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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正刚正自神游天外,不亦乐乎,突然身边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裤腿划过衰草枯叶,绵绵不绝;且响动逐渐变得清晰,宛如有人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

陆正刚颇为警觉地睁开眼来,循声望去——

却见一位衣着素净、胡须斑白的老人家正自圆睁着眼睛望着自己,满脸的关切之色;他的怀中揣着一只白色的小狗,呆萌呆萌地看着陆正刚。

陆正刚微微心惊,在大石头上坐直了身子。

那位老人家缓缓走近,低声道:“我以为你晕倒了呢。”

说着,他放下了怀中的小狗,任它自己到处跳动、溜达。

陆正刚笑道:“没有,我只是刚尅完饭,搁这来闭目养神罢了。”

“尅饭?”那位老人家微微一惊,讶异地问道:“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陆正刚笑道:“我是彭城人。”

“彭城?”那位老人家震惊地说道:“难怪你会说‘尅’……只有彭城和兰陵人才会用‘尅’这个词。”

“哟,老人家见多识广啊”,陆正刚登时来了兴趣,笑道:“老人家,您是哪里人?”

老人家笑道:“很凑巧,俺也是彭城人。”

“哦,老乡啊!”,陆正刚喜出望外地说道:“彭城哪里?”

“火窝子”,老人家回复道。

陆正刚一惊非同小可,大喜过望地说道:“哟,还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我的老家也在火窝子村!”

那位老人家闻言大惊,圆睁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陆正刚,问道:“你也是火窝子村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咦,不对,我看你怎么这么面熟呢?”

陆正刚闻言,随即眨巴了几下眼睛,聚拢起精神来,仔细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突然,他激动地跳了起来,拍着大腿,笑道:“您……您是……您是四海大爷吧?”

那位老人家震惊地抖动着嘴唇,嗫嚅道:“年轻人,你……你怎么会……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陆正刚双手攥住了那位老人家的手掌,激动地说道:“四海大爷,您仔细瞧瞧,我是正刚啊,陆正刚!”

那位老人家随即眯起了眼睛,靠近了两步,定睛观察了一会儿,突然惊喜地说道:“哟,可不嘛!你可不就是正刚嘛!你……你现在怎么胖成这样了?印象中的你可是个高高瘦瘦的帅小伙子啊!”

陆正刚颇为尴尬地笑道:“这——我已经人到中年,为烟酒所伤,憔悴成这样;生活又不自律,还爱熬夜,所以就胖成了这副熊样。”

“如果不是你说,我根本不敢认你,你的变化太大了”,四海大爷笑道,随即拉住了陆正刚的手,热情地邀请道:“走,跟我回家,我就住在山那边,这里的人都叫我‘山那边的大爷’。”

陆正刚看了看手表,离下午的述职会议开始还有一个来小时,便为难地说道:“四海大爷,我下午还要开会,时间上怕是不太充足。”

“这样啊”,四海大爷颇为遗憾,说道:“那我们在这里拉会呱吧!等你下午散了会,我领你到俺家里去吃饭。今晚别回家了,就在我家将就一晚。”

陆正刚感激地笑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完全不会。因为是你,所以不会”,四海大爷满口否决道。

陆正刚颇为感激,顿感盛情难却。

便和四海大爷并肩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激情地聊了起来。

“四海大爷,您怎么会在这里?”陆正刚好奇地问道。

四海大爷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件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

根据四海大爷的陈述和陆正刚的回忆,发生在四海大爷身上的事情是下面这样的:

……

多年以后,回到火窝子,汤四海将会想起他在院子里架着铁锅煮死猪肉的那个下午。

盛夏,骄阳似火。

村书记吴清风和村会计吴胜男一前一后地走进他的院子里来。

吴胜男踮着脚尖,皱着眉头,捂着鼻子,不耐烦地问道:“四海,银行卡你到底办好了没有?”

汤四海醉眼迷离,云淡风轻地回复道:“办好了,啥时候发钱呀?”

吴胜男如履薄冰地走上前来,说道:“怎么到处都是屎,都快没有能下脚的地方了……快把卡号给我,五点前就能把拆迁补偿款和过渡费都打到你的卡上。”

“不能直接发现金吗?”

“政策要求是统一银行转账。再说,这么大一笔钱,你领现金带在身上怕是不安全”,村书记吴清风回复道。

他走近汤四海破了小半边儿的铁锅,探着身子,睁大眼睛,看到锅里躺着一条带毛的猪前腿,锅里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肥壮的蛆。

吴清风立时干呕不止,差点将胃吐出来!

汤四海挣扎着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秽物,用右手背抹了抹嘴角,看了吴清风一眼,轻蔑一笑,不以为意。

随后便从破破烂烂的大裤衩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了吴胜男。

吴胜男只得硬着头皮,伸手接过。

她看到汤四海的手背上厚厚的一层黑泥儿,手心里亮晶晶的一层油。纸条上有几处硬币大小的油花,似乎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肉末。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看到上面写着几行字。

书写工整,字迹清秀。

“三哥,你帮我们录个音”,吴胜男朝着吴清风轻声说道。等待片刻,随即高声念了起来:

“户名:汤四海

账号:6217 0002 1001 6641 854

开户行:中国建设银行彭城淮海路支行”

“汤四海,你确认这是你本人的银行卡?”吴胜男郑重其事地问道:“并且同意将拆迁补偿款和第一批次的过渡费合计共8.48万元都打到这张银行卡上?”

汤四海脖颈一仰,眯着眼睛,笑着回复道:“嗯,我确定。”

满口黄牙,厚厚的一层牙渍。

“你在这张纸条上按个手印吧”,吴胜男补充道。

说着便从单肩包里翻出一盒印泥。

汤四海乐呵呵地在纸条上重重地按下了手印,便又坐回到锅边,拿起地上的“烧刀子”,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地灌了一气酒,热情地招呼道:“你俩要不要坐下一起喝点?”

他缓慢地睁开了浑浊的双眼,却发现吴清风和吴胜男早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开,踪影全无了。

汤四海是火窝子村远近闻名的老乞丐。

没人知道汤四海的实际年龄。由于他常年蓬头垢面、邋里邋遢,早已难见他的本来面目;加上经年累月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早已骨瘦如柴、形如槁木;从外貌上很难推算他的年龄。

不会有人闲得蛋疼去考证这件事。他在火窝子村,本来就是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最多是村民们茶余饭后、百无聊赖之时拿来取笑的谈资和享受优越感的玩物。

听村里健在的一位老人说,汤四海一家是外来户。大约在他十来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他在村里也没有任何亲戚,便成了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成人后,他没有工作,也不种地,平日里只在村子里痴痴傻傻、贼头贼脑地鬼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爬高上低的事没少做。村民们逐渐怒其不争,对他也日渐没有了往日的怜悯和同情,取而代之的是嫌弃、警惕和避之不及。

多年来,他在侮辱和轻蔑中,努力乞讨来几口吃食,侥幸活着命。

村里但凡有红白喜事办酒席,必有汤四海的身影。等筵席结束,他装满一水桶剩菜剩饭,就够他吃十天半个月的。

他嗜酒如命,饭几天不吃可以,酒一天不喝不行。

他靠着捡破烂艰难支撑着酒钱。

他只喝得起一块五一瓶的“烧刀子”。

喝完了酒,酒瓶还能卖一毛钱。

汤四海在火窝子有三间瓦房,是他父母在世时盖的。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堂屋和西间屋已经塌陷了,只剩下几面承重墙和顶梁柱,只有东间屋相对完整,勉强还能住人。

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

屋里能卖掉换酒喝的东西,早已被卖光了。

只剩下一张旧床板,四角各垫上几块砖,就是他睡觉的地方。床板上一堆黑乎乎的棉絮和茅草,一件破袄和几件衣服,一股脑儿地堆在床角贴墙的地方,此外无他。

火窝子那时在搞拆迁,闹哄哄地,吵吵嚷嚷,鸡飞狗跳,他乐呵呵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像个局外人。

直到有一天,村书记吴清风登门来告诉他,他家也得拆。

他获得了一笔拆迁补偿款,还能领几年过渡费,要求他尽快提供给村委一张银行卡号。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被卷入其中了。

他哪有什么银行卡?

但村书记又说得清清楚楚,只由银行统一转账,不发现金。

这下可把他难倒了!

他无计可施,挠破了脑袋,薅光了头发。正在犯难之际,突然想到了唯一的朋友陆正刚。

或许也只有他能帮我了,他这样想。

他于是在一个下午,在北大荒蹲点良久,终于堵住了正要钓鱼的陆正刚,详细说明了情况、表达了请求。

陆正刚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一早就骑着曹圆圆的电动车载着汤四海去了泰隆商业街的中国建设银行办了一张银行卡。

并把银行卡的账户信息写在了一张纸条上,对汤四海说:“到时候你把这个纸条给村书记就行,信息都在上面。”

汤四海感激地接过纸条,却将银行卡交到陆正刚手里,说道:“这张银行卡放在我手里,肯定很快就丢了。你来帮我保管吧。等钱到账了以后,我随时缺钱,随时找你取。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

陆正刚第一次见到汤四海的时候,正在上幼儿园大班。

那天汤四海到曹圆圆家要饭,把曹圆圆吓哭了。

陆正刚与曹圆圆住斜对门,听到曹圆圆的哭声,立刻跑到她家门口。

他看见一个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胡须斑白,拄着拐杖,手里端着个水舀子,佝偻着身子,站在曹圆圆家门口。

一动不动,像个石头人。

曹圆圆家大门紧闭,她在门里面一边放声大哭,一边趴在门缝往外瞅着汤四海。

见到陆正刚来了,她便打开了门,焦急地让陆正刚赶紧躲进来。

陆正刚说:“没事,不要怕,是个要饭的,给点吃的就走了。”

他便跑回家里,拽了几张煎饼,拿了一棵大葱,给了汤四海。

不出所料,汤四海接过吃的,转身就缓慢挪动着脚步,准备去下一户人家碰碰运气。

陆正刚拉着曹圆圆的手,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汤四海身后,口中念念有词:

“行行好吧,给点吃的吧!”

直到汤四海回到了自己的家,陆正刚和曹圆圆才没敢继续跟进。

从那之后,陆正刚便经常去看汤四海,每次都多少带点吃的。

出于好奇和探秘。

只是一直不敢走进他的家门。

他把吃的放在汤四海家门口,使劲拍几下大门,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及至看到了汤四海,确认他在家,便向他微笑示意后一溜烟跑远了。

陆正刚和曹圆圆长大了以后,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也早已发现汤四海并不伤人,他们俩便更经常地给汤四海送吃送喝了,有时也与汤四海说几句话、聊一会儿天。

一次,陆正刚端着一盘剩饺子走进汤四海家里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守着一小把儿花生米喝白酒,便在汤四海身边坐下,示意他吃饺子。

汤四海见他坐了下来,眼睛一亮。随即走进屋里,拿出一只破碗,用手仔细抹了抹碗底的灰尘,给陆正刚倒了半碗烧刀子。

两人便一起喝了起来。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谈了挺久的天。

一场酒过后,陆正刚就成了汤四海的忘年交了。

……

某日深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刘景容鬼鬼祟祟地溜进汤四海院子里的时候,发现他正仰面躺在一张破凉席上。

半张着嘴,颧骨高耸,眼眶凹陷,瘦骨嶙峋,在夜色的笼罩中,宛如一副骷髅。

没有听到一丝喘息之声。

刘景容心惊肉跳,寒毛直竖,鸡皮疙瘩爬满全身,仍是壮着胆子伸手探了探汤四海的鼻息。

细若游丝,胸腔起伏。

活着,还好。

她见汤四海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烂裤衩,破了好几个洞,露出一颗小球儿。

她轻轻推了推汤四海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呼唤道:“四海,四海……”

汤四海缓慢睁开眼来,黑暗中看见有人圆睁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差点吓掉了半条命。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蜷缩着身子,惊恐地望着身边的这位不速之客。

是个小娘们儿!

