若是被旁人听了去,该说你是个马屁精!”
向成林知晓他这是调侃之意,面颊一松,露出憨憨的笑容。
“明经和明法,你选了哪科?”
“学生都选了。”向成林语音稍顿,想了想方道,“崔先生建议学生只选明经科,因这两年诗文典籍也抄了不少,心得体悟良多,而明法科相对生疏些。但此次科考优先遴选两科学子,其次再从单科中选拔优异者。学生以为若是此次科考不中······”
林尽染遽然打断道,“哪有说自己科考不中的,呸呸呸!”
向成林一怔,见他一脸正色,只得照模照样地学着‘呸’,随即解释,“学生想试试,也算是检验这两年的学业到底有何长进。”
林尽染抿唇一笑,语调略缓,“崔伯伯特意托我在路上嘱咐你几句。”
“学生洗耳恭听。”
“此次科考较上回确实难了些。可这两年,向兄的学业突飞猛进,崔伯伯相信以你的学识足以应对。这第一,就是放平心态,忘掉过去。”
崔秉志显然是担心他复又回忆起文英殿殿试的情景。毕竟此次科考得歇在贡院中,虽对外宣称能供八千名学子应考,但院内的号舍仅能容一人坐下,若晚间安歇,尚得半蜷起身子。
如此压抑的环境、紧张的氛围,崔秉志的担心不无道理。唯一值得宽慰的是棉被、吃食、饮水、灯烛等物,悉数由吏部提供,无须学子操心。
“学生谨记。”
林尽染微微点头,展颜一笑,“这第二······不论此次科考你是否上榜,崔伯伯一直是你的老师。”
马车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前面的马蹄声和马儿打响鼻的声音。
两年相处下来,向成林何尝不知晓他这老师是何种脾性。的确,他的喜怒是很难琢磨,多数时候还是板着脸,扮演一个严师厉父的角色。或许他对世人偶有拒之门外的疏远感,不过是自谋一份清静,故借此伪装自己。自卸任家主之位后,崔先生已渐渐有些转变。
向成林唇角微微嚅动,鼻头一酸,颔首揖礼,“学生···学生定不辜负先生和林御史的期望。”
过了好一阵,马车被堵在了居德坊的南门口。
申越顶着鼎沸的人声喊道,“姑爷,坊内的学子太多,我们的马车怕是进不去。”
“林御史,既是到了居德坊,剩下的路,学生就自己走吧!”
“无妨,今日也无要事,我陪你等上片刻。”
向成林面露讪然,“只怕耽误林御史的正事。”
“去吧。”
林尽染心里很是清楚崔秉志委托同行的用心,一则确有转达叮嘱之意,其二则是借他的声势暂且震慑住那些别有用心的小人,未免向成林在入贡院前会遭刁难。
说他用心良苦可谓是一点儿都不过份。
刚下马车,就瞧见一面戴白纱的女子小步快跑来。
“林御史!”
“杨······杨姑娘,你怎么来了?”林尽染险些下意识地喊出‘杨夫人’,可既然她与向成林已定亲,再唤杨夫人委实不妥,随即改口称一声姑娘。
杨湜绾略缓了缓未喘匀的气,“向公子今日赴考,妾身特来送保暖的蔽膝,还有妾身亲手做的糕点。”
进贡院自然可以自带吃食和保暖的用具,蔽膝和糕点的确是在允许的范围内。杨湜绾强调是特意亲手做的糕点,应也是打消他们的顾虑,毕竟若是在外头买来的,恐是会夹带‘私货’。不得不说,杨湜绾的心思的确细腻。
可是······糕点呢?蔽膝呢?
