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正月二日,天寒地阴,雾气升腾。
洛水自东向西从市街中央穿流而过,两岸帆樯林立,金柳垂丝,天津桥上人车熙攘,尽是一派繁华。桥北的太初宫借着晨起雪晴的寒光,让偌大的洛阳城又平添了几分荧皇与神圣。
因李唐王朝以道家治国,加之历代唐皇的推崇,故而道教得到了迅速发展,涌现出大量的真人、仙师、天师,或开宗立派,或隐居深山,或入朝为官,成为一时风尚。
武周时代,女皇武曌除了信奉佛教外,对道教亦甚是尊崇,她曾暗中组建了一个神秘组织,名曰“幻天堂”,为其政治目的服务。
幻天堂是由各地方士、术士组成的机构,其成员大多擅使幻术,譬如驱妖除邪、观测天象、占卜吉凶、阴阳之学、预测运势、炼丹制药等。
当时朝中虽有太史局,但其与幻天堂有很大区别,最大的不同在于,太史局乃朝署,掌测验天文,考定历法,选择祭祀、冠婚及其他重大典礼日期,每日须向朝廷奏报所测日月星辰、风云、气候、祥眚,每年制订历法,呈报皇帝后颁布,而幻天堂只忠忱于女皇,行事诡秘,不受任何人差使。
幻天堂总堂在皇城外的一处隐秘的幽林间,办公之地近似道观,分堂在各道、州、郊外、深山等皆有分布,因职能特殊,故鲜有人知其行踪。
他们虽不像文武百官那样,受严苛的制度约束,天未亮就得准时赶到政殿上朝,但他们所行之事皆是为女皇服务,稍有不慎抑或考虑不周,就会生出祸事,更甚者,还会有粉身碎骨之险,故每日提心吊胆的生活亦算是常态,纵得享富贵,也是恐多于喜。
幻天堂平日府门紧闭,他们通常卯时起床修行练功、背经起卦,卯时三刻起打鼓、点灯、供水、上香。不料这时府门外一声锐喊,彻底打破了他们早上的清修。一身穿黑色羽制氅衣的门卫凑近门前,问道:“何人拍门?”
“传圣人手谕!”一头裹幞头,身穿紫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宦官整衣端肃,尖声细气回道。
门卫闻言慌忙打开府门,躬身迎道:“王公公早,外面天冷,快里面坐!”王公公受引昂首向正堂走去。
二人刚入正堂,林玄泽便率左右使赶来接迎。王公公站在门内提声喝道:“圣人手谕!”
三人闻言忙跪下接旨,王公公俯视了三人一眼,郑重念道:“宣幻天堂堂主林元丰,即刻进宫觐见!”
三人听后面面相觑,无人接旨,王公公见状好奇问道:“林元丰何在?”
林玄泽心底清楚,圣人紧急召见入宫,想必有要事找自己父亲商量,万不得耽误,便解释道:“王公公有所不知,家父奉圣人之命,外出寻《推背图》去了,至今三日未归。”
王公公闻言脸色一变,深深看了林玄泽一眼,见他身长七尺,生得脸庞白皙,棱角分明,眉毛浓密,眼眸深邃,不觉间透着几分神秘之感。
俄顷对众道:“御旨我已传到,莫让圣人久等,若怪罪下来,后果你们最为清楚!”
林玄泽闻言无奈上前接过圣旨,王公公未作停留便甩袖而去。右使卢坤回过神紧紧追上前去,叫住王公公:“公公且慢!且慢!”
是时,左右陪同正准备伺候王公公上马,王公公放下缰绳,转身问道:“卢右使还有别事?”
卢坤有意笑道:“公公您也看到了,我们林堂主至今未归,圣人今点名叫他,不知此去所为何事?可否向我们透露一二?”