“你是……”

刘景容旋即在汤四海身边坐下,紧挨着他,轻蔑地说道:“你别管我是谁?你要女人不要?”

汤四海吃了一惊,还没回过神来,早看见这个陌生女人突然站了起来,麻利地脱掉了连衣裙,扯掉了胸罩和裤衩,像黑暗中的一团焰火,重新坐回到自己身边。

“哎呀,你身上怎么这么臭,骚气烂哄的!走,去冲个澡。”

说话间,刘景容早已将汤四海粗暴地拽了起来,借着月光,将他拉到水龙头旁边。

四处找不到盆。

她索性用双手捧着凉水往汤四海身上泼。

汤四海本能地后撤躲闪。

水太凉了。

刘景容不依不饶,走上前来,拉住汤四海的手臂,将他拽到身前。

为防止他再次躲闪,她便一只手拽着他的手臂不放,另一只手接着凉水往汤四海身上撩。

撩泼一阵,她便搓起了汤四海的身体。

入手胶黏!臭气熏天!

“你这是多久没洗澡了,脏死了,你个臭要饭的……”

汤四海一言不发。

刘景容凑近看了一眼,发现汤四海身上厚厚的一层泥儿,黑不溜秋,根本看不到原来的皮肤。

映入汤四海眼帘的景象像极了他白天拆解的死猪肉。

良久,刘景容感觉清洗得差不多了,便将汤四海拽回到凉席上躺平,自己跪倒在汤四海身边,自顾自地忙活着。

汤四海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

刘景容见汤四海毫无反应,不禁怒骂道:“来啊,你这个不中用的死老头子!”

“我白天吃了半锅死猪肉,拉稀都快把肠子拉出来了,只剩下半条命,实在是有心无力呀”,汤四海弱弱地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语气中充满了申诉与求告的无奈与哀愁。

刘景容见汤四海仍是萎靡不振,焦急地说道:“真是费劲!”

她爬到自己的连衣裙旁边,手掌和膝盖沾满了不明液体。

腥臭难闻,直冲天灵盖。

她心烦意乱地甩了甩手,找到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暴躁地说道:“赶紧进来啊,孬龟孙!”

一个男人便蹑手蹑脚地从黑影中闪出,走近前来。

刘景容见状,重又跪倒在汤四海身边,做起奇怪的事来。

“咔嚓——咔嚓——”

那个男人用手机抓拍了几张照片。

汤四海受到闪光灯的惊吓,挣扎着用手肘支撑着地面,仰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一对男女。

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娘豁出去了!”

刘景容长叹一息,毅然决然地俯下身去。

那个男人看准时机,立刻“咔嚓——咔嚓——”又拍了几张照片。

完事之后,刘景容立刻跑到水龙头边上,干呕一阵,疯狂地涮洗。

不一会儿,她来到那个男人身边,夺过他的手机,查看着照片。

“你他娘的是憨批吗?给老娘滚!你都没拍到汤四海的脸,怎么证明是他啊?我尼玛,真是服了!长脑子留撒尿的吗!”刘景容突然发飙,咒骂道:“一句话没交代到,就不知道怎么做。脑子里塞了毛的混球!”

“那怎么办?”男人尴尬地问道。

“唉!你这个死绝户的狗东西!能怎么办?重新拍,拍到四海的脸,拍到脸!”

刘景容咬牙切齿地嘱咐着,重又折腾了一阵子。

刘景容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淋漓,更像泡了水后翻白的死猪肉。

她走上前来,查看了新拍的照片,确认没问题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拍几张,我躺到他的身边”,刘景容命令道。

说话间,她早已躺回汤四海的身边,拽起他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示意那个男人快点拍。

“咔嚓——咔嚓——”

几声过后,总算大功告成!

刘景容于是坐起身来,对着汤四海说道:“四海,老娘今天跟你睡觉了,你得给我钱。”

汤四海满脸惊愕,艰难地挣扎着坐起身来,圆睁着浑浊的双眼,惊恐地望着身边白花花的女人和戴着口罩、高大威猛的男人。

“我……哪有钱?”

“你不是领了拆迁补偿款了吗?听说有8万多块!

“我不是贪心的人,也不会做赶尽杀绝、落井下石的事。我只要个整数,8万块,余下的钱足够你养老了,你还能活几天呀!”,刘景容讪笑着说道:“你最好给老娘放聪明点,乖乖地把钱给我。不然我就去公安局告你强奸,刚才都拍了照片留下了证据,强奸罪是要枪毙的;或者让眼前这个男人把你活活打死!”

“听清楚了吗?!臭要饭的!”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刘景容走进汤四海院子的时候,发现他仍躺在一张破草席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干枯的手掌捂着肚脐。

像一具尸体。

她心头一紧,再次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撩起裙子,蹲下肥硕的身体,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微弱,似有若无。

她粗暴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四海,四海,你醒醒……”

汤四海应声幽幽醒转,无力地看了刘景容一眼,接着闭上了眼睛,吃力地舔了舔嘴唇。

“四海,四海,你醒醒,赶紧去取钱啊!”

她突然闻到了一股恶臭,令人作呕。

她四下打量了一圈,发现在汤四海破烂的裤衩的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滩黄绿相间的屎。

那滩屎太稀了,大多浸入了凉席中。不仔细看,极不易被发现。

“四海,你快起来!”

说话间,刘景容粗暴地拽着汤四海的胳膊,试图将他拉起来。

汤四海艰难地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你是谁?当心把我的胳膊折断了。”

刘景容大怒,松开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推倒,说道:

“你个臭要饭的,老狗,你不要不认账”,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相册,将手机贴近汤四海的眼前,一边划拉着几张照片,继续说道:“你这个老不死的,昨晚把俺强奸了,你忘了吗?这些照片都是证据。”

“废话少说,赶紧拿钱来!”

汤四海这才意识到,昨晚并不是梦。

他睁开眼,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女人:矮胖子,宽额头,老鼠眼,凹鼻梁,薄嘴唇,满脸暗灰色的痦子,嘴角两点唾沫星子。

他立刻认出是张德仲的媳妇儿刘景容。

火窝子村出了名的碎嘴子,爱嚼舌根子,搬弄是非。

四邻不搁、八邻不围。

有俩不长脑子的儿子,加上张德仲,三条公狗。

她指哪,他们就咬哪。

六亲不认,不计后果。

堪称火窝子一霸,不是好惹的!

他又想起昨天夜里,她带着个男人,冲进自己家里,折腾自己半天,向自己索要8万块钱。

“真是名不虚传,丧尽天良!我这样的老乞丐的钱也想着讹!”汤四海在心里暗道。

他皱着眉头,可怜巴巴地说道:“景容,我比恁娘还大几岁,败坏我强奸你,也不怕人家笑话。景容,别说我没有这个心,即便我有这个心,也没那个胆。”

“即便我有那个胆,也没那个劲儿啊!我多少年前就成不了事了!”汤四海苦笑着说道。

“我不管,你看看这些照片,这都是铁证!”刘景容唾沫横飞地说道:“只要我把这些照片交给警察,一准儿把你逮进去,到死都出不来!”

汤四海微微一笑,说道:“我倒巴不得地吃国家饭,省得我到处要饭了!”

刘景容闻言大怒,随手抓起身边的铁锹,高高举起,就要拍下来,骂道:“你这条老狗,一肚子坏水!你只要敢不给钱,我就瞅着哪天你落单,把你乱棍打死,扔北大荒去,你看我敢不敢!”

汤四海略一沉吟,心道:“我无亲无故,真的哪天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昨天刚发下来的一笔巨款,还没花完,就这么死了着实可惜!”

“这一窝疯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得不防,不得不信!”

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计上心来,拖着嗓子说道:“打死了我,谁给你钱?”

说话间,他微微侧着身,屏气凝神,略微用劲。

“嘭——嘭——”

一股沉闷的屁声响起。

“哗啦啦——”

一滩黄绿相间的东西从屁股后面喷涌而出,泚出数米远。

刘景容见状,登时“哇哇”狂吐不止,都喷泄在眼前的凉席上。

“你这个老不死的狗东西,窜稀放屁不找个地方!”

刘景容立刻后退几米远,不小心又踩到一坨屎。

她跺着脚,到水龙头旁边漱着口。

汤四海不以为意,笑着说道:“找地儿不如撞地儿。这凉席上不就是最好的地方吗?我也没有力气挪窝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抖了抖破洞的裤衩。

几团屎疙瘩便从裤衩里抖落下来,与刘景容的呕吐物混在一起。

“景容,我答应给你钱。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汤四海脱下他破烂的裤衩,光着腚走到水龙头旁边,熟练地冲洗几下,复又套上。然后面向刘景容,坚定地说道。

“什么条件?”

“从今天起,好好照顾我三天。三天后,我领到的8万多的拆迁款和过渡费,都是你的了。8万4千800块,全是你的。”

“你说话作数?”刘景容兴奋地问道:“别他妈的诓老娘!”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说到做到,不然就让我不得好死!”

刘景容拽着汤四海的胳膊,说道:“走,咱们去找吴清风书记立个字据!”

汤四海奋力甩开她的手,皱着眉头说道:“我不去!你不相信就算了,我去找别人。我一把岁数了,还不知道能活几天,我跟你扯谎有什么意思!不信拉倒!”

刘景容见状,只好就范,恶狠狠地说道:“行,我信你!你如果说话不算话,就让俺两个儿子把你活活揍死,随便找个地儿埋了!”

“嗨,说那话。”汤四海不以为意,笑着说道:“你赶紧回家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我中午头前过去住。”

“什么?你要住俺家?”刘景容吃了一惊,怒道。

“不行吗?不行就算了,我去找别人。还有人跟钱过不去吗?那可是8万多块钱呀!”汤四海眯着眼、仰起头,不屑地说道。

刘景容沉默不语。

“就三天时间,只要你能满足我的所有要求,这些钱就都是你的!”汤四海补充道。

“从今天开始?今天算第一天?”刘景容斜着眼睛,冷冷地问道。

“今天就是第一天!”汤四海笑道。

“行!老娘豁出去了!”刘景容怒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快点都说出来。”

汤四海淡淡地说道:“不着急,等我想出来再说。”

刘景容默许了,她在心底暗道:“一个半死不活的死老头子,除了吃喝,还能想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行,我答应你!我这就回家收拾。”

“我中午过去吃饭,就吃你们家的那条大黄狗吧。”汤四海洋洋得意地说道。

刘景容闻言大惊失色,怒骂道:“你这个臭要饭的,嘴怪刁哩!”

