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说王子就在前面林中,头前带路,我们一行人跟着他在林中穿梭,过了一个小土梁,来到后面一处高大的山坡上,翻过山坡,继续往山上走,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拐到了一处山洞旁,这山洞口正对着那座拱桥,只要下面有火把点起,这里便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山高林密,在下面根本无法发现这里有一处山洞。
山洞的洞口栽种着浓密的藤萝,把洞口完全遮挡了起来,像照壁一样,最近的山路离这里也有百余步的距离,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万万不会发现这处洞口。
绕过这些藤萝,紧挨着的是洞穴口的一扇木门,木门颇为厚重,推开之后,里面完全是另一番世界,像进了富贵人家的厅堂一般,洞是天然的石质洞穴,但明显经过了人为扩充改造,除了洞穴中间的宽大空间,周围还挖出了五六间小屋,大都有寻常的卧房大小,而且里面经过了精心的布置,地面被铲平铺上了石砖,绕过门前的一扇半透明屏风,前方是两列主客圈椅和几张条案,纱幔婆娑,书画、瓷器、灯笼齐备,打眼一看,隐约看到旁边的屋子除了床铺,桌几、衣架也是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厨房、书房等,甚至各个房间还修了装饰的窗棂,除了头顶的钟乳石顶略微突兀之外,其它的布置简直和寻常房屋一模一样,只是洞穴颇冷,以至于这样闷热的天气,里面的下人还穿着厚袄。
据使臣说,这是多年前老国王也就是王子的爷爷备下的,就是怕有一天政局不稳好有个避难的栖身之地。
说话间,王子出来了,锦衣翠羽,腰缠玉带,神色悠然,和数月前在大皓时那副落魄的样子完全不同,也根本看不出丝毫的落魄和不安。
寒暄毕,我问王子这是怎么回事,一进城就感觉到不对劲,是不是丞相搞的鬼。
王子这才泣泣落泪,原来他从大皓回国之后,丞相痛诉己罪,不但将原来听从国王和太尉的几镇兵马归还给了王子,还将自己统领的静海军等几镇兵马也交给了王子,而且告诉王子,国王的近臣和其家眷目前已到了南海,请王子暂持国事,待接回众人后,自当交还相权,还请到时能允许他到兀腊城居住,王子自是应允。
尽管丞相交还了兵马,可静海军跟随丞相这么多年,军中只听相令而不从王令,能不能指挥得动还得两说着,而自己这边的兵马在此前和丞相的作战中损失惨重,督尉以上军官大部分战死,早已换了血,不是原来那帮老部下,听丞相如此说,只得暂且同意,等那些心腹近臣回来再作计较,况且有大皓的大军和使团在,有了这一次大军压境的教训,谅丞相不敢再作乱。
可等到大皓大军撤走,丞相便又开始跋扈起来,出言不逊,处处干预政事,甚至连手下的兵马都不怎么听从自己的调遣,而那些心腹近臣和自己的家眷也都始终没有回来,也就是在大军离开安南十余天后,王子有一次从一个旧宫人口中听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那天王子晨起,照例来到国王的书房处理公务,其实也没有什么公务,只是丞相让人每日送过来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公文,宫人送上来一盏茶,还是从云南专门采购的黑茶,这是宫里一贯的贡茶,但自从王子回来之后,总是感觉这茶汤不似以往,味道苦涩,便问宫人怎么回事。
原来这安南王宫中有一口井,名曰汨泉,这井不同于一般的井,原本井中无水,而是井壁上有一处泉眼,泉水流到井底,汇成的井水,奇特的是,这井水不多不少,水面只停在离地面两丈高的地方,而且井水清冽甘甜,王宫内取水多自此处,可连日来宫人给王子泡茶的水却是从别处的普通水井中取来的。
王子问他为何不在汨泉中取水,宫人支支吾吾,直到王子生疑,发了火,将茶盏摔在地上,宫人才告诉王子,原来就在上次国王将王子派到大皓后不久,太尉就已经兵败,丞相带人攻入宫中,将国王和太尉逼死后扔到水井中去了,如今已泡了数月,没人敢再去那井中取水,而且原来国王身边的近臣和宫人、侍卫都被发配去南海,剩下的人畏惧丞相和他安插在宫内的眼线,无人敢告诉王子此事,只怕那些去南海的人也早就糟了丞相毒手。
