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深处,帝王御书房内,静谧而庄严。
此刻,四位权倾朝野的太监,如同列阵士兵,跪姿端正,一丝不苟。
他们身后,内阁栋梁与六部首脑,亦屈膝俯首,一片肃然。
“陛下,案情已初露端倪。”
魏忠贤手捧奏章,谦卑至极,跪陈于地。
“呈上来。”
朱由校语气淡然,挥手之间,不怒自威,殿内众人皆能感受到其内心的波澜不惊,却也不难揣测其隐含的不满情绪。
“半月间,奴才擒获哄抬物价之奸商十三名,经严审,其背后乃为阻挠陛下新政之阴谋。”
魏忠贤道出原委。
“何新政遭此劫难?”
朱由校轻敲椅背,闭目而问,声音虽轻,却字字千钧。
“田亩皆税之令。”
魏忠贤应声而答,毫不犹豫。
“哦?竟是此策触动了某些人的逆鳞。”
朱由校闻言,眼皮微抬,目光如炬
“实乃崇玄、朝阳之僧道,因田产被征,心怀不满,勾结奸商,共谋京畿物价之乱。”
魏忠贤继续禀报,言辞间透露着对事态的深刻洞察。
“仅此等宵小之辈?”
朱由校手转奏章,质疑之声中透着寒意。
“另有京中缙绅数家,因陛下废《优免新例》,功名失色,亦参与其中。”
魏忠贤小心翼翼,生怕触怒龙颜。
“究其根本,皆为一个‘利’字作祟。”
朱由校猛然起身,语气冷冽,一语道破世间万象。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
他感叹之余,更添几分怒意,“读书之人,竟行此等悖逆民生之事,实乃大谬不然!”
“即刻查抄,店铺交内务府打理,所得盈余,半数为运营之用,余者内帑国帑平分。”
朱由校决断果敢,不容置疑。
“遵旨。”
魏忠贤应声,不敢有丝毫怠慢。
正当此时,韩爌挺身而出,进言道:“陛下,历来抄家之财,皆外三内七分配,陛下之法,恐难筹足所需。”
“此例始于何时?”
朱由校侧目而问,神色中带着几分探究。
“太祖、成祖之世。”韩爌恭敬回答。
“那便自今日始,革故鼎新。”
朱由校挥袖间,“朕意在惩奸商,非图财利,此例当改!”
其意已明,韩爌自是无言以对,只能暗自佩服皇帝的高瞻远瞩与雷霆手段。
韩爌图谋以金钱开路,欲借皇帝之手,将奸商资产倾囊而出,换取巨额财富,更欲行皇七国三之利,此等盘算,若是换作万历那财迷心窍之君,或已颔首。
然朱由校,身为异世之魂,深谙“播种方有秋收”之理,岂会行那杀鸡取卵之短视之举?
他意将商铺托付于内务府精英之手,细水长流,未来之利,定远超一时之得。
且论扑卖家产,暗含玄机,意在保全家族血脉之产,不使旁落。
昔日解缙遭难,家财虽散,终归族人怀抱,此例可见一斑。
韩爌之策遭拒,满座哗然,目光异样,皆叹其未脱旧习,不思进取。
此时,吏部尚书周应秋适时进言,颂扬陛下售卖皇产以平物价,心系苍生,一时贺声四起。
风波骤起,十日之间,皇帝左手平抑物价,右手严惩奸商,雷霆手段,令在场者无不股栗。
然朱由校不为所谀辞所动,目光如炬,质问群臣:“除却颂扬,尔等可有真言欲陈于朕前?”
毕自言挺身而出,以首辅之身,请开大朝,意在安定朝纲,虽知骂名难免,但仍以大局为重,劝君勿怠朝政。
“朝会之事?”
朱由校轻笑,“务实为先,空谈误国。待上书皆实,朝会自开。”
一语既出,满座皆寂,务实二字,重如千钧。
众臣面面相觑,心中暗叹务实之道,非易得之。
随即,朱由校留下内廷四衙门,余者皆遣返各司其职。
待殿门紧闭,独对杨成秀,问及其干子杨金水之事,原来为护真购粮者,竟施妙计,掺沙于米中,此等智慧,令人叹服。
\"老奴教子不周,恳请陛下圣裁以示惩戒。\"
语毕,杨成秀即刻俯首跪拜,姿态谦卑。
\"责?何责之有。\"
朱由校轻描淡写间,摆手笑道,目光转向杨成秀,\"卿之养子,智计过人,深谙惠民之道,朕欲加重其任,望卿妥善安排,令其肩挑重担,再建新功。\"
\"老奴叩谢龙恩浩荡!\"
杨成秀闻言,心中大石落地,感激涕零,深知这位帝王乃睿智之君。
谈及米中掺沙之策,其意何在?