她略一思索,随即坚定地说道:“行,我这就回家杀狗!”

……

打发走了刘景容,汤四海拄着拐杖,艰难地来到陆正刚家门口。

敲响了门。

良久,陆正刚才慵懒地出来打开了门,似乎带着怒气。

见是汤四海,赶忙朝屋里喊道:“圆圆,给四海拿点吃的来!”

不多时,曹圆圆略带惊慌地从堂屋里钻了出来。

她整理着连衣裙,头发凌乱,双晕绯红,神色羞赧。

手里攥着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我不是来要饭的,我跟你说个事。”汤四海面色凝重地说道。

接着就见他与陆正刚耳语一番,嘴唇蠕动,念念有词。

说完,转身便走开了。

“你们在说什么事呀?”曹圆圆凑近前来,好奇地问道。

陆正刚坏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走,咱们继续!”

说话间,反锁上大门,横抱着曹圆圆便又急匆匆地钻进了屋子。

汤四海来到刘景容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她家门口一边的法桐树上,吊着那只大黄狗,显然已经没了命。她的男人张德仲正光着膀子在热火朝天地剥着皮。

另一边的法桐树干上,绑着她的两个儿子,张一帆和张风顺。那两个大小伙子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挣脱不了三圈粗壮的麻绳的束缚,只能鬼哭狼嚎地对剥狗之事表达抗议。

刘景容则提着水桶往一个大铁锅里加着水。

那口大铁锅硕大无比,直径约莫有两米,架在用砖头新垒起来的锅台上。锅底的木材熊熊燃烧,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颇为震撼。

汤四海走到锅台跟前,拄着拐杖站定了,笑着说道:“我只吃狗肉,不吃孩子呀!”

“滚你娘!”刘景容冲汤四海骂道:“俩小子不舍得狗,给绑起来让他们老实老实。”

转头又恶狠狠地望向那俩逆子,顺手从铁锅里舀起几瓢水,毫不犹豫地朝他俩泼去,怒骂道:“恁娘还没死呢,哭个什么丧,没完没了的!再哭我连你俩一起剥了皮炖了。”

天地间立刻便安静了下来。

汤四海瞅了瞅大铁锅:大半锅水里,漂着四根大葱、两块生姜、一把茴香和一层花椒。水温明显不高,锅底堆满了小气泡。

他经常用铁锅煮奇奇怪怪的东西,经验丰富。

“再多放点花椒,花椒少了不好吃!”汤四海没忍住指点道。

刘景容恶狠狠地瞪了汤四海一眼,没搭理他,兀自艰难地盖上了沉重的锅盖。

张德仲像个瞎子、聋子一样,对汤四海的到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专注地剥着狗。

汤四海缓慢地走到张德仲身边,轻声说道:“把那俩狗牙掰下来,留给我。回头我找根红绳拴着,系脖子上,能辟邪!”

张德仲闻言,转头看了刘景容一眼。

刘景容抿着嘴重重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以示同意。

张德仲便低着头走到院子里,到处翻找了一阵。不多时,手里拿着一把铁钳子走了回来。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始终拔不下来那两颗狗牙。

汤四海继续指点道:“你傻啊,你这样肯定拔不下来!等煮熟了以后再拔就很轻松了。”

“早尼玛不说,你这条老狗!”张德仲愤恨地骂道。

汤四海不以为忤,一屁股坐在刘景容家正门口,大喊一声:“我要抽烟!”

话音未落,便见张德仲咬着牙,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瞪着汤四海。

刘景容怒道:“德仲,你个龟孙子,没听到四海叔要抽烟吗?赶紧去拿烟啊!”

张德仲扔下手里的尖刀和钳子,在狗的毛皮上擦了擦手上的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南京,扔到了汤四海面前。

汤四海低头看了一眼,却不去捡,不屑地说道:“我要抽中华,软中华。”

刘景容一个箭步跑到汤四海跟前,怒道:“死老狗,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汤四海轻瞥了她一眼,突然起身作势要走。

刘景容立刻双手拉住了他,按着他重新坐回地上,笑道:“四海叔,你等着,我让一帆去买,不就是软中华嘛。”

“谁是你四海叔?”汤四海嗔怒道:“我是你四海大爷!”

刘景容默不作声,松开了捆着张一帆的麻绳,掏出一张红票,交待道:“去给你四海爷爷买一盒软中华去,快点!”

张一帆走后,汤四海勉为其难地点上了一支南京,静静地看着张德仲剥狗。

他顿时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曾经有几回,他来刘景容家要饭。这条大黄狗便隔着门缝冲他“汪汪”直叫,似乎要把他吃了一样。

我今天中午就要拿你下酒!

“景容,家里能洗澡吗?”汤四海问道。

“得现烧洗澡水。”刘景容不假思索地回复道。

“那算了,下午让你男人带我去城里洗吧。不过,我现在一身都是屎尿,你先给我打一大盆热水,我先简单洗洗,难受得要命。”

说话间,汤四海早已将他那条浸满了屎尿的烂裤衩脱掉,随手精准地扔进了跳动的炉火中。

刘景容见汤四海光着腚坐着,就像一具干尸,便松开了捆绑着张风顺的粗壮的麻绳,吩咐道:“去给你四海爷爷拿一条大裤衩。”

“有大红色的吗?我想穿大红色的裤衩子。”汤四海补充道。

“有!你要什么都有!”刘景容恨恨地回复道:“顺子,去东间屋高低柜里拿那条红裤衩,别他妈拿错了,要红色的,大红色!”

说完,她便走到院子里给汤四海接了一大盆自来水,又兑进去整整一暖瓶热水。

“我老胳膊老腿,你来帮我洗吧,就像昨晚一样!”汤四海站起身来,朝着刘景容微笑着说道。

刘景容恨得咬牙切齿,迫于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当天中午,汤四海神清气爽、大摇大摆地坐在饭桌前,大口大口地就着花椒和蒜瓣吃着狗肉,大碗地喝着洋河蓝色经典。

只一个眼神,刘景容便会亲自递上一根软中华,谄媚地微笑着给点上火。

酒过三巡,汤四海醉醺醺地说道:“景容,昨晚我没看清,我还想再看看。”

刘景容会意,却也不怒。

她骂骂咧咧地催促着两个儿子赶紧吃饭,吃完赶紧滚。

两个儿子走后,她起身关上了堂屋门,随即麻利地将自己剥了干净,就像那条大黄狗。

她紧挨着汤四海坐下,放荡地问道:“四海大爷,您现在能看清了吗?”

一边晃动着身子、扭动着屁股,一边撩拨着汤四海的大腿。

汤四海只觉得白花花、明晃晃的一团,不禁心神激荡,眼花缭乱,甚至有种似乎自己又行了的错觉。

只听“啪”的一声,张德仲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

“你们当老子是空气吗?”张德仲怒道。

将手中的筷子往地上重重一摔。

“你他娘的犯什么病?”刘景容“蹭”地站起,双手插在腰间,怒目而视,骂道:“给老娘滚!没用的东西!”

“你……”张德仲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瞪着刘景容,待要发作,却不由得怯了,说道:“你也太过分了!不把我当人啊!”

“你是人吗?”刘景容来劲了,光着腚走到张德仲跟前,小腹几乎抵到了他的鼻子,骂道:“你他娘的是人?你赌钱把老娘输给了二憨子,二憨子当着你的面强奸了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张德仲无言以对,又羞又恼地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你自己说说你是人吗?”刘景容似乎被点燃了,根本停不下来,继续骂道:“你欠四狗子钱,就让老娘陪他睡觉抵你的债。你倒好,帮着他来按住我,逼我就范!”

刘景容气恼地大口喘着粗气,泪水扑朔扑朔地划过脸颊:“还有老拐、大秃子、白孩儿……”

“行了,别说了!”张德仲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双手抱头,痛苦不已:“别说了,算我对不起你,行了吗?”

“我本来好好的一个良家妇女,变成现在这样,都是谁造成的?你是人?你是男人?你行吗?来,来,来,你脱下裤子来,让我看看,让四海大爷看看,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他娘的还说自己是人!”

“够了!”张德仲愤然站起,瞪了刘景容一眼,垂头丧气地转身摔门而出。

汤四海的酒醒了一半。

他圆睁着浑浊的双眼,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夹起的一大块狗肉半天没放到嘴里去。

刘景容擦干眼泪,重又坐回到汤四海身边,胸脯摩挲着他的手臂,说道:“四海大爷,您这回看清楚了吗?”

汤四海一时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看你这么大年纪了,也就只能过过眼瘾了,也不行啊!”刘景容满脸堆笑,打趣道。

汤四海尴尬地回复道:“我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你们两口子能大吵一架,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二憨子、四狗子、老拐、大秃子、白孩儿?”

刘景容沉默不语,伸手捋了捋鬓角,幽幽地说道:“张德仲他不是人,我也是个烂货!他赌钱欠了一屁股债,不然我也不会找您要钱了,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啊!”

说罢,竟然伏在汤四海的肩膀上轻声啜泣了起来。

汤四海感受到她的额头滚烫,一股暖流从二人身体接触处涌起,迅速传遍全身。

他将狗肉放到嘴里,呆呆地嚼了起来。

他放下筷子,轻柔地抚摸着刘景容的后背说道:“果然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呀!你也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三天以后,我将钱都交给你。”

“真的?”刘景容抬起头来。

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当然是真的!”汤四海坚定地回复道。

刘景容的脸颊上瞬间闪过一道邪魅的微笑。

“能按进度付款吗?”她急切地问道。

“啥意思?”

“就是一天付一天的钱。比如今天,这都半下午了,等明天一早先付今天的钱,算下来大概是2万6千600块!”

刘景容计算得很清楚。

“我有8万多块钱,我上午找吴会计打听过了,到银行取现这个额度太大,得提前预约,我已经托她帮我预约了。”汤四海淡淡地说道。

“找她干嘛?直接找我啊,我也会预约!”

“我不是想着人家是村里的会计嘛,懂得肯定比咱多”,汤四海解释道。

刘景容听罢,觉得他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他找刘会计帮忙倒也是人之常情。

他既然已经找了刘会计合计着取钱的事,看来这事有门儿啊!

她不禁心头暗喜,又殷勤地将汤四海的酒杯倒满了。

“嗯,不喝了!再喝要多了!”汤四海酒意朦胧地说道:“下午还要洗澡去呢!”