王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晕倒在地,随即命宫人将地上摔碎的茶盏收拾起来,再换上一盏新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夜里,王子偷偷去了那口井附近,到了附近却不敢上前去,生怕看到井中的惨状,便偷偷回房去了。
而且,最近几日,王子感觉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只得强装镇定,一直到丞相率军离开国都之后,王子才乔装成运送柴车的宫人混出宫去了。
听王子说罢,我才明白,怪不得我们一行人出城的时候,碰到拉柴车的人那些守卫的士兵会那么紧张。
我问王子有何打算,王子说本来他还想到大皓去,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皇帝,但安南仍然被丞相控制着,而所有通往大皓的路,恐怕都已被丞相的眼线充斥着,到处都在通缉自己,只要一露面便会被发现,因此从王宫出来以后,就一直躲在这里,所幸老国王秘密在这里经营了多年,物资齐全,还有二十多个宫人服侍,这里从老国王也就是王子的爷爷辈开始,就一直派心腹之人看守,即便是躲上几年也不成问题,可一想到父王惨死,奸臣窃国,就夜不能寐,发誓要报仇雪恨。
我只能暂且安慰王子,打算过两日风声不那么紧了,乔装从小路返回云南,再作计较,至于王子,还是暂且在这里藏身较为妥当,看情况这里比外面反而要安全许多。
用过饭后,王子安排宫人们带我们到客室休息,我单独一间屋子,几个侍卫在旁边的一间屋子里休息,宫人们没有描眉画鬓,都化着淡妆,穿着素雅,不过,大都容貌清丽,举止得体,看来都是精心挑选过的。
进卧室后,宫人们点上火烛,服侍我舒服地泡了个澡,然后换上了干净衣服。我到隔壁房间看了一下,侍卫们聚在桌前喝酒吹牛,我便回到了卧房,宫人们铺床叠被,伺候我睡下,我看着罗帐轻轻落下,她们点上了奇楠香,这种香料我在家中也常用,有助于入睡,随后,其余人便出去了,只剩下两个宫人站在门口,这也是安南王宫的规矩。
淡淡的香味儿透过罗帐飘了进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隐约看到那两名宫人好像仙子一般,想不到连日奔波,在这荒郊野外还能有这样惬意的居室,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但随即我心头又突然紧张了起来,这毕竟是在安南,还是在这样一个隐蔽的山洞中,虽然此前在大皓和王子不打不成交,已成为朋友,但我这颗多疑焦虑的脑袋让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敢忘记危险。
宫人见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过来询问。
“我那些手下睡了吗?”我问道。
其中一个回道:“他们几人还在喝酒,未曾安歇。”
我说道:“我习惯了一个人,有人在我旁边睡不着,这样吧,你们去旁边叫两个我的兄弟过来,然后你们就去休息吧。”
宫女说怕王子怪罪。
我说道:“无妨,只管去。”然后便又躺下了,闭上了眼,明明不累,却感到有些困意。
很快,两个侍卫进来了,说道:“侯爷,那两个宫女打发走了,您先睡吧,我们在这儿守着。”
“好,这几日不安稳,你们过一个时辰去和他们轮流换一下。”我边说话,边舒舒服服地快要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似睡将睡的时候,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刚才那个侍卫说的是“睡觉”还是“觉睡”?怎么他们连睡觉二字都能说颠倒了吗?我模糊地又想起他们进来的时候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并没有掀开罗帐看他们一眼,于是我躺在床上,又睁开了眼,侧过头看他们,隔着朦胧的纱帐,眼神迷离却怎么也看不清,而且他们好像也在看我,我隐约感觉他们歪着脑袋,已经不是我的那些护卫了,便挣扎着想起来,却支撑不起来,倒了下去,带着那股焦虑和恐慌,随即周身又被那股说不出的舒适感包裹了起来,进入了梦乡,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回到了大皓,从天津桥上经过,天气很好,桥上游人如织,女人们都穿着华丽的衣服,笑得很美,大家都站在桥两侧看离河的美景,河面上波光粼粼,阳光映到眼睛里变成一幅画,身上暖融融的。