说着卢坤拿出一袋钱悄悄递至王公公手中,王公公下意识摸了摸,笑答道:“圣人最近精神不振,似有心事,应是找你们堂主前去排忧解惑。”
卢坤闻言连连谢道:“多谢公公指点,最近天冷路滑,我送您一程。”王公公道:“不必了,我有他们二人护送,你们出一人尽快进宫吧,别误了时辰!”
言毕,王公公抓着缰绳上了马,缓缓而去。卢坤不忘关切道:“公公一路慢走!”
与此同时,林玄泽正与左使崔乾商议应对之法,二人一时无策,林玄泽不禁喟然叹道:“堂主未在,这该如何是好?”
崔乾沉吟半晌道:“看来一时等不来堂主了。”
忽卢坤走进问道:“你意可是我们自己去见圣人?”崔乾道:“圣人急传堂主,想必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卢坤提议道:“事不宜迟,不如崔左使代堂主走此一遭。”
崔乾心知若测算不准便是欺君之罪,若禀告实情,一旦惹怒圣人,则会招来杀身之祸,忙拒道:“平日圣人之事皆是堂主亲自对接,我去恐不妥吧!”
卢坤解释道:“莫怕!我方才送王公公时已问过,圣人最近多为烦心事所扰,此去无非是替圣人排忧解惑。这些本是咱分内之事,你跟堂主这么多年了,什么事没见过?”
崔乾略一沉思,担心道:“圣人贵为天子,喜怒无常,心思难测,我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惹恼圣人。”
林玄泽见状站出道:“崔左使,你处事向来谨慎持重,这幻天堂除了我阿爷,也就你幻术高超些。我阿爷每次外出办事你都跟着,觐见应对之法,想必早已了然于胸。这晌我阿爷未在,圣人的事便是我们的事,还劳您尽心辅助。”
卢坤在一旁催道:“少主都已发话,为幻天堂安危着想,你就莫再推辞了。”崔乾无奈应道:“好吧,我这就去收拾收拾。”
卢坤深知伴君如伴虎,当朝女皇流徙诛杀宗室大臣的例子不胜枚举,可能刚开始还是一脸笑意,转瞬便又喜怒无常,与圣人过招必要深谙说话时机、技巧,此去对崔乾来说无疑是一次生死考验。
他见崔乾应了,心下不禁暗喜,有意嘱咐道:“多顺着圣人总归没错,切记言多必失。”崔乾谢过,从林玄泽手中接过圣旨,回寝室收拾行装不题。
须臾林玄泽走近卢坤问道:“卢右使,你可知我阿爷近日去哪儿了?”
卢坤思虑一番,解释道:“这个,堂主走时未向我们透露任何行踪,仅说《推背图》有了线索,叫我们守好堂口,去去就回。”
林玄泽担心道:“他已去三日有余,竟未来一封书信,这可不像他平日作风。”
卢坤安慰道:“少主,您就莫再担心了。《推背图》乃圣人托付给咱们幻天堂的大事,不容有任何差池,想必堂主是怕此线索走漏风声,为外界知悉,故此行高度保密。”
此番解释顿时打消了林玄泽顾虑,卢坤见其搓着双手,又关切道:“虽说是正月里,但寒气未退,少主您向来怕冷,昨夜忧心堂主一夜未眠,还是早点回屋歇息吧,若是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我随后让都厨做些吃食给您送去,再将炉上炭火烧得更旺一些,至于堂主之事,我会派人加紧打探,您且宽心。”
林玄泽闻言顿时安下心来,谢道:“有劳你了。”
约莫六更时分,崔乾骑马顺天街穿过星津、天津、黄道三桥来到端门前,门人见其面生,便将其拦下质问道:“你是何人?干嘛的?”