不多时,刘景容起身穿上了衣服,打开了房门,见到张德仲正颓唐地瘫坐在堂屋门口。她抬脚狠狠地蹬了张德仲一下,说道:“起来!骑电动三轮车带四海大爷去城里洗澡。”

送走了汤四海和张德仲,刘景容也不及收拾桌子,便屁颠屁颠地去村委会找到了吴胜男会计。

“吴会计,听说汤四海找过您打听去银行取钱的事了?”刘景容陪笑着问道。

“是啊,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吴胜男惊讶地看着刘景容。

“呵呵,没听谁说。汤四海说取钱要做什么用了吗?”刘景容继续问道。

“哦,他说有用。具体做啥用没说。”

“那说是啥时候取了吗?”刘景容追问道。

“你问这个干嘛!少瞎打听!关你什么事!吃饱了撑的。”吴胜男厉声喝止道。

“你看你,生什么气、发什么火嘛!”

“你少多管闲事,瞎惦记!谁不知道谁啊。”吴胜男轻蔑地说道。

“哎,你这个姑娘,怎么说话这么不中听啊?谁踩到你的尾巴了啊!还不是仗你三哥的势!”刘景容并不胆怯。

吴胜男白了她一眼,懒得再搭理她。用力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从自己的办公室离开。

刘景容自觉没趣,嘟囔着嘴,念念有词地从财务室走了出来。

“他果然找过吴会计,看来汤四海没编瞎话啊!这事越来越有谱了!”刘景容想到此处,不禁喜笑颜开,迈着小脚,快步走着。

路过村委会的信息公示栏,她再次确认了一遍汤四海的拆迁补偿款和第一批次的过渡费:

白纸黑字清晰地写着:8.48万元!

“再过两天半,全他妈的是老娘的!”

她这样想着,心满意足,身体似乎要拧成麻花。

“我要按摩!”

汤四海醉醺醺地坐在电动三轮车的后车厢里,突然说道。

路途颠簸,上下跳动。

“按你娘的腿!”张德仲气哼哼地骂道。

“我要按摩!”

汤四海似乎没听见张德仲的骂声,眯着眼睛兀自说道。

“我快被你这破三轮车颠簸得散架了!”

“我要按摩!”

张德仲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只得将汤四海拉到了城里的“清梦湾”足浴店。

见张德仲搀扶着一位邋里邋遢的老乞丐进来,花枝招展的服务员表现得并不热情。

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欢迎。”

“我要洗澡,搓灰,按摩!”

汤四海好像在撒酒疯,不可一世地大声吆喝道。

那位服务员眉头微皱,一脸嫌弃,身体微微后撤,冷漠又不失礼貌地望向张德仲问道:“请问老板要做什么项目?”

张德仲眼见这位女子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容貌俊美,穿着紧致,大腿和胸脯裸露在外,不觉尴尬,涨红着老脸回复道:“不是我做,是他做。只问他就行。”

那位服务员微微一惊,随即堆笑着面对汤四海问道:“请问老板要做什么项目?”

笑得很假,毫不掩饰。

汤四海睁开一只眼,打量了这位女子一眼,随即说道:“洗澡,搓灰,按摩!”

那位服务员略显局促,随即镇定下来向两人介绍道:“本店新推出698元150分钟时长的皇家尊享SpA套餐,服务内容基本可满足您的要求,只是……”

“698块?我去你妈了戈壁!这不抢钱吗?景容陪睡一晚上觉也才能抵300来块钱的赌债!”张德仲暗道,随即心虚地拉着汤四海就要往外走。

那位服务员见状一脸轻蔑,并没有要挽留的意思。

“干嘛?你拉我干嘛?”汤四海挣脱了张德仲的手,歪着头正色问服务员道:“只是什么?你把话说完。”

那位服务员只好收敛起嫌弃和厌恶的表情,补充道:“只是以您现在的卫生状况,用水量肯定更大,工作难度预计也更大,必须要加钟或加人。”

“加钟什么意思?加人什么意思?”汤四海粗暴地问道。

“加钟就是延长服务时间,加人就是增加技师数量。本套餐既定的内容是单个技师服务150分钟,您如果做的话,需要单个技师至少服务300分钟;或者两个技师服务150分钟。”

“我明白了,你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我做需要花双份的钱呗!”汤四海不耐烦地问道。

“对的,正是这个意思!”那位服务员坚定地回复道。

“我去你妈了戈壁!双份的钱就是1400块!我家景容陪睡觉得陪近五次才能补上,这尼玛是抢劫,是犯罪!”

张德仲几乎叫出声来,粗暴地拉扯着汤四海就要往外面走。

“你干什么!我要做,我要两个技师!”汤四海大声吆喝道:“他来付钱!”

手指着张德仲。

那位服务员眼睛一亮,随即满脸堆笑着说道:“得嘞!小红、小紫,扶客人到VIp套房,皇家尊享SpA!”

这次笑得很真实,发自肺腑。

张德仲的心在滴血!

他独自坐在电动三轮车上,静静等待。

“这个老不死的要饭的!等我拿到钱再说!”

汤四海在一左一右两位娇艳欲滴的技师的搀扶下来到了VIp套房。

芳香扑鼻,触手滑腻,温香软玉,心神荡漾。

他记得她们俩把他扶到沙发上先坐下,接着其中一位技师便走过去往浴缸里放起了水。

接着,他被她们俩扒光了衣服,搀扶着坐倒在了浴缸里。

水气氤氲,水声“哗哗”,不绝于耳,如梦如幻。

然后……

他竟然睡着了!

这也能睡着?

“大爷!大爷!”

汤四海的耳边传来轻柔婉转的呼喊声。

他不想睁开双眼。

“大爷!大爷!妈耶,不会死在这里了吧?”其中一位技师惊恐地说道。

“别瞎说,喘着气呢!”另一位技师机智地说道,“去喊人!”

一位技师便整理了一下衣物,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那位技师便领着张德仲走了进来。

他看见汤四海已然焕然一新,像变了个人。

他在床上舒展地躺成了一个“大”字,无比嚣张地酣睡着。

“四海!四海!”张德仲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同时剧烈地摇晃着汤四海的身体。

汤四海悠悠醒转,缓慢睁开了双眼。

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装修豪华的房间里,宛如宫殿,芳香扑鼻。

两位妙龄少女,香汗淋漓,娇喘连连地圆睁着杏眼盯着自己。

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他的肩膀吃痛,转头便看见了张德仲愤怒的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

他轻快地坐起身来,发现一条洁白的毛毯盖在自己的腹部和腰间。

浑身轻松,通体酸爽!

像充满了电一样,他感到自己全身重又充满了力量。

他活过来了!

他打了两个悠长的哈欠,聚精会神地思索了一会儿,才弄清楚状况。

在睡着前,他被张德仲用电动三轮车载着,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这家足浴店。

他豪横地点了两位青春靓丽的技师,像两位仙子。

洗澡,搓灰,按摩。

698块钱150分钟的皇家尊享SpA服务。

花了双份的钱!

他躺倒在浴缸里,有人用手撩着水,洒落在他的额头上。

有人用毛巾轻柔地擦拭着他的胸口和后背。

好像还有人把他扶到床上,他的头枕着雪白的、温软的女人的大腿,有人轻轻地按压着他的头皮和脊椎。

然后,他就醒来了!

这两个半小时,他都经历了什么?怎么除了零碎的记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后来用不着张德仲的搀扶,自己便坐起身来。在众人关切的注视中,他找到自己的衣服,麻利地套上。

跟在张德仲的身后,走出了房间,自己敏捷地爬上了电动三轮车的后车厢。

在足浴店服务员们笑靥如花的列队欢送声中,声势浩大地离开。

留给她们一个潇洒、决绝的背影。

……

汤四海和张德仲回到家里的时候,刘景容正在家门口嗑着瓜子和四狗子拉呱。

举止亲昵,不亦乐乎。

张德仲见四狗子光着膀子、露出半个腚沟子坐在马扎子上,立刻警觉起来,严肃地质问道:

“四狗子,你又来干什么?”

四狗子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将一小把儿瓜子放到嘴里,大口嚼了起来,一脸坏笑地回复道:

“德仲哥,兄弟最近手头有点紧,你看要不和景容嫂子商量一下,再还我点钱。”

“你他妈了戈壁干脆住在俺家吧!”张德仲骂道:“你他妈是属驴的吗?都不用休息?”

四狗子不以为意,笑道:“德仲哥,看你说的是什么话,生产队的驴该休息也得休息啊。我昨晚不是休息了一整夜吗?我来了三回,都扑了空。话说,你们两口子昨晚干什么去了?”

“干恁娘去了!你给我滚蛋!”张德仲拿起一把铁锨作势就要打。

四狗子毫不畏惧,坐在马扎子上稳如泰山,冷冷地说道:“张德仲,我敬重你赌债必还,是条汉子,喊你一声哥。我劝你不要冲动,坐过来,嗑口瓜子。咱们好话好说,好好合计合计。反正你欠我的钱剩下的也不多了,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你也欺人太甚!我不要面子的吗?”张德仲怒道。

“正因为我给你面子,所以才想着跟你好好商量。不然,咱们之间这点破事,我如果宣扬了出去,你觉得你会更有面子吗?”四狗子有恃无恐地说道。

张德仲瞬间蔫了,举起的铁锨不由地缓缓落下。

“我反正是光棍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四狗子补充道。

同时拉过来一条马扎子,拍了拍,示意张德仲坐下。

好好谈谈。

“张德仲,你个孬龟孙,无能狂怒!你怎么不去死!”刘景容眼见着张德仲像泄了气的橡皮轮胎顺从地在马扎子上坐了下来,忍不住咒骂道。

她把手里的瓜子往张德仲脸上一甩,拍了拍手,直接起身跟在汤四海的身后走进了家门。

“你们还欠四狗子多少钱?”汤四海低声问道。

“张德仲这个天杀的狗东西!”刘景容无暇正面回答汤四海的问题,自顾自地咒骂道。

咬牙切齿,愤怒都写在脸上。

汤四海见她似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淹没了理智,于是停下脚步,转脸问道:“四狗子,德仲还欠你多少钱?”

四狗子闻声定睛一看:“哟,刚没仔细看,都没认出来。这不是汤四海吗?”

“我是你四海大爷!你个鳖孙子!”汤四海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用力一杵,怒道。

四狗子站起身来,笑道:“得,你是大爷!谁不知道你家拆迁领了8万多块钱拆迁款。你发达了,你有钱,你是大爷!

有钱了就是不一样,几十年不洗澡的你,在哪洗得这么干净?蜕了好几层皮吧?得花不少钱吧?”

汤四海白了他一眼,轻蔑地说道:“你就说德仲到底还欠你多少钱?”

四狗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欠条:“还有两夜。”

两夜?

汤四海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过来,说道:

“多少钱?!”

“484块5毛!”四狗子理直气壮地回复道。

清晰明确,有零有整。

“小钱儿!”汤四海微笑着说道:“德仲,还钱。”

“家里哪还有钱!”刘景容着急地说道:“家都快被这个狗日的败光了!”

说完,趴在汤四海的肩头,“呜呜”哭出声来。

“不到500块钱还能没有吗?”汤四海问道:“我下午洗个澡、按个摩都1000多块呢,是不是,德仲?”

刘景容闻言大惊,如遭雷劈!

瞬间爆炸。

什么?1000多块?

张德仲哪来的钱?!