“侯爷,你看。”
我转头一看,却是卫蹬,很久不见了,卫蹬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很想念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一条小船上,云其正在和几个青年军官泛舟河上,云其也看到了我,脸上忽然没有了笑容,和一个年轻人起身背对着我,坐到船的另一头去了。
“走吧。”我说道,盯着脚下的桥面,却不见卫蹬回话,等我抬起头来,周围的人忽然都消失了,还是一样的阳光,一样的美景,一样暖融融的,但人都不见了,原来那些戴在女人头上的花都落在了地上和水面上,水面上的船都还在,船槁扔在船板上,周围全都空荡荡的,我看了看云其的那条船,那条船上的年轻人也都不见了,就剩下云其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船的那一头,我冲她焦急地喊,她却一动不动,像没听到似的。
“侯爷。”一声侯爷,惊起我一身冷汗,我慌忙回头,看到卫蹬又站在我身后了,正在看着我,他笑得很奇怪。
“我走了。”他说道。
“站住!”我说道,他走得越来越远,我赶忙追了上去,追了几步,一瞥看到云其还坐在河里的船上,背对着我,我随即又冲着卫蹬追了上去。
“我让你站住!”我喊道,转眼之间卫蹬的影子已经走出去很远,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我醒了,惊起了一身冷汗,突然忘了自己在哪里,以为是在京城的家中,可家中没有这样红色的罗帐,我感到一股热流涌上脑袋,瞬间又想起来了,我还在安南,在王子的山洞里睡了一觉,我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定了定神,这才觉出浑身已经湿透了。
长舒了一口气,侧着脑袋往门那边看,门口的两个侍卫不见了,我分明交代他们看守在那里,眼光随意往右一瞟,却发现几步外的桌子旁坐了一个人,桌子在我躺下时头顶的右前方,靠着墙壁,墙壁上是一扇假的窗棂,那人就坐在桌子旁的圈椅上,正对着那扇假的窗棂,也就是差不多正斜背对着我,位于床和门中间一线靠右的位置。
那人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的,我慢慢起身,掀开罗帐,从后边看着这人,觉得有些眼熟。
但那人却不吭声,我便朝他走了过去,把匕首摸在手里,走到他旁边,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便推了他一下,那人便倒了,原来是个假人,穿着青绿色长袍,但是里面塞的是草,没有脸,不过它盘在头上的发髻却不像是假的。
这些人是想做什么,装神弄鬼,我想,我大概率是被设计了,先出去看看再说。
推开门走了出去,经过一条过道,到了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烛火还在亮着,桌上的两个茶盏还在,这是我同王子说话时宫人们沏的茶,也不知睡了多久,茶盏还没被收走,周围静悄悄的。
我忽然想起来,侍卫们就在我旁边的房间里睡着,于是我先折了回去,推开旁边房间的门,这是一间类似于通铺的卧房,房间内放置了十几张床,屋内同样空无一人,但是铺盖掀开凌乱着,明显是有人睡过但起来后没有收拾的样子。
我数了数除了叠放整齐的铺盖,有人睡过的铺盖总共有五床,但是跟我来的有七个侍卫,对,是了,有两个侍卫被我叫到房间里去了,可是昨晚到我房间的人是这些侍卫里的人吗?
