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示意他们无需相送,自顾自出门去了,走到小门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几个人站在桦树下,木木地看着我,表情让人颇不自在,我便穿过了小门,他们也没有跟过来。这家店铺的前堂和后院都弥漫着那股浓郁的羊膻臭味儿,即便是中午,腹中饥肠辘辘,也丝毫没有进食的欲望,院子正中那棵红艳似火的桦树和这股气味儿混杂在一起也显得极为突兀。
从羊杂店出来,发现外面阳光明媚,想起来刚才在羊杂店里,似乎像是从阴暗的地下阴沟里走了一遭,乃至于竟一时忘记了今天是个大晴天,还以为是个阴天。
我顺着那条曲巷往外走,不时地回头看看身后被曲拐的院墙隐住的小路,仿佛背后那把切肉的尖刀还跟在我身后一样,走了一会儿,从小巷出来,路上便又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回到茶铺,派去探查的人已等候多时,见我回来,便上前来回报。
延庆寺和胡人商铺均无异样,一人说在寺中见到了方丈,寺中的那棵树是前朝皇帝来寺中祈福时亲自栽下的幼苗,种植在内院僧舍旁的菜畦旁,近几日夜间护寺僧众并未发现有任何异样,寺中也从未让外人留宿,这个弟兄还跟僧人详细描述了黑衣人的一些身体特征,僧众也均说未见过此人。
去胡人商铺的是一个小校,他说道,商号一切正常,他到商号时,有几辆大食货车正在卸货,管事儿的正和大食商人在交接货物清单。
管事儿的?听到这儿,我忙打断小校,问道:“你刚才说管事儿的?!”
小校被我突然打断,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脸不解但却肯定地说道:“是啊侯爷,是管事儿的,前些日子查案时您不是还见过此人,他还跟您说过话。”
我仔细询问小校,那管事儿的穿什么衣服,相貌如何,根据小校的描述,那人穿右衽衣,长筒靴,戴着一顶胡人白帽,肚子像怀胎六月的孕妇一般,留着浓密的卷曲胡须,相貌和衣物都对应不差。
听到小校如此说,我感到不可思议,再三追问,小校确认无误,的确是在巳时初,大概巳时二刻在胡人商号见到的此人,而差不多在巳时初,约莫巳时三刻左右,我在羊杂铺后院也看到了此人,难不成是见了鬼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见到管事儿时候的巳时三刻和小校见到他时的巳时二刻,中间只隔了一刻,而从胡人商号到羊杂铺,中间需横穿过两条大街,再走过一条长街,从长街尽头右拐,经过一条狭长的小路,转入大路,再经过几个商铺,最后走到这个茶铺前,继续往南走二十余步,径直穿过两条大街,找到那条木器行旁的小路,再沿曲巷到羊杂铺,加上进出这里只有一条路,也就是说,如果胡商管事儿的要从在商号被小校看见之后出发来到这里,而且要赶在我从茶铺出来之前进入曲巷之前赶到羊杂铺,只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可用,哪怕他们骑了快马,这也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除非他们长了翅膀。
想到这,我左手端起茶杯,呷了口茶,用右手手指在茶汤里蘸了蘸,把手指弄得湿漉漉的,把茶汤在拇指和食指间搓揉,好像是要把茶汤里融化了的茶味儿搓出粉末来。
小校则在一旁看着我的脸,我出神地盯着茶杯,手上搓得更用力了,脑子里却在想着,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身旁的这个小校在骗我,保不齐他和这帮人是一伙儿的,但这个念头随即被打消,这是羽林卫从西北陕境调过来的戍边健儿,与京城这些复杂的官商毫无瓜葛,我不免有些过于多疑,焦虑所致的多疑几乎迫使我在闲暇时不遗余力地去怀疑所有人,甚至怀疑我自己的判断。
小校看错了吗?看他的样子应该不会;那么,是我看错了吗?或许是刚才后堂光线太暗,那人只是长相和胡商管事儿的相似,我没看清?可我和他说了那么久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是那个管事儿的没错!
这时,原本看着我的小校,目光往旁边挪了一些,看向了茶铺外,然后示意我往外看,茶铺外那条小巷的出口,出现了几个人,正是刚才在后堂碰见的管事儿的几个人,离得太远,看不真着,但光凭衣服和外形便能肯定是这几人无疑,只不过背对着我们看不到脸。
几个人略一停留,便往远处去了,我撂下手里的茶杯,就跟了上去,这伙人走得很慢,不慌不忙的,但是和商号所在的方向相反,我和小校跟着他们,从茶铺所在的大街走到头,右拐到了一条热闹的街道。
这天是清明节,每年的清明,京城的百姓便纷纷出门,斗鸡、上坟、踏青、插柳,有大清早一家子赶早郊游刚回来的,也有日过晌午准备出门到离河边踏青的,还有的富贵之家门口,停着宽敞华丽的马车,马匹和车身上装饰着绸带和柳条,车上摆上香薰和途中饮用的奶酒,车夫正扶着主人们上车,一条街上人们来来往往,不亦乐乎。
清明时节,官府允许百姓将家中盛水的器皿放置在门口,器皿中插着柳条,寓意扫尽门前尘埃,也准商贩在街道两侧摆设临时摊位,售卖一些节日用物。
这几人走走停停,在一处售卖银器的摊位前停了下来,领头的拿起一把银质的胡人头执壶看了起来,磨蹭了半天,重又放下,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几人在路口上了一辆马车,出坊后沿离河沿岸往西而去,此时的离河边草长莺飞,柳绿水漾,河边人头攒动,丽人们穿着鲜艳的服饰在水边嬉戏、踏青、宴饮,和偶尔经过的三三两两去给自家先辈上坟的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清明节这天,有哀思也有欣喜,个人境遇及心境不同罢了。
那车子此时行驶的路和坊间的路并不相同,是用各种坚固山石铺设的硬质路面,这是建城之初,朝廷为了充分利用离河水道码头,运输南上北下的货物,加上当今圣上也是极好营造佳景之人,入主京城后便下令大修离河及沿岸,同时也是为了方便京城之人和外邦胡人游览离河盛景,衬托大皓盛况,特意花费大气力修筑的道路,兼有游览和通货两用。所谓城在景中,景在城中,这大皓都城盛况,乃当之无愧之中华第一名城,无处不体现着皇都气象,每每引得番邦小国来使惊叹上国风貌。
他们的车子沿着离河岸西去,行到天津桥,上桥北去了,天津桥上更为拥挤,桥两侧的望柱旁挤满了游人,这种情形下,丝毫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跟踪,我们便不远不近地跟着,车夫招呼着桥上的人群让路,走走停停,可人群拥挤,约莫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行到北岸。
可没想到的是,车子到北岸后,继续西去,没走多远,又掉头折了回来,重又上桥往南岸去,桥上本就拥挤,众人刚刚在车夫的呼喊下避让过一阵儿,眼下又要避让,见还是这辆车,纷纷发起了牢骚,指着车夫喝骂。
这几个胡人去而复返的行为更加让人感觉到不同寻常,像是在故意绕圈子,难道是回家也怕人跟踪不成?或者也在欣赏这河岸的景致。
果不其然,车子挤过天津桥,便又沿着来时的河岸路往回走,从惠训坊走到择善坊,但并未再回到羊杂铺,一直走到择善坊南侧的坊道,然后往东进入福善坊,进入了南市。
我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伙人绕来绕去,难道要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