乃是为了抬高奸商囤货之门槛,亦有意减缓皇粮流通之速,使一石米虽杂沙而价廉,却能抵三石之用。
此举专为平民设,大户自不屑一顾。
百姓肩挑背负,次数虽增,却无大碍。
反之,粮商库存骤减,恐生市场动荡,非社稷之福。
\"朕命尔等甄选对朝廷忠心耿耿之商贾,此事办得如何?\"
\"启禀陛下,已悉数挑出,涵盖各行各业,人才济济。\"
王末,内务府总管,适时出列禀报,四周众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妥善安置此辈,朕日后自有大计倚重。\"
朱由校之言,意味深长。
月挂中天,冯祝正酣眠于梦乡深处。
“干爹,干爹,急事!”
忽地,干儿冯文急促的呼唤如晨钟暮鼓,将他从梦乡中猛然拽回。
“京城风波未平,你怎又添乱?何事惊慌?”
冯祝被扰清梦,面色不悦,目光如炬直视冯文。
“刘正阳求见,言有要事相商。”
“刘正阳?深夜何事急迫至此?明日再议不可?”
冯祝眉头紧锁,嘴上虽抱怨连连,双手却已迅速整理衣袍。
“冯公公,此乃大机遇也。”
刘正阳一见冯祝,满脸堆笑,躬身行礼。
“山西富商,明日欲存巨款,二百万两白银,非同小可。”
“二百万两?数目惊人!”
冯祝闻言,睡意全消,精神为之一振。
“此人底细可曾摸清?”
“同乡之人,山西籍贯,可靠无疑。”
刘正阳察言观色,连忙解释。
“他们此举,一为攀附宫中势力,谋得一席之地;二则图谋下月售盐之利。”
“哼,倒是精明之人。”
冯祝冷笑,心中已有计较。
“售盐之事,户部掌舵,非我所能及。
但北直隶售盐权之分配,历来依据盐引多寡。
此中门道,他们自会领悟。”冯祝踱步沉思,指点迷津。
“至于入宫为官,非有真才实学不可。赵爽擅矿务,萧庸精纺织,你掌银号,皆因各有所长。他们若想入朝为官,亦需展现其独特之处。”
“公公之意,乃是要他们自证价值?”
刘正阳恍然大悟,试探问道。
“正是。”冯祝点头,对刘正阳的领悟表示满意。
“近闻皇爷为虎贲卫战马所困,我干爹正整顿马房。若他们能解此燃眉之急,我自会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小的明白了,即刻去办。”刘正阳领命而去,心中暗自盘算。
待刘正阳离去,冯祝并未急于就寝,反而在屋内踱步,若有所思。
“山西商人……”
他喃喃自语,目光转向窗外,忽而唤道:“朱九!”
一名缇骑悄无声息地现身,躬身待命。
“你速去查探刘正阳所言商人,其在京城的产业布局,务必详尽。”
“遵命!”
缇骑领命而去,冯祝这才安心上床,继续未完的梦境。
与此同时,太白楼上,灯火通明。
“杨大掌柜,范大掌柜久候多时。”
管事轻声引领,杨怀忠神色凝重,步入雅间。
“范大掌柜!”
“杨大掌柜!”……
众商贾纷纷起身行礼,气氛凝重而热烈。
“小掌柜亦在此,幸会幸会。”
杨怀忠见范进雄身旁少年,连忙再施一礼,心中暗自揣摩。
“杨掌柜,请上座。”
范进雄含笑相邀。
范进雄轻提茶壶,向众人颔首一笑,瞬间,满座皆是大明商界翘楚,其富庶仅次于天家。
杨怀忠接过递来的香茗,不急不缓,细品其味,仿佛在品味世间百态。
“去岁账册已毕,我八家之舟,皆遇逆风,亏损颇巨。”
范进雄环视周遭,沉稳开腔。
“熊廷弼辽东施威,严打私货,加之朝廷以客兵换辽卒,我辈辽东营生,几近折戟沉沙。更兼吾弟进财,亦在辽东音讯全无,令人忧心。”
“漕运之途,自李三才离任,纷争四起,前年漕粮几近停滞。幸得赵于奎力挽狂澜,然量减质衰,亦是不争之实。”
“张家口外,蒙古诸部亦陷困境,寇边无力,岁赐日削,此路亦非坦途。”
言及至此,范进雄轻啜一口清茶,续道:“广宁之地,孙传庭同乡之谊,虽有所倚,却也条件苛刻,马匹为媒,禁物不售,方得苟延残喘。”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重心长:“此情此景,若不求变图存,恐我辈将来风雨飘摇。”
“朝廷盐改新政,乃天赐良机,山西解盐,我辈誓夺四成之利。”
范进雄掷地有声。
靳良玉闻言,立刻响应:“盐改新政,金蛋在握,我辈岂能让它落入旁人之手?六百万两白银,已备妥当,只待一搏。”
范进雄颔首,满意之色溢于言表,深知众志成城,胜券在握。
晋商之间,虽有八大家与旁系之分,实则皆系边事之利,合法非法,皆为生存之道。合法者,供卫所之需;非法者,则暗中资敌,此等世袭之业,实为命脉所系。
“刘正阳,虽身在宫闱,心系乡土否?”范进雄问向杨怀忠。
“乡土之情,他岂能忘怀?祖坟所在,岂容轻侮?”
杨怀忠答道,但眉宇间仍有一丝顾虑,“然与宫中之人合作,总觉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