崔乾下马拿出御旨递与守城门的金吾卫看视,检查无误后便才放行。他即转向右掖门进入大内,直至女皇晚年所居寝宫集仙殿。
女皇此时已是八十岁老妇人,患风疾正卧病在床。崔乾转过重重帷幕,缓步走近,但闻室内浓香袭人。
因先前王公公已奏明原委,女皇便未觉诧异,略显怒色问道:“你们堂竟将《推背图》寻了两个多月,居然毫无眉目,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崔乾深知《推背图》对圣人威胁极大,图中不仅记载着唐朝国运,还用图谶颂的形式寓言了女皇命运,于是忙跪下说道:
“圣人,那《推背图》自袁天罡和李淳风二人编造完书后,仅呈与太宗文皇帝,他人一概不知其下落,现存放何处,更无人知晓,着实难找。”
武曌一脸峻肃,怒斥道:“废话,好找要你们干嘛?”崔乾闻言吓得六神无主,故作镇定道:“圣人放心,幻天堂定会竭尽全力,为您寻来此图。”
武曌闻言话锋一转问道:“对了,朕近日又梦到一只断了两翼的大鹦鹉,你可知其征兆?”
崔乾闻言袖中捏指一算,沉思一会儿,嗫嚅着说:“还望圣人先恕微臣无罪。”
武曌见其战战兢兢,不禁道:“说吧,朕恕你无罪。不过,你若测算不准,莫怪朕不给你们林堂主留情面!”
崔乾沉思半晌,壮了壮胆,却仍不敢直面女皇,只委婉进言道:“启圣人,鹦鹉乃一富贵华丽之鸟,鹉者,武也,陛下您所梦到的鹦鹉,实则代表自己。至于两翼断折,臣以为应是指您身边那两位莲花郎。”武曌好奇问道:“何以见得?”
崔乾又进一步解释道:“莲花五郎、六郎,此二人虽美如莲花,才华出众,但毫无治政之能,今幸得您恩宠,代理朝政,但长此以往,恐会惹来众怒,还望陛下早做圣断。”
女皇闻言并未动怒,或是早已看到此层问题,沉思良久,低声道:“知道了!”
女皇自知此梦困她久矣,也曾寻得诸多高人解梦,可令她满意者甚少。
狄国老在世时曾言两翼是指她的两个儿子,只要复启二子,便可如虎添翼,安邦定国更不在话下。如今已按狄国老建言,复立庐陵王李显为储,想来本可摆脱这梦魇,谁料却仍难挥去。
女皇一时再未言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似将崔乾抛诸脑后。崔乾也知道,此事触及了女皇隐忧,女皇年老,正需二张兄弟排遣孤寂。
如今两兄弟倚权成势,气焰嚣张,已骑到王公宗室头上作威作福,即令是女皇亲生,又深得朝野人望的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也无一敢得罪他们兄弟。此事若在以前,众人恐避之不及,而今女皇年迈,倒是慈蔼宽怀许多,抑或是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少时,女皇方开口道:“朕这阵总觉心头烦闷,你帮朕看看,近日可有甚不祥之事发生?”
崔乾走向一旁花格明窗,向外望了望,心下一震,一时语塞。女皇见状质问道:“我武周社稷可安?如实道来!”
崔乾愣怔了一会儿,吞吞吐吐道:“启圣人,天上,天上……”
武曌催促道:“什么天上,有话直说!”
崔乾直言陈上:“圣人,天外日晕厚密,白虹贯日!”
女皇好奇问道:“此为何兆?”
崔乾避开女皇锥子样的目光,不安地说:“灾在道君失明,变革之象也!”
女皇闻言心下一惊,忙问道:“可有破解之法?”崔乾道:“想必圣人心中已有定数。”
女皇明知故问道:“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崔乾半遮半掩道:“欲破此灾,就得看圣人可愿修复那鹦鹉的双翼了。此外,还需圣人心境平和,慎重选择。”
女皇闻言愣了半晌,令道:“你若想好好地活在我大唐,就莫对外声张此事!”
崔乾闻言忙跪地磕头道:“圣人放心,臣绝不会露半字口风!”
武曌挥手示意其退下,崔乾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急忙离开。
“白虹贯日”之象现后,直至未时才退隐,皇城内外文武百官、百姓一时议论纷纷,有人传言不久将有灾祸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