我摸了摸床铺,还有余热,说明他们刚起来没过太久,然后我便往外走,没走两步,感觉哪里不对劲,又回过头扫视了一遍床铺,没错,动过的铺盖是五床,可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又扫了一遍周围,看到这五个床铺前的地上都留下了一双鞋印,除了这五双鞋印,旁边紧挨着还有两个床铺前各有一双鞋印,总共七双鞋印,但这另外两个床铺上的铺盖却是整整齐齐的,那么,到我房中的两人真的是其中的两个兄弟吗?看来他们本已要就寝了,又突然被我叫了过来,所以虽然有鞋印,但铺盖却还是整齐的。
我走到这两个床铺前,两张床上很整齐,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摸了摸铺盖里面,惊奇地发现这两床整齐的铺盖里竟也是温热的,我又走到其它床铺前,发现别的床铺铺盖都是冰凉的,这不禁让我头皮发麻,这山洞里本来就冷,一个人睡到被子里如果时间不长,不可能把铺盖暖热,而那两个侍卫如果刚进屋没过多久就被我叫了过来,叠好的铺盖里怎么会是热的?
于是我赶紧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客厅,四下搜看了一番,所有的房间里都没人,从火烛燃烧剩余的长度看,我睡了整整一夜,人都去哪了,我顺着来时的路往外走,忽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嘿”了一声,我刚要扭头,紧接着后脖颈就挨了一记重击,立时昏了过去。
然后又立刻惊醒了。
我醒了,原来刚才又是梦,我经常在夜晚碰到这样鬼压床一样的梦,在梦里做着梦。
我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方悬着的红罗帐,那股熏香的气味儿还在,我伸了个懒腰,往右侧过头,看着外面,在门口守着的两个人不见了,而眼神往旁边略一瞟,假窗棂前桌子旁竟然还坐着个人,和我在梦里看到的很像。
我一个激灵起来,使劲掀开了罗帐,直接摸出手弩,瞄准了那人的脑袋。
“谁?”我厉声问道,那人并不作声。
我心一横,装神弄鬼的先干了你再说,三步并两步一脚踹了上去,我朝地上一看,是个假人,和刚才梦里的一模一样!
于是我一把抓住桌子,掀翻了它,桌子撞在墙上,咚地一声撞裂了开来,然后我冲到门边,用力一脚踹开了门,门撞在山石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洞穴里回荡着,此时此刻,我心中止不住地生出了一丝恐惧。
这次我并没有跑到客厅,而是转身又一脚踹开了侍卫们的屋门,里面和梦里一样,空无一人,我握着手弩的手已经渗出了汗,一模一样的场景,五个凌乱的睡过的床铺,七双脚印,我飞步走到多余的那两双脚印前,把手伸进了整齐的铺盖中,果然是温热的,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我又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到处翻找,仍旧没看到一人,只有一条走廊通往更里的洞穴深处。
从来到这里,我只进过客厅和卧房,当下,我便顺着连接卧房的雕木走廊往里走,里面还有不少的房子,分别列在走廊旁两侧,有点像一个缩小版的井字形的京城街道,尽管走廊的廊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有灯笼,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拿上了一盏放在桌上的火烛,生怕一阵阴风吹来,把所有的灯笼吹灭。
这里的屋门口全都有屋檐,而且都是石门,远看像浮雕,只有亲手推开,方才知道这门是可以活动的。
刚开始,两边都还是一间间从石壁里掏空出来的屋子,我进去了几间屋子,都是卧房或者储藏东西用的房间,再往后面,又经过了十几个石门,我发现这石门的门缝越来越浅,伸手一推,已然推不动了,原来竟然全都是将石壁修整后,雕刻出来的像浮雕或者仿照地上建筑修建的地下墓门一样的假门,跟凸刻的画一样,只不过离得远了,真就以为全都是真实的门,看来只有之前路过的几扇门是真的。
继续往里走,灯笼越来越少,假门也越来越稀疏,一直走到了尽头,尽头没有挂灯笼,只有一面高大的石壁,但借着光亮,能隐约看到石壁上也有两个门楼檐,多半也是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