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记得去年这个光景,我府上小妻险些为谯国公家的府兵当街杖杀,自此就有了这一年之约。料想小公爷跋山涉水的,应该早已到了蜀地。若是天可怜见,他大难不死,臣也该去索命了!”
三皇子闻言登时一阵愕然,随即讪讪一笑,“染之,往事已矣,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不过这没来由地话锋一转,同样令二皇子摸不着头脑。
林尽染冷冷一笑,眸光却未落在他身上,反而是紧盯着二皇子不放,“这是陛下与臣的约定,说好的一年!”
三皇子暗暗狐疑,方才究竟是哪句话刺痛了他的神经,怎又在陈若棠一事上开始针锋相对。可刚刚林尽染自称是欠了老二一个人情,老二又对他的事了若指掌,莫非他二人早已暗通款曲?难怪老二对林明礼的归顺无动于衷,看来是已伺机收服。
“若棠远在蜀地,现今又有谯国公看护,染之怕是得再斟酌斟酌。”
林尽染挑了挑眉,“三殿下眼下传信还来得及,只怕届时小公爷的头颅会先交到谯国公的手里。”
“染之,你是在说笑吗?”三皇子不由地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脸色显然难看许多,对林尽染与老二穿一条裤子的想法更是坚定不移。
“三殿下觉得臣是在说笑吗?”林尽染毫不留情地反问回去,眸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语气中满是傲然,“突厥的王帐臣都敢闯,何况是区区一片蜀地!”
‘倘若再逗留下去,吾才是真正的笑话!可老二究竟是凭什么收服了他?’三皇子即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老二究竟何时与林尽染搭上的关系。
查!必须得查清楚,是什么样的人情能令他放下往日承诺,选择站在老二那边。
适逢三皇子正在忖量该从何处着手时,林尽染的语音又响起,“听闻三殿下不日封王,臣在此先行恭贺。”
这无疑是点燃他心中的怒火,双手是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依制皇子若是封王,就得在受封大典之后立即前往属地,往后算是与争储彻底无缘。
太子解禁的消息迟迟未有,反倒是自己封王的消息已有苗头。林尽染是内阁大学士,又常进出文英殿,封王的消息若是从别人口中传出,三皇子或许不信;可若是连他都谈论起封王一事,恐不是空穴来风。
诚然,冒死开罪太子、拉拢谯国公与林明礼······往昔种种付出的努力都算甚,是替老二做嫁衣吗?
“二哥都未曾封王,吾怎敢先于他呐!”三皇子露出一丝笑容,可看起来多少都有些牵强,话语中也抱着几分侥幸。
林尽染缓缓踱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问道,“往昔殿下做的荒唐事,难道就忘了吗?储君若是有为人说道的诟病,怕也不太妥当。殿下以为呢?”
居德坊内明明人声鼎沸,喝道声、马蹄声、唱喏声嘈嘈杂杂,喧哗不已。
可他的这番话,令三皇子登时脑袋一空,眼前一黑,仿若置身深海,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感觉到一阵难言的窒息。
“居德坊,好一个居德坊!”林尽染不由地感叹一声,继而稍欠欠身,揖礼拜别,“臣还有要事,二位殿下请自便。”
这番慨叹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然在三皇子耳中听来却是嘲讽其无才无德!
二皇子本想看看他到底卖的是什么关子,如今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借老三再给自己下马威啊!的确,当下他已是走投无路,倘若李时安真有什么好歹,或许他会不顾一切地带人闯入寒园。眼下还未有动作,只不过是尚未确认三益丸的下落。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眼见老三血气上涌,脸颊涨的通红,身子止不住地往后倒。二皇子赶忙上前扶住他,又命人搀他回府。
也不知何时,二皇子紧跟着追赶来,“吾与染之一样,对此嗤之以鼻。”
“殿下的意思是,对全盘一无所知?”林尽染遽然顿住脚步,冷冷一笑。
二皇子眉峰一蹙,默然片刻,心中暗暗忖度该如何回答。若是佯装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恐他也不会相信,可偏偏这些腌臜事在此之前,确只知一二分。
“臣听得出来,殿下不过是个传话的。”林尽染面色清寒,缓缓转过身去,直视他的双眸,冷声道,“还请殿下将臣方才所言如数转告!”
二皇子的面颊紧绷,语调微沉,“染之,这样的后果···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楚帝和赵氏的合作是各取所需,赵氏如此配合,怕也是为日后做着打算,可冻土一事终究是见不得光,如此才会在京城又布局揽月楼的计划。而下一步,无非是想利用自己背靠的上柱国,也就是李氏向楚帝施压,林尽染对此心知肚明。
正因双方皆有顾忌,显然眼下可暂且不予理会,作壁上观。林尽染相信,现今迟迟不落子,着急的就该是淑贵妃,至于她是否真会传信给上柱国······呵!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可任谁都说不清楚。
唯一担心的便是仍活跃在江北一带的任来风。这疯子若与赵氏已到了貌合神离的地步,趁机将罪行悉数推到赵氏身上,此举又何尝不是替他扫清障碍。
二皇子见林尽染不说什么话,随即微微摇了摇头,也不再深问,反倒谈论起方才的事,“你是想引三弟去追查?”