她狐疑地看向张德仲,不可置信。

张德仲不敢直视刘景容的眼睛,低头不语。

“好啊,张德仲,你有钱故意不还是吧?”四狗子在旁添油加醋,火上浇油。

“不……不是的,下午是刷的……信用卡”,张德仲嗫嚅道。

刘景容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天抢地地哭嚎起来:

“我的娘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场面乱作一团。

汤四海走到四狗子跟前,居高临下地说道:“四狗子,你先回去,他们欠你的钱,我来还!

你别把事做绝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四狗子迟疑了一下,为难地说道:“四海……大爷,我知道你现在有钱了,一夜暴富,只是你又何必淌这趟浑水。而且……”

“而且什么?”

四狗子看了一眼正坐在地上抹眼泪的刘景容,眼露精光,不害臊地干笑两声。

“而且什么?”汤四海正色厉声问道。

“我现在也不想要钱,我还是想……”

四狗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张德仲立刻会意,暴跳如雷,厉声骂道:“四狗子,你个狗日的,你他妈没完没了是吧?”

拿起铁锨作势就要拍将过去。

“白纸黑字,你按了手印的!”四狗子将欠条举过头顶,挡在铁锨之前。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德仲这一锨终是没打下去。

汤四海一把将欠条扯过,却看见欠条上只写着从1到18的一串阿拉伯数字,其中1到16这16个数字上面都被按上了血红的手指印儿,17和18这两个数字上却是啥也没有。

啊?这是哪门子的欠条?

汤四海哭笑不得,强忍笑意,问道:“四狗子,你说这是欠条?”

四狗子站直了身子,拍了拍屁股,回复道:“是啊!德仲哥欠我的钱,都折算成了景容嫂子陪我睡觉的次数。每睡一回,就按个手指印儿来销账。您看,四海大爷,这不还剩下两次没睡吗?17和18,都还空着呢!”

汤四海直接无语。

恼羞成怒的张德仲脸色铁青,再次放下铁锨,扭过头,闭着眼,叹着气。

“哟,这么热闹呢?”

远处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

极有穿透力和辨识度。

汤四海、张德仲和四狗子同时循声望去,却看见二憨子正蹬着自行车,优哉游哉地走近前来。

……

“你们在开会吗?”

二憨子将自行车驻下,走上前来,笑着说道。

“哟!哎哟,卧槽!这不是汤四海吗?”

二憨子惊讶得非同小可。

“你这个老乞丐,怎么舍得洗澡了啊!”二憨子继续打趣道:“噢,对,四海发达了,现在也是万元户了。”

“闭嘴!你个龟孙!”汤四海壮着胆子怒骂道。

“我他妈给你脸了是不?老乞丐。发了笔横财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是吗?臭要饭的。”

二憨子不依不饶,直刺汤四海的痛处。

汤四海深知二憨子是村书记吴清风的小舅子,早年间,村西头修高速公路和高铁,他搞来数十辆大卡车,承包了清运渣土的工程,从此发家致富,是村里最早的一批百万元户。

黑白通吃,无恶不作。

手黑得很!

汤四海去他家要过几次饭,都被像臭虫一样撵了出来。

骂得极其难听,不堪入耳。

不好惹,也惹不起!

汤四海掂量了一阵儿,只好沉默不语。

四狗子赶忙给二憨子递上一支兰州,低声下气地凑上前来给点上,笑着说道:“二哥,您来啦!”

二憨子轻蔑地瞥了四狗子一眼,问道:“你来干什么?又来讨债?”

四狗子陪笑道:“不敢,二哥。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您抢啊!您先来。”

“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马上从我的眼前消失!”二憨子厉声喝道。

“好嘞!我这就滚!”

说话间,四狗子顺手从汤四海手里抢过欠条,折叠了两下,就要离开。

“慢!滚回来!”二憨子叫住了四狗子:“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没什么”,四狗子胆怯地回复道,面露惊恐。

“还不快点拿过来给我看?狗日的!”二憨子怒道。

四狗子只好乖乖地双手将欠条端着,交到了二憨子手里。

二憨子随意瞅了一眼,立刻将欠条撕得粉碎,骂道:“老子他娘的上次就让你撕了,你他娘的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是吧?”

话音未落,早将欠条的碎片尽数甩在了四狗子的脸上。

四狗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和德仲是拜把子兄弟,景容是俺嫂子,你他娘的老惦记俺嫂子干嘛?是想占我的便宜吗?”二憨子高声吼道。

“不敢,不敢!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四狗子作揖不迭,苦笑道:“只是德仲还欠我五百块钱,这债……”

话音未落,早看见二憨子从胸口掏出钱包,爽快地点出五张红票,扔在地上,说道:“拿了钱快滚!再他妈的让我看见你在这里出现,看我打断你的狗腿!”

四狗子慌里慌张地从地上捡起钱来,攥在手心,千恩万谢地准备开溜。

却被张德仲叫住了:“四狗子,找钱!”

四狗子一惊,笑道:“身上没零钱,回头你去我家取!”

打发走四狗子,二憨子皱着眉头看向汤四海,问道:“老乞丐,你在这做什么?”

汤四海一言不发,找个马扎子坐下。

二憨子看见刘景容瘫坐在地上抹眼泪,立刻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抱起,关切地问道:“景容,你哭什么?谁惹你生气了?快告诉我。”

刘容景挣脱他的怀抱,在他的胸口轻轻捶了一下,娇嗔道:“你他娘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装什么大尾巴狼,死一边儿去!”

二憨子不以为忤,谄媚地笑道:“我这不是想你了吗?来看看你。”

话音未落,在她肥大的屁股蛋子上轻轻一掐。

张德仲把铁锨随手扔在地上,找个马扎子坐下,点上一根南京。

“这个老乞丐在这干嘛?”二憨子望向刘景容怀疑地问道。

眼神中明显可见的温柔。

刘景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擦干了眼泪,正色说道:“正好,你来作个见证!四海大爷说了,我好好照顾他三天,三天之后,他把领的拆迁款8万多块钱全送给我。今天是第一天!”

二憨子吃了一惊,抬高了嗓门说道:“还有这种事?老乞丐,是真的吗?”

汤四海白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你他娘的瞥谁呢?我这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喂大黄!……大黄!大黄!”二憨子大声唤起了狗子。

“别他妈的唤了,大黄在树上吊着呢!”刘景容指着一棵法桐树说道。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脑子缺根弦?滚一边儿去!”刘景容生气地重重踢了二憨子一脚,怒骂道:“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少放屁!什么老乞丐,他是你四海大爷!”

没想到刘景容的话对二憨子极其管用,他见刘景容生气了,立刻老实了起来,蒯着被踢疼的腿,谄媚地陪笑。

“四海大爷,景容说的是真的吗?”

二憨子客客气气地问道,像变了一个人。

汤四海“嗯”了一声,重重地点了个头,以示同意。

“你看,是吧?”刘景容立刻堆笑道:“为了伺候四海大爷,今天中午把大黄都宰了下酒,德仲带着四海大爷去城里洗澡刚回来”,她突然顿了一顿,恶狠狠地望向张德仲,说道:“洗个澡1000多块钱,1000多少啊?”

张德仲胆怯地抬头看了刘景容一眼,弱弱地回复道:“1400块!”

“哎呦,卧槽!这他娘的是洗了什么澡要这么多钱?”二憨子愤怒地说道:“你们两口子也真是下了血本了。”

刘景容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嘴上却说:“嗨,只要四海大爷满意就行!”

说话间她望向二憨子,朝着汤四海的方向努了努嘴。

二憨子立刻会意,厉声警告道:“汤四海,我警告你,不要耍什么花样!你说到的事就要做到,三天之后,哦,不,两天半之后,你如果不按承诺把钱都交给景容,看我不找人打死你!随便找个地方就埋了!你看我能不能做得出来!”

汤四海闻言一惊:别人这样警告他,他可能会当耳旁风,听听便罢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不过心。

但这话如果是从二憨子嘴里说出来的,就不得不郑重考虑了。

二憨子是个亡命徒,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听到了吗?”二憨子厉声呵斥道。

一副眼见就要打人的样子,满脸横肉,咬牙切齿!

汤四海全身一哆嗦,回过神来,轻声回复道:

“知道了”。

二憨子心满意足,一把搂过刘景容,朝着张德仲笑道:“德仲,我晚上有个饭局,需要景容嫂子同去镇镇场子。”

张德仲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搂搂抱抱的两人,嗫嚅道:“今晚……还回来吗?”

“不一定,看情况吧!”

刘景容依偎在二憨子的怀里,说道:“晚上我还得给四海大爷做饭呢……”

“嗯?四海大爷,需要吗?”二憨子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汤四海问道。

“没事,景容,你去忙就行。

我自己随便吃点就行。”

话音未落,早看见二憨子将刘景容一把抱上自行车后座。

扬长而去。

……

是夜,月明星稀,天朗气清。

汤四海轻轻推开了自家大门。

他家的大门从不上锁。

早已忘了是多少年以前,他酒瘾发作,便取下门锁到桥头商店换了一瓶“烧刀子”。

祖上传下来的铜锁,桥头商店只愿意给他换一瓶。

他明知自己亏大发了,却终是抵挡不住酒瘾。

几天以后,他又来到桥头商店,想再讨一瓶“烧刀子”,却被人打了出来。

打他的人正是二憨子的弟弟三憨子和四憨子,当年这两人还是半大小伙子,如今已然长成了虎背熊腰的壮汉,成家立业了。

都跟着二憨子管理大卡车跑长途。

桥头商店是二憨子的大姐虎妮儿开的,虎妮儿不算坏,但脑袋也不大灵光。

刚一走进院子,便闻到一股恶臭。

刺鼻,上头。

汤四海明白,这臭味非止来源于自己窜的稀,更多来源于没吃完的死猪肉。

这头死猪是他个把星期前在北大荒的一个水塘里发现的。将它打捞上来的时候,多处已经腐烂,爬满了肥壮的蛆,同时散发着恶臭。

汤四海如获至宝,趁着就像今晚的夜色,兴冲冲地驮回了家。

大快朵颐地连续吃了几天。

“四海”,一个轻声地呼唤打破了夜的静谧。

汤四海循声望去,看见两颗白眼珠子和一排洁白的牙齿挂在空洞的窗户框子边上盯着自己。

“来了”,汤四海轻声地回应着,同时快步走进东间屋里。

“吃过饭了吗?”黑暗中,一个声音问汤四海。

“吃过了,吃的正是张德仲家的那条大黄狗。”汤四海意犹未尽地回复道。

那人走上前来,一缕月光拂过,来人正是陆正刚。

“你来多久了?”汤四海问道。

“来了有一会儿了。你这太臭了!我吐了三回了,肠子都快吐出来了。”陆正刚不无嫌弃地说道:“被蚊子咬了一腿的疙瘩。”

汤四海说道:“你别乱走动,这屋里到处都是屎,当心踩一脚啊!”

“卧槽,真是恶心!要不换个地方?”陆正刚问道。

“去西间屋吧,那边的屎少一些。”

他们俩便一前一后来到了西间屋。

只见断壁残垣,在夜色中惊悚可怖;屋顶不知去向,抬头就能看见深邃的夜空。地上到处都是砖块和石头。

他们在一大块倒下的墙壁上坐下。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汤四海问道。

“银行取现都预约好了”,陆正刚信心满满地回复道。

“我想今天晚上就走!”汤四海突然说道:“二憨子也牵扯进来了,我怕过两天不好脱身。”

“二憨子?”

