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冬季已到,天津阜口关闭,李中堂要从天津赶到保定,一是教案的问题,二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公务。
沈家本匆匆赶到渡口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禁暗自惊叹。渡口周边,早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仿佛整个城的显贵与要员都汇聚于此,共同等待着那位即将莅临的尊贵人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既庄重又兴奋的混合气息,每个人都穿着得体,神色各异,但无一不流露出对即将到来场面的敬畏与期待。
在人群的最前方,几块高大的木牌矗立着,它们被精心雕琢,上面用金色大字镌刻着那串令人瞩目的头衔——“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北洋通商大臣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爵”。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身份象征,更是大清帝国权力与荣耀的集中体现,让人一眼望去便能感受到其背后的显赫与威严。
藩司大人与臬司大人两位高官,身着朝服,头戴官帽,面色凝重又不失庄重,他们站在显眼的位置,不时与周围同僚低声交谈,显然是在讨论着即将进行的重要事务。而周围,则是身着各色制服的八旗子弟与绿营官兵,他们排列整齐,纪律严明,既是守卫也是见证。
除此之外,来自沧州府、河间府、大名府等地的官员也纷纷到场,他们或身着地方官服,或携带地方特色礼物,脸上洋溢着既紧张又期待的笑容,显然是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得到上司的青睐与赏识。
整个渡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气氛所笼罩,每个人都屏息以待,目光不时地望向远处,仿佛在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那位身负多重要职,权势滔天的直隶总督,将在此刻步入众人的视线,开启一场影响深远的政治盛宴。
沈家本匆匆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官服,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一丝逃脱的缝隙,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正当他小心翼翼地混入人群,试图悄然离去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与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李鸿章,这位权倾一时的重臣,正与藩司廷禄站在不远处,两人交谈甚欢,但谈话的内容却不经意间触及了沈家本的心弦——教堂被烧的严峻事态。
李鸿章的眼神不经意间扫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沈家本的身影。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对沈家本才华的认可,也有对其处境的担忧。他轻轻挥手,示意廷禄稍候,随后迈步向沈家本走来。
“子惇,”李鸿章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直接打破了周围嘈杂的环境,“这件事情,你该如何处置?”他的语气中既有询问,也有考验的意味。
沈家本闻言,心头一紧,他知道自己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他微微低头,以掩饰内心的波澜,沉声回答道:“洋人杀人害命,证据确凿,且此事已公之于众,若不依法处置,恐激起民愤,酿成更大之乱。”他的言辞中透露出坚定,却也隐含着对复杂局势的无奈与忧虑。
李鸿章闻言,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与恩师曾国藩共同处理天津教案时的那段艰难。
“子惇啊,”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可曾记得,当年我与我恩师处置天津教案之时,所面对的压力?我是真心担心你的前程啊!你我虽非亲眷,但你姨丈沈桂芬与我乃是过命之交,我怎能不为你着想?”
说到这里,李鸿章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盯着沈家本,继续说道:“但我也知,你沈子惇非池中之物,有胆有识,更有为民请命的决心。所以,我不仅要你据理力争,更要你时刻以大局为重。这其中的利害,你需自己把握。既要惩处洋人,又要平息民愤,不能走我们的老路啊,负责乌纱难保,可能还会丢了性命,子惇一定要以大局为重。”
沈家本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知“以大局为重”这五个字背后所承载的沉重与无奈。这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官场套话,更是对他在处理这起涉及洋人、百姓与官府三方利益的复杂案件时,所提出的要求。他明白,自己必须在这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既要维护朝廷的颜面,又要顾及洋人的情绪,更要保障大清百姓的权益,这无疑是一场艰难的考验。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为这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萧瑟与凄凉。然而,在府河渡口,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地面与低矮的房顶被白雪覆盖,宛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但在这片宁静之中,却隐藏着紧张与忙碌。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中堂大人——李鸿章,渡口周边的积雪已被清扫得一干二净,露出青石板路原本的色泽,显得格外整洁与庄重。