显然,林尽染表现出和他暧昧不清、若即若离的关系,与对待老三时那股子戾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加上一个含糊不清的人情和难辨真伪的封王消息,当下的老三势必要有动作。
仅一个林明礼和远在蜀郡的谯国公根本不足以支撑争储。故而,纵然林尽染和老三闹得再不愉快,终究是仅限在陈若棠这件事上。如今他隐约表现出站队的心思,这人情老二能做得,老三为何做不得?
方才这场戏,表面他看似咄咄逼人,实则是为激怒老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深挖他二人之间的猫腻。
林尽染没有否认,“臣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只能借一借三殿下的势。”
二皇子的面色更是凝重,厉声道,“染之,你这是在将他往绝路上逼啊!”
“他可是三皇子!况且······臣也想看看,这兄弟情深的场面。”
“倘若吾······见死不救呢?”
毕竟少一个人争储,就多一分胜算。
“臣刚刚说了,他可是三皇子!”林尽染欠身行礼,辞别道,“臣还有要事,先失陪了。”
有必要让三皇子知晓全部的内情吗?也未必,仅寻来能替李时安纾解寒毒的三益丸就已是泼天的人情。可冻土一案能否让他深查下去,这似乎又将选择权交还到二皇子手里。
倘若老三真发现些端倪,是杀还是不杀?毕竟相较于污蔑太子清誉,帝、后与淑贵妃的罪行可就重的多了!这老三反倒是成为储君的最优之选。然,一旦皇子出了任何差池,这可不是随意找个大理寺的司直查案就能敷衍了事。
林尽染只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眼见学子们有条不紊地鱼贯入院,也未刻意上前与向成林闲聊,有裴谦和杨湜绾已然足矣。
当中倒是有不少学子行过他面前,不论老少,都是恭恭敬敬地见礼。起初林尽染还礼貌性地颔首回应,多了之后也只是冷眼看他们路过。
适逢入院的队伍不知怎地停滞不前,兴许是依次搜身时遇到几个企图蒙混过关的学子,眼见几个被扒光的学子丢出贡院。
有了这前车之鉴,这大门前的场面顷刻间是愈发地震撼。该脱鞋的脱鞋,该宽衣的宽衣,这群斯文学子总算办了件不算斯文的事,好好地当众臊了臊这脸面。
“林御史!”
林尽染瞧着有趣,忽闻有人上前招呼,下意识地回礼,未承想竟是林明礼,“大公子也要排队吗?”
林明礼稍愣,又淡然一笑,“家父虽是此次科考的主裁,却也不能因私废公,这该守的规矩岂能落下。”
“那就祝大公子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承林御史吉言。听说向兄也参加了此次科考?”
说话间,林明礼的目光往最边上的队伍一瞥,透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却又很轻易地望见裴谦和杨湜绾二人,毕竟女子出来相送赴考属实稀罕。
林尽染收回视线,双手本是交叠在身前,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大公子的眼光果真锋利,连某都未瞧见向成林的身影。”
“林御史说的哪里话,明礼不过是听崔先生说起这得意门生。”
林明礼的语音中听来有几分吃味,毕竟能得老师重视,又有如此姻缘,加之他又是与林尽染同乘而来,桩桩件件数来实在是令他艳羡。
“向成林在拜师时,崔伯伯曾说过,若他此次科考不中,就全当没有这段师生情份。”
林明礼也不知是惊喜还是疑惑地‘啊’了一声,又顿觉失态,忙找补道,“明礼倒是听崔先生说起,向兄拜师还是由林御史引荐,只是不知竟还有这段过往。”
“现今崔伯伯对这个学生尚算满意,兴许就算是不中,也不会怎样。”林尽染这番话看似是在戏耍,实则是暗暗打量他究竟会有何反应。
可他似乎毫不意外,笑着说道,“向兄天份极佳,先生舍不得自在情理之中。”
本就是见面打个照面,闲聊几句,林明礼便以队伍前行为由往前踱了几步。
然满地的臭鞋、破碎的纸屑,还有写着密密麻麻小抄的内衫,贡院门口核验学子身份的文书见状,将将遣人来打扫,这队伍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动弹。林明礼显然是不想深聊的意思,林尽染也不会自讨没趣。
毕竟,从那夜宋韫初替吴兰亭诊脉起,两家已生嫌隙;以至于后来吴兰亭不知从哪儿听来冻土的消息,擅自透露给李时安,对此林尽染对她更是无甚好感,遑论还有杨湜绾的这桩亲事了。
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萧瑟寡静的坊间跌宕回响,在高亢的一声“锁院”中,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合拢,科考紧锣密鼓地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