“对,他和刘景容是相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今晚两人说是一起喝酒去了,大概率是搞破鞋去了。我趁着张德仲喝醉了,偷偷溜了回来。”

“照片拿到了吗?”陆正刚关心地问道。

“还没呢,都在张德仲的手机里,还没来得及让他们洗出来”,汤四海轻声回复道:“不过,我已经狠狠地羞辱了他们,也知道了他们不少秘密。”

“怎么羞辱的?什么秘密?”

“那条仗势欺人的大黄狗被宰了,这你知道;我今天让张德仲带我去洗澡,花了1400块,要了一盒软中华烟,狠狠地宰了他一把;让他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中午我还让刘景容光着腚陪我喝酒。”汤四海兴奋地说道。

“卧槽,她同意了?!”陆正刚震惊地问道。

“她都能大半夜的来勾引我,给我下套,自己往自己身上泼粪,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汤四海愤恨地说道:“为了我手里的这些钱,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卧槽,这个骚娘们儿,毫无底线啊!”陆正刚感叹道。

“同时,我意外获知了他们的秘密。”

“什么秘密?”

“张德仲在外面欠了很多赌债,就让刘景容跟别人睡觉来还债!”

“卧槽,这么牛逼?都跟谁睡过了啊?”

“我目前知道的就有二憨子,他们俩是长期姘头;四狗子、老拐、大秃子和白孩儿……”

“卧槽,白孩儿和她儿子张风顺是把兄弟呀!这他妈都哪跟哪!这个烂货是老少通吃啊,真是毁三观!”陆正刚惊叹道。

难以置信!

“难道张德仲就甘愿当老乌龟、活王八?”陆正刚疑惑地问道:“他平日里的嚣张气焰哪去了?”

“张德仲被刘景容管教得服服帖帖的,拿捏得死死的。他在刘景容跟前大气都不敢出,响屁都不敢放一个。劈头盖脸地被骂得狗血淋头,都不敢吱一声的。”汤四海继续说道。

“卧槽,这么窝囊!原来是纸老虎啊!”

“他大概率是性无能!”汤四海突然想到这一点,补充道:“刘景容话里话外都说他不行!他也并不反驳!”

“卧槽,这个外强中干的狗币玩意儿!”陆正刚愤恨地咒骂道:“我知道这大字报该怎么写了!势必特别精彩了!”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想今晚就走!钱先不取了!”汤四海郑重其事地说道。

“啊?不取了?”

“对,我今天早晨找你商量,本来是想好好折磨他们三天,然后找个机会在他们家上吊自尽,临死了再恶心他们一波”,汤四海激情地说道:“在我临死前,要将所有现金都留给你。我怕我死了以后,账上的钱如果不取出来,就都让公家收走了。”

“卧槽,干嘛要寻死?你还有这么多钱没花完呢!”陆正刚惊讶地说道:“不是说好了先玩弄他们三天,我给你买车票,你溜之大吉嘛!我早晨还疑惑,你干嘛这么着急非要把所有钱都取出现金,明明可以先取少量一部分,够你自己花的就行了啊,难道要带着这么多现金跑路吗?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经你这么一说,我算是全明白啦!”

“我本来是这么计划的,但是今天下午,我洗了个澡,按了个摩,获得了这辈子至今为止做梦都梦不到的舒爽的体验,顿时又有了活下去的欲望。”汤四海幽幽地说道:“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活得像个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真好!所以,我不想死了!我要活!”

“行啊,我赞同你的一切选择和决定”,陆正刚笑着说道:“不过,面对那些按摩女郎,你还行吗?”

“我都一把年纪了,身体机能自然是退化的不行不行的了。但是能看到、摸到、闻到,仍然觉得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啊!事毕,似乎年轻了很多岁。”

言及至此,汤四海激动地浑身颤抖。

“老色痞!”陆正刚坏笑着说道:“不过,我会全力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汤四海感激地握住了陆正刚的手。

“那你准备啥时候出发?”陆正刚问道。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比如,现在?”

“在你临走之前,我有一事相求……”陆正刚突然说道。

“什么事?”汤四海问道。

“你刚才说张德仲喝醉了,能否拜托你趁他熟睡将他的手机偷出来,我把他们拍的照片窃取出来,将来贴大字报也算有理有据?”

汤四海沉吟了一下,随即点头同意道:“可以,我可以试一下。”

“那就太感谢啦!”

“那我们现在就行动吧!走!”

……

月黑风高,孤雁悲鸣。

两道黑影在夜间逡巡潜行。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快一慢。

他们在张德仲的家门前同时停下。

大黄狗已然成为盘中餐、厕中屎,再没有谁能拉响警报。

那道高、胖、快的身影后退几步,隐藏于屋后的黑暗之中。

那道矮、瘦、慢的身影拄着拐杖,蹑手蹑脚地轻轻推开了张德仲的家门,闪身走了进去。

不多时,汤四海便拿着张德仲的手机走出了家门,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四周除了黑暗与寂静,再无他人。

躲在暗处的陆正刚立刻走到汤四海身边,接过手机,点亮了屏幕。

竟然需要绘制图案密码才能解锁!

但这难不倒陆正刚。

“这里危险,走,去屋后面躲阴影里鼓弄”,汤四海提醒道。

陆正刚这才意识到他们还在张德仲的家门口的明亮处。

太大意了!

他们立刻再次隐匿于黑暗之中。

只试了第三次,便成功解锁了手机。

他打开了张德仲的微信,加了自己为好友,立刻将有关照片传送至自己手机上。

只是,这“有关照片”实在是太多了!

有关汤四海的,有关二憨子的,有关四狗子的,有关大秃子的,有关老拐的,有关白孩的,甚至还有——有关村书记吴清风的!当然,也有很多张德仲和刘景容的自拍。

吴清风?村书记?

照片内容不堪入目,伤风败俗,辣眼睛,恶心,令人作呕!

震碎了陆正刚的三观!

陆正刚也只能直呼“卧槽”和“会玩”。

难以想象,刘景容这个破鞋竟然能破到这种程度!

千人骑,万人上,人尽可夫,厚颜无耻!

公交车!

陆正刚难以想象,以刘景容的姿色——矮胖子,宽额头,老鼠眼,凹鼻梁,薄嘴唇,满脸暗灰色的痦子——怎么竟会有如此多的男人对她趋之若鹜,竞相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或者是,愤而骑之?

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吧!

引人浮想联翩。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陆正刚才终于将所有“有关”照片尽数传送到自己的手机上。

他用张德仲的微信将自己删除。

消灭痕迹,神鬼不知。

缜密,高手!

但当他想把张德仲的手机交还给汤四海请他再放回去的时候,却犹豫不决起来了。

是送回去还是留下来呢?

这是一个问题。

送回去,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留下来,可以作为铁证!

到底该如何抉择呢?

“好了吗?快点吧!别等会儿他睡醒了找手机可就麻烦了!”汤四海焦急地催促道。

情势紧急,来不及细想,陆正刚便将手机交到汤四海手里。

“小心行事!”

汤四海从黑暗中探出头来,仔细侦查确认四周无人之后,便再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闪身走进了张德仲的家里。

陆正刚在黑暗中静静观察着,默默等待着。

不一会儿,汤四海便重又走了出来,轻轻掩上了大门。

功成身退!

“快走!”陆正刚催促道。

于是两道急促的身影便又在夜色中潜行,回到了汤四海的住处。

“都拿到了吗?”汤四海焦急地问道。

“嗯嗯,收获颇丰!甚至有意外收获。”陆正刚难掩兴奋说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汤四海沉默良久,终于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恐怕现在就得走!”

“这么急吗?”

“我答应了两天后给刘景容钱,我想她接下来一定会对我严防死守,甚至可能会形影不离。再说,二憨子也知道了这件事,他的小弟众多,随便安排一个成天盯梢我,我也没办法溜走了。今晚可能是我唯一逃出升天的机会了。”

“如果继续将计就计会怎么样?”

“不走?接着演?”汤四海皱眉问道:“我肯定不会给他们钱的,两天以后如果我拿不出来钱,疯狗乱咬人,我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放在今天之前,我肯定不会走。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跟他们斡旋到底,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在他家吊死。我一把年纪了,要了一辈子饭,受了一辈子的气,吃了一辈子的苦,只有你和曹圆圆把我当成个人看,这个冰冷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但我现在特别想多活几天。我手里有了些钱,能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所以,我想离开!”

“现在是法制社会,国家扫黑除恶的力度很大,可能事情会迎来转机。”陆正刚说道。

“你说的或许是对的,但转机并不是现在、立刻、马上;我老胳膊老腿了,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咳——咳——”

由于情绪太过激动,汤四海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我要感谢你帮我出主意,想办法帮我应对这次难题”,汤四海接着说道:“你提出的‘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事到临头来个一推三六九’的办法使我深受启发,醍醐灌顶。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张德仲家与你有多大仇,你为何这么记恨他们?”

陆正刚抿着嘴,半晌沉默不语,点燃了两支烟,递给汤四海一支,悻悻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此时此刻,并不是说那些事的时候。如果将来我们有缘再见,再把酒言欢,细说新仇旧怨不迟啊!总之,我与他们全家仇深似海,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我更应该感谢你,正是有了你的帮助,亲身犯险,获取了他们这么重要而致命的把柄在我手里,我才能了却了一桩夙愿!我曾经想过,我活着就是为了向刘景容一家复仇!”

汤四海吐着烟雾,乐呵呵地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对你们两家之间的恩怨充满了好奇,甚至宁愿不走也要听你好好讲述前因后果了。”

“别开玩笑!”陆正刚打断了汤四海的话:“如果要走,就尽快。你想去哪里?”

汤四海仰望星空,长舒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离火窝子越远越好,走到哪算哪吧。”

“到了外地做什么呢?”

“我捡了一辈子破烂,当了一辈子乞丐了,身无长物,恐怕到了外地也只能继续坚守本业了。”

“你明明已经是万元户了,为什么还要当乞丐呢?你不是说要花光所有的钱,好好享受生活吗?”

“我说不清楚。虽然黄土已经埋到我的鼻根了,但我所剩无多的日子,依然是充满未知的。”

一缕清冷的月光闪过汤四海浑浊的眼睛和纵横的皱纹,陆正刚不禁心头一颤。

“我有时候觉得你像个诗人”,陆正刚微笑着说道:“我喜欢跟你一起喝‘烧刀子’,听你说话,常常会惊叹于你的语出惊人,充满生活的哲理。”

汤四海掏出两根软中华,递给陆正刚一支,笑道:“我可不会写诗,我甚至大字都不识几个。我只是比你多活了很多年,我走过的桥可能比你走过的路还要长,我吃过的盐可能比你吃过的米饭还要多。这么多年来,我经历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可能跟你再聊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善良、实诚的,你会有很美好的未来。或许,我们江湖还会再见。”

说完,汤四海骤然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

他环顾了一周破败的庭院,淡淡地说道:“这里就要拆迁了,不知道将来会建成什么,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再回来这里。”

“噗呲”一声,“哗啦啦”一阵。

随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恶臭。

“哈哈,吃进肚子里的死猪肉还没完全消化,肚子还在闹着”,汤四海尴尬地笑道。

“要不要我从家给你拿点拉肚子药?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陆正刚也站起身来。

“不必了”,汤四海淡淡地说道,他继续拍了拍大裤衩。

昏暗的月色中,陆正刚看到有几块形状不规则的东西从汤四海的大裤衩里跌落到地上。

大概率是屎疙瘩了!