杨湜绾两手空空,此时才反应过来,面露赧然之色。随即踮起脚尖,眸光在人群中不住的扫视。
不消片刻,虞掌柜提着一食盒,旁侧的裴谦拎着一竹篮,终于是追赶上来。
“林···林···林御史。”
虞掌柜虽有不满,却以调侃的语气说道,“远在南门口,东家竟都瞧见了!果真是有了新姑爷,就忘却旧人。好在半道裴公子认出了东家,替妾身分担了些。”
“你胡说些甚。”杨湜绾凤眼一瞪,可目光中隐隐绰绰地露出几分出自本能的羞赧,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食盒,置于车驾上,解释道,“妾身是认出了申护卫······还得多谢裴公子。”
申越先前驾车送元瑶去明园及东市,杨湜绾对他熟稔确也在情理之中。
“杨姑娘客气了,裴某不过是恰好来寻向兄。”
裴谦面上有几分拘束,本打算是来贡院等候向成林,担心他孤身一人未免无趣,特来说话解闷。只是不承想他既有佳人关怀,又有林御史亲自相送。
林尽染稍略眯眼,笑言道,“你们先去排队吧。莫要耽搁了时辰,我随后就来。”
几人闻言,纷纷行礼离去。
是时,人群有如波浪一般从中间划开,遂又渐渐合上涌过来。这般动静,林尽染自然是看在眼里,听闻林明礼参加了此次科考,若无意外,怕是三皇子也跟来了。
周围的学子本就双眼冒着绿光地望向他,像极饿狠了的狼群。如若三皇子当着他和众学子们的面表达求贤之意,向成林未免会成众矢之的。
“远远地瞧见了申护卫和林府的车驾,染之今日竟是得闲来贡院?”三皇子展开折扇,笑容晏晏地望着他。
“二殿下,三殿下。”林尽染躬身揖礼,来回在他二人之间打量,笑道,“若不亲眼一睹今日之盛景,怕是要抱憾终生呐。二位殿下这是······”
三皇子微微扬起下颌,说话间不忘觑向老二,“明礼赴考,吾来相送,就不知道二哥是何心思?”
二皇子言简意赅地回道,“吾与染之心照不宣。”
“你!”三皇子颇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随即收拢折扇,撇过头去呵斥道,“怎的,诸位今日打算在这儿看着,不考了吗?”
两位皇子与朝廷新贵相遇,众人皆好奇他们会谈论些甚,不由地驻足停留。原是有些拥堵的南门更是难以落足,却又不敢上前冲撞。
可三皇子的一句话令他们不由地双肩一耸,纷纷向坊内涌去。
不多时,人群散去。
林尽染又是躬身一礼,“二殿下的这份恩情,染之记下了。”
此话又从何说起?
派遣去江宁传信尚需一段时日,但不意味着林尽染会就此守株待兔。犹记得重阳诗会上,二皇子还欠下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基于他和淑贵妃之间的关系,楚帝手中的药丸若不便取,那就只能托他要来几颗三益丸,证明此药是否真能纾解李时安身上的寒毒。
二皇子漫不经心地回道,“无妨,本就是吾欠你的人情在先。况且,你若向她开口,她也不见得会为难。”
林尽染明了他的意思,若只是五颗、十颗的三益丸,淑贵妃不会吝啬。或许也是想消除他心中的疑虑,这药丸确实是解药。
“什么人情?”三皇子听得云里雾里。
可毕竟冻土和三益丸的事仅有数人知晓内情,他既非亲历者,也非谋划者,又如何能得知呢。
二皇子未有解释,紧紧锁住林尽染的双眸,幽幽道,“听说染之在江宁也有产业,钱塘的书堂建成后,得指派亲信顺道去一趟吧。毕竟相隔千里,远不如长安方便。”
若非知晓内情,这番话几乎是明晃晃地在暗示他,此路不通,且乖乖地任凭摆布。
仅是刹那间,林尽染从他的目光中品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或许是错觉吧,他暗暗腹诽。
三皇子未有多想,盈然一笑,“前阵子崔家遣人前往钱塘的书堂授业开课,吾听明礼说起是染之的主意。这江宁是何产业,也是学堂吗?”
林尽染还未答,二皇子已然出声,“染之在长安做的是香水买卖,江宁的产业自然也是。”
“嘿,老二!”三皇子见周遭鲜有人经过,不由地放开了些,咬牙切齿道,“吾自然知晓。可你也仅是道听途说!”
林尽染不语,眼睁睁地看着两位皇子拌嘴,可目光深处的锋芒渐露,脸色也有些异常地清寒。
采珠人、茅津渡、江都渡口······眼下能想到的法子几乎都被堵死了。难道只能取走楚帝手中的数十颗三益丸吗?可药量不足显然是首要问题,最终还是免不得要向淑贵妃求药。
这是见我至今未曾低头而发出的警告啊!林尽染慢慢咬紧牙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