李鸿章站在人群之中,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他再次对沈家本强调:“谨记,谨记!”这四个字,简短而有力。
仿佛重锤一般敲击在沈家本的心头。
“有时候钱能解决一切问题,洋人也是看钱的!”李鸿章突然俯下身小声的说道。
“下官记住了。”沈家本低头答道,声音虽轻,但突然琢磨开了,哪有什么法纪、公平可言,无非是钱,有钱就能决定一切,有钱就能改变是非,这也是他李中堂的生存之道。
随着李鸿章的一声令下,人们迅速行动起来,为他准备了银顶、皂色盖帏的八抬大轿。这顶大轿,不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尊贵与荣耀的体现。在众人的簇拥下,李鸿章缓缓步入轿中,随着轿夫们稳健的步伐,大轿缓缓抬起,向着直隶总督部院的方向进发。
一路上,前呼后应,锣声、鼓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形成了一支壮观的队伍。这不仅是对李鸿章身份地位的彰显,更是对朝廷权威的一种宣示。然而,在这喧嚣与热闹之中,沈家本却显得格外沉默与深思。
大雪依旧不停的下,本来已清扫干净的地面又渐渐的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府河上李中堂乘坐的几个小火轮冒着黑烟,”突突突”的返回天津去了,沈家本望着人们散去的背影,现在的问题非常棘手,张六子尚未归案,给叶志超的信也未回应,洋人该如何处置,聚集的百姓该如何安抚……
沈家本闻言,脸色骤变,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深知,百姓情绪的失控绝非小事,更何况还牵涉到无辜生命的逝去,以及对外关系的敏感。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即转身,脚步匆匆地返回府衙,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仿佛肩上扛着千斤重担。
回到府衙,沈家本迅速召集幕僚与亲信,气氛紧张而凝重。他目光如炬,声音坚定而有力:“即刻檄清苑令,不惜余力,悉数调遣衙役,若情势危急,可借马福成麾下军马之助,务期须臾之间,城内秩序复归,百姓安堵,尤须严防事态蔓延,伤及无辜。”
待安排妥当他又踏入布政使衙门,沈家本直奔主题,与廷禄面对面坐下。廷禄的神色同样严峻,他轻轻拍了拍桌面,示意沈家本注意手中的电报。沈家本接过电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法文,随即通过翻译得知了电报的内容——天津法国领使馆:贵政府,此次事件严重影响两国关系,请贵政府务必将凶手绳之于法,并给予相应赔偿,否则后果自负,并保护法国公民在境内的安全,同时希望双方能通过外交渠道解决分歧,避免事态升级。
读完电报,沈家本的心中更加复杂。他深知,这不仅仅是一场地方性的民众骚乱,更是涉及国家外交的敏感问题。他抬头望向廷禄,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廷大人!”沈家本沉声道,“一则,当益固地方之治,保民命于安宁,兼施抚慰之策,以靖民怨;再则,亟与法国使署通谒,明我邦之立场,谋和平之解决。此事关乎国体之尊严与社稷之安定,切勿等闲视之。”
“子惇,此事已至如此地步,我们究竟该如何妥善结案,以安民心呢?”廷禄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焦虑,他本不想插手这个案件,但李中堂有令,让他协同处理,还有那个号称六贝勒的人物被杀,上面有大人物撑腰,已对他带来了口信,否则前途不保,都让他愁眉不展。
沈家本听后,眉头紧锁。他叹了口气,说道:“廷大人,洋人领事裁判之权,诚为我等难以跨越之碍。然若因是而放任自流,或仅做敷衍之态,实难对亿万黎民有所交代。观今衙署之前,百姓云集,群情激昂,若不及时妥善处置,恐将酿成更大之乱,届时岂止惩处数洋人所能平息哉?。”
廷禄忧心道:“那我等该如何是好!”要搁在平时,廷禄连沈家本这样的官员连瞧都瞧不上一眼,但是现在不一样,他也被绑在这个绳子上了,如果沈家本处理不好,他这个乌纱帽也恐怕保不住了。
沈家本沉吟片刻,眉宇间透露出一丝凝重。他缓缓开口,语气坚定而又不失分寸:“按照惯例……。”
“惯例?子惇快快讲来,我们就按惯例处置……”廷禄马上接话道。
“凡处理教案,必找几个替罪之人,然后再跟洋人谈判,赔些银两,否则洋人会借口开展,安抚百姓,则言明有挑唆之人,当众正法,以正视听,老百姓胆子小,这种处置,既能威慑,也能交代,也能跟太后皇上和李中堂交代!”沈家本说道。
廷禄听罢,突然非常释然的说道:“子惇,此事就依你所言,银子的事好说,我去筹银,你去跟洋人谈,可以杀掉我们几个人,尤其是那个清苑县参核罢官、流放,我去上奏朝廷和禀报李中堂,对了,尤其是那个张六子。”
一提到张六子,廷禄就恨不得当下就杀了。
“那关起来的那个传教士和几个洋兵,我们该如何处置”沈家本问道。
“放了放了……全放了,洋人我们惹不起的”廷禄说道。
沈家本望着廷禄,眼中满是不解与忧虑,他再次确认道:“廷禄大人,您确定要将那被关押的传教士与洋兵悉数释放?此举恐怕会令我民心生不满,认为我们偏袒洋人,有损朝廷威严。”
廷禄叹了口气,脸色凝重,他缓缓解释道:“子惇,你我都清楚,洋人在我大清横行霸道惯了,尤其是领事裁判权这一棘手问题。如今局势紧张,若我们继续扣留他们,只会让事态更加复杂,甚至可能引发国际争端。”
“但……”沈家本欲言又止,他深知廷禄所言非虚,“百姓们的情绪已经十分激动,他们期待着我们能给予一个满意的答复。若是我们轻易放人,恐怕难以平息民愤。”
见沈家本仍然面露难色,廷禄不悦的说道:“沈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身为朝廷重臣,必须以大局为重,不能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放人吧,先过了这个难关再说。”
“这……是否知会臬司衙门……”沈家本仍再想说什么。
“放、放、放,先放了再说!”廷禄焦急又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沈家本终于点了点头,尽管心中仍有千般不愿,但是也没办法。
就在沈家本刚刚走出藩司衙门的门口,廷禄就不住的咳嗽起来,他用手帕捂住嘴,一阵鲜血从嗓子里喷了出来,将原本白色的手帕也染红了。
他伸着手朝仆人喊道:“快拿洋教士给我配置的丹药出来……妈的,这个张六子要害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