“我要走了。”

“等一下,给,你的银行卡,自己带着吧。”陆正刚将银行卡递向汤四海。

被他出手阻拦下来:“还是你拿着吧!就当我报答你这二十多年来对我的照顾了,密码是。此事,除了曹圆圆,不要再让第四个人知道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带这些钱在身边,总是会担惊受怕,患得患失;也可能会招来祸患,比如眼前的刘景容、二憨子之流。似这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才最得自由,最得我心。”

陆正刚却待推辞,早看见汤四海拿起院子里的一瓶“烧刀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院子。

……

汤四海见路便走,一路向南。

独挑偏僻、阻塞的小路走。

似乎翻过了两座山、跨过了三条河、趟过了四条小溪。

一直走到了天亮。

旭日初升,清风拂面,鸟语花香。

他精疲力竭,浑身酸疼。

实在是走不动了,便坐倒在路沿石上,喘口气。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对饥饿感太熟悉了,就像是老朋友。

昨晚出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从张德仲家顺上一条狗腿,也没带任何干粮,甚至没有一分钱。

这么大年龄了,做事还是这么鲁莽、冲动、欠考虑。

他颇感到后悔。

饥饿感硬扛一阵子就会慢慢消退,直到完全感觉不到饿。他有经验。只是口渴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渴。

后半夜里又拉了两三回,全是稀如粥。

他的身体脱水严重。

必须得尽快找点水喝!

不然,在这酷暑的天气,太阳到头顶的时候,很容易中暑。

他环顾四周,荒无人烟。

在这种地方中暑晕倒,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双腿在剧烈地发抖。他几乎踮着脚尖,仰起头,往四周更远处了望。但见西南角的一片地势较低,视野里有明显的断层,大概会有水源。

他于是拄着拐杖,艰难地向东南方向走去。

跨过过膝的草丛,越过几处干涸的石塘,终于看到了一面半亩见方的小水塘。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水塘边,蹲下身来,撂下拐杖,双手捧起一抔水。

浑浊,泛黄,泥土的颗粒在水中游动,似乎还有纤细的草根。

他连喝了几口水,虽有浓重的淤泥的味道,但仍感清凉爽口!

至少解渴!

见水塘似乎不深,他直接走到水塘中,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凉水澡。

饥饿感随即消失不见了,汤四海重新精神焕发,充满了力量。

水是生命之源,此话不假。

“哼唧——哼唧——”

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呻吟声,这声音汤四海很熟悉。

附近肯定有狗!

“哼唧——哼唧——”

呻吟声不绝于耳,他循着声音蹑手蹑脚地走去。

明显地感觉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这证明着他找的方向没问题。

最后来到一棵柳树底下,汤四海发现一条小狗躲在树干后面,侧身躺着,一动不动,不住哀鸣。

那条小狗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肚子气鼓鼓的,胀得老高。它有很深的泪痕和浓密的眼屎,几乎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半条舌头耷拉在地上,剧烈地喘着粗气。

“真是天助我也!”汤四海一阵狂喜,暗道:“这不是老天赐给我的食物吗?今天又有狗肉吃了。”

他快步地走近,蹲在小狗身边。

那条小狗见汤四海走近,只是龇着牙,露出尖锐的狗牙,本能地发出警告,但却吼不出声来,挣扎了几回,仍是抬不起头来,更别提站起来。

只得圆睁着双眼,无助地躺在原地,任人宰割。

汤四海抚摸着它的后背,皮毛顺滑,隐隐泛着亮光。

他用手戳了戳它的肚皮,隐隐感觉到有东西在它的肚皮下面蠕动。

原来这条小狗已经有了身孕,不知何故,躺在这里不能动弹了。

汤四海站起身来,极目远眺,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村庄和人家,想来这也是一条流浪狗了。不知在哪失了身,怀了孕。

他重又蹲下,翻来覆去仔细地察看了这条小狗,发现它也并没有受伤。只是舌头发白,嘴角一串泡沫和一撮黏液。

“唉!你也是可怜之狗啊!”

汤四海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

他眼见小狗的眼神中充满了乞求和惊慌之色,忍不住悲鸣,尾巴不时摇动几下,顿时升起了浓烈的恻隐之心。

同是苦命,何分人狗!

让他杀掉眼前这只怀孕的小母狗并且吃掉,他是万万下不去手的。

他将小母狗轻轻抱起。

个头不大,却沉甸甸的很压手,稍显费力,走几步,他便开始气喘吁吁起来了。

连续地窜稀,他的身体也是虚弱不堪。

好不容易将小母狗抱到水塘边上,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水边。

小母狗见到水源,挣扎了几下愣是没站起来,只好侧躺着大口喝着池水。

汤四海撩着水,帮它清洗干净了眼角的眼屎和嘴角的黏液,又撩着水简单擦洗了一下它的肚皮和屁股。

和汤四海一样,它的屁股旁也是挂满了屎疙瘩。

喝着喝着,小母狗逐渐能站了起来。一边大口低头喝着水,一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

尾巴摇得更频繁,也更有力道。

没过一会儿,小母狗直接跳进了水塘中,游了几米,再游回岸边,使劲甩了甩身上的水。

甩了汤四海一脸,一阵清凉,他的心情立时便愉悦起来了。

“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小白,咱们就此别过了!”汤四海看到小母狗逐渐恢复了活力,微笑着说道。

他接着赶路。

这里人迹罕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显然不是栖身的理想之所。

要饭都没地方去。

他只顾赶路,不经意地一回头,却发现那条小母狗一直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来,轻轻吹响了口哨。那条小母狗便低眉顺眼地摇着尾巴向他缓慢走来,直到头顶贴着他的手掌,来回磨蹭。不时还用鼻尖挑几下他的手腕。

“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你跟着我可没好日子过呀!”汤四海自言自语地打趣道。

那条小母狗闻声,突然卧倒在汤四海跟前,抬起一条后腿,将泛红的肚皮袒露在汤四海的眼前,尾巴摇得像个电风扇。

汤四海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那条小母狗眼见的欢快和感激。

“那好吧,咱们俩就结伴同行吧,我是流浪汉,你是流浪狗,正好也挺搭!”汤四海笑道:“你以后就叫‘小馒头’吧!白白胖胖的,像个馒头,也希望咱俩有一天都有馒头吃。”

小馒头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开心地摇着尾巴,原地转了两圈,冲他“汪汪”叫了两声。

……

汤四海和小馒头一人一狗,搭伴儿在荒野中游荡。

忽见前方不远处有座小山,植被茂密,郁郁苍苍。

山脚下有一处村落,依山而建,黄墙红瓦,星罗棋布。

救命稻草!

汤四海兴奋地朝白房子走去,脚步似乎瞬间矫健了很多。

小馒头紧跟其后。

他们淌过了一条清澈的小溪,来到村口。

四位老大娘正在一棵柳树荫下打麻将。一个老头子光着膀子、翘着二郎腿、叼着烟袋,坐在一角观看,吞云吐雾,怡然自乐。

锃亮的光头,胡须花白,古铜色的皮肤,脸上皱纹沟壑纵横。

汤四海走上前去,象征性地先作了一揖,笑道:“老哥哥,敢问这叫什么村?”

那老头儿见是生人,站起身来,笑着回复道:“大兄弟是外地来的吧?”

“沿路行乞,路过宝地,讨碗水喝。”

“哦哦,好说,好说”,那老头儿紧了一下宽布腰带,笑道:“此地原叫‘靠山屯’,背靠凤凰山因而得名;又名‘流云沟’,以村前那条小水沟而命名;去年七月改名叫作‘幸福柳’了。”

汤四海一阵凌乱。

目光呆滞,不明所以。

“幸福柳?”

“喏”,那老头儿指了指头顶的柳树,笑道:“去年七月,市委书记下乡来视察民情,在这棵柳树阴凉下座谈,深感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幸福感极高。第二天,村书记就宣布村名改为‘幸福柳’了!”

“哦,原来如此!”汤四海茅塞顿开。

不觉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柳树,确实枝繁叶茂,树大根深。

“嗨,这村里也确实只剩下‘黄发垂髫’了,都让市委书记看到了”,那老头儿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青壮年、上有老下有小的,谁还窝在村里?谁敢窝在村里?都出去打工了。”

汤四海豁然开朗地点了点头。

“敢问老哥怎么称呼?”

“汤四海,牛肉汤的汤,四海为家的四海。大兄弟贵姓?”

“免贵姓丁,村里人都叫我丁老三。走吧,四海兄弟,中午就到我家凑合一顿吧!”

“如此甚好!那就多有打扰了。”汤四海并不推辞,感谢道。

“嗨,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客气话不用多说。我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你远来是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正好咱哥俩可以对饮几杯,岂不快哉!”

丁老三豪气干云,拉着汤四海的手就往家走。

突然闻到汤四海身上一股酸臭,侧身仔细打量了他一遍,见他大裤衩后面湿了一片,挂着几处黄不拉几的东西。右边大腿内侧有一道屎黄色的痕迹,四指宽,明显是“屎道”了!

正是酸臭气味的来源。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放荡不羁之人!”丁老三赞叹道:“佩服!佩服!”

汤四海略显尴尬,笑道:“夜间行走,骤然拉肚子,来不及褪裤子,因而致此!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哎,非也,非也!”丁老三笑道:“脱裤子放屁和脱裤子拉屎,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多此一举!我很羡慕像老哥这样的人,超然物外,不拘小节。走,我与老哥相见恨晚,今天中午必须痛饮一番了!”

汤四海觉得这个人很怪,很有意思,与他见过的很多老头子都不一样。

不多时,汤四海跟着丁老三来到了村西头的一处宅院。

“七姐,中午家里有贵客,杀只鸡,宰只羊!”丁老三还没进家门,便朝着家里大喊道。

丁老三双手推开了两扇大红木门。

汤四海早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正在院子里晾着床单、被罩和枕巾等。

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盘成发髻,用一把木梳别在脑后;上身穿着乳白色的轻纱长袖短衫,袖筒轻柔地挽起;下身穿着浅绿色碎花长裙,露出两段洁白如雪的脚踝。

身形婀娜,楚楚动人。

见丁老三进了院子,立刻笑意盈盈地转过身来。

“又有什么贵客呀?”

婉转悠扬,如聆仙乐。

汤四海不由得心头一荡。

丁老三便一只手扶住汤四海的胳膊,微笑着向她介绍道:“山中高士、五湖散人汤四海,我新认的老哥!”

又指着那位老婆婆,向汤四海介绍道:“这位是七姐,我的……姐姐!”

汤四海怯懦地扫了一眼七姐,见她恶狠狠地白了丁老三一眼,随即微笑着向自己点头致意。

汤四海见她额头、眼角、脸颊上爬了几道深深的皱纹,证明着她接受过的岁月的洗礼;但依然皮肤白皙,明眸皓齿,眉清目秀,鼻尖精致,唇不点而红,身材丰满,体态丰腴。

风韵犹存,脉脉含情。

年轻时肯定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大美女!

汤四海见她向自己微笑着点头致意,顿时窘迫不安起来,两手扯着大裤衩的裤缝,局促地站在原地。

“宰啥羊呀!公羊都被你宰绝了,母羊都带崽了,再宰不是伤天害理吗?!”七姐看着丁老三,佯怒道:“再说,现在宰,中午也吃不上啊!”

“那就晚上吃呗!”丁老三坏笑道。

汤四海赶忙阻止:“不用宰羊!随便吃点就行,不用太麻烦。”

他看见七姐似乎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臭味,右手在鼻子前面轻轻摇摆,扇着风,眉头似乎微促。他赶紧转身,作势要走出门去。

却被丁老三立时拉住:

“老哥,你去哪里?”

“我身上太臭,我去河边清洗清洗。”

丁老三略一思索,便道:“也好,走,我带你去!”

转头又对七姐说道:“七姐,你拿一身我的衣服,给四海大哥穿。”

七姐撇着嘴,瞅了他一眼。

丁老三将汤四海带到一处池塘边。

池塘约有半亩见宽,方方正正,犹如天然的澡堂子;池水清澈,波光粼粼。几只蜻蜓在水面上低空飞行,不时点一下水,形成一圈一圈的涟漪。

池塘西侧有人工修建的几级水泥台阶,连接着岸边和水塘深处。

他和丁老三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一前一后地沿着台阶走入水中。

池水清凉,爽得一批。

不多时,七姐拿着一团衣服走到池塘边,站在岸上,朝着池塘里正在互相搓背的两个老头子高声喊道:“左边的衣服是老三的,右边的衣服是客人的,记住了啊,别穿错了!”

“老胳膊老腿儿的,别泡太长时间,简单洗洗赶紧上来穿上衣服晒晒太阳,别冻着了!”

……

汤四海和丁老三两个老头子在池塘里洗澡的时候,小馒头就乖乖地趴在岸边静静地等着。

他们上岸来,穿衣服的时候,丁老三看着小馒头笑道:“老哥,这只小狗也一直跟着你四海为家吗?”

汤四海笑道:“是我流浪的时候捡的,一路跟着我,也不知是谁家的。”

“肚子这么鼓,怕不是带崽子了吧?”

“是带了崽子,你用手摸摸她的肚皮,能感觉到动静。”

“呵,这下热闹了!我这儿有鸡、鸭、鹅、猪、羊、猫、兔子、鸟、鱼、蚕,唯独没有狗子,将来生下来我要一只。”

“为啥独独没养狗呢?”

“几年前养过一只金毛,得病死了。七姐心疼得要命,哭得那叫一个以泪洗面,稀里哗啦,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后来便不愿意再养了,怕死了再伤心一回。”

汤四海听他谈到七姐,心头微动,笑着问道:“七姐是你老伴吗?看着像老伴,你为何喊她七姐?刚在村里,你还说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你彻底把我搞糊涂啦!”

“哟,老哥,看不出你还是文化人啊!在村里我就感觉你谈吐不凡,彬彬有礼,‘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样的话你也知道?”

“嗨,我没上过学,根本不识字。这句话我听戏的时候多次听到过,就记下了,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汤四海追问道。

“哦,七姐啊,说来话长,几句话讲不清楚。走,先回家喝酒!”

他们回到院子,见七姐正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辣子鸡走出偏屋。

“我们在后院棋台上吃吧,汲取天地之气。”丁老三对着七姐说道。

七姐闻言,端着菜走向后院。

“来,老哥,我带你参观参观我的院子。”丁老三颇为得意。

他家的院子确实够大!够排场!

前后两个院子,被三间外观平平无奇的砖瓦房隔开,以房屋东侧一条悠长的过道贯通。

前院和普通人家并无二致,水泥地坪,停放着一辆黑色小轿车,汤四海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车身被擦得锃亮,反射着阳光,格外耀眼。

东南角是一口压水井,搭了个简易的草棚遮风挡雨。

西侧有一小片花圃,种着五颜六色的各种花花草草,汤四海也叫不上名字。

花圃南侧是一口床板大小的水池,养着一群观赏鱼,一台气泵一直咕噜咕噜地往水里打着氧气。

再往西是洗手间和一间偏屋,做厨房用。既有古朴的土坯灶台、大铁锅、风箱,也有燃气灶、油烟机,甚至还有两个黄土捏就的火盆。冰箱、冰柜、空调、洗碗机、烤箱、电磁炉、电饭煲、落地扇等应有尽有。

偏屋北侧有个简易车棚,停放着一辆电动车、一辆带棚子的电动三轮车和两辆山地自行车。

穿过正屋东侧的过道,后院比前院要大得多,也热闹得多。

同样有一个小水塘,在院子中央,看起来像是天然形成的,形状极不规则,岸线犬牙交错,池水也不够清澈。几只鸭子和大白鹅在水塘里欢快地游着泳;十来只公鸡母鸡在岸边趾高气昂地溜达着。

两间并排的猪圈里有四头小猪,通体雪白,唯独鼻头、耳朵、猪蹄有几处黑斑,丁老三介绍说,这种小香猪味道极好,改天要杀一只让汤四海尝尝鲜。

猪圈旁边是羊圈,五六只羊仰着头嚼着青草,浑然不知危险就在身边。

羊圈旁边放着两个晾衣架一样的东西,只是上面各有一个鞋盒大小的木箱子,像个微型房屋的构造,有门有窗。丁老三介绍说,这俩是猫爬架,他养了两只猫,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去了。

西北角有一棵桑树,亭亭如盖,郁郁葱葱。桑叶青翠欲滴,上面爬着一些幼蚕,欢快地啃食着。桑树旁边是一间茅草屋,屋内有几个木架子,架子上摆满了箩筐,箩筐里爬满了蚕。

院子西侧摆着六个铁笼子,笼子里养着一群白兔,警觉地观察着他们俩的一举一动。

院子东北角、水塘边,是三棵槐树,地上落满了白色的槐花,芳香扑鼻,沁人心脾。

槐树下面有一处凉亭,江南园林风格,飞檐青瓦,四面敞风,亭中有一座石桌子,桌面刻有中国象棋的棋盘,两个石凳子相对而坐,左边石凳子侧面贴着马赛克,形成“青龙”的图案;右边石凳子侧面也贴着马赛克,形成“白虎”的图案。

凉亭往北走,是一片竹林。竹林边上摆着一张红木方桌和几个红木圆凳,桌上摆着一堆喝茶的器具和瓶瓶罐罐的茶叶,汤四海在别的地方也没见到过。

后院地面没有硬化,保留着天然的泥土,长满了茂密的青草和野花,甚至有蚂蚱跳跃着穿梭其间。

地面上用磨盘和鹅卵石铺就了几条小道,有宽有窄,有曲有直,有长有短,小道边上竖着几个黑色的箱子一样的东西,丁老三介绍说,那是夜灯。

丁老三领着汤四海在后院里参观,神清气爽,悠哉游哉,洋洋自得。

汤四海却看见七姐系着红色的围裙,拿着一块方形红木,摆在棋台上,待一展开,竟然成了圆桌板。

她用抹布仔仔细细地将圆桌面儿擦拭干净,在两个石凳子上分别放了两块蒲草坐垫。

接着便陆陆续续往圆桌上摆上了六个菜。

爆炒辣子鸡,清蒸鲤鱼,黄豆芽炖五花肉,香椿鸡蛋,清炒秋葵,香菇油菜。

摆上了两个分酒器和小酒杯,两双竹筷子。便朝着两个老头喊道:

“老三,准备好了!”

待两人落座,七姐问道:“老三,喝什么酒啊?”

丁老三一时没回复她,仔细端详着桌子上的六道菜,眉头微皱,说道:

“菜怎么这么素!再来盘酱牛肉,剁个猪蹄来。”

七姐扁着嘴,回复道:“你都多大年纪了?杨医生交待我多次,你要清淡饮食,少沾荤腥。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丁老三不以为意,笑道:“这不是为了招待贵客嘛!去弄吧。对了,剥两头大蒜,洗一把小葱来。”

“喝什么酒?”

“拿两瓶国窖1573吧。”

七姐刚要转身走开,去置办,又被丁老三叫住,说道:“二姐给的豆腐乳还有吗?有就弄一小碗儿来,没有的话,下午你抽空再去她家讨点来。好吃得很!”

“就你毛病多!”

七姐愠怒地甩下这么一句话,转身愤愤然就要离开。

“哦,还有,七姐”,丁老三突然看见小馒头温顺地趴在汤四海的脚边,随即说道:“等忙活完了,给小馒头煮点鸡胸肉和地瓜吃,看样子它也饿得不轻。”

……

“来,老哥,干杯!”

丁老三举起酒杯,豪爽地说道。

“来,请!”

两人同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丁老三端详着手中的小酒杯,摇了摇头,突然问道:“这酒杯是不是有点太小了?不过瘾。老哥平时都怎么喝酒?”

汤四海咽下一块酱牛肉,笑着说道:“一般都扯瓶喝,没有酒杯,哈哈”

“哈哈,痛快!咱俩把分酒器里的这二两酒喝完,也对着瓶吹吧!那才爽快!来!”

两人端起分酒器,同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爽!”丁老三由衷赞叹道。

七姐拿着一把剥好的蒜瓣和洗好的小葱,款款地走了过来,放到桌上,说道:“慢点喝,喝这么快做什么?”

“你懂什么?忙你的去吧!”丁老三不以为意,催促道。

七姐板着脸,把一小碗臭豆腐往桌子上一杵,带着怨气走开了。

“老哥今年贵庚?”丁老三问道。

“啊?”汤四海一脸茫然。

“哦,就是问你今年多大?”

“哟,我真记不清楚了。我一个臭要饭的,过得没日没夜,没春没秋的,不大关注这件事。”

“哈哈,大智若愚!那你都关注什么事呢?”

“饭和酒!”汤四海不假思索地回复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男人不喝酒,活得像条狗。饭几天不吃还能扛住,几天不喝酒的话,简直要命!”

“哈哈,痛快!”

“大兄弟,你今年高寿?”汤四海反问道。

“八十有三,过了年就84了,是个坎儿。岂不闻‘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丁老三笑道,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悲戚的情绪。

“没记错的话,我今年应该是74岁。前段时间家里拆迁,村书记让办银行卡,得用到身份证,他带着我去街道派出所临时补办了一张,当时算了算,大概是74、5岁。”

“哟,那我还痴长你十来岁哩!”

“可不是嘛!来,三哥,小老弟敬你一杯,感谢款待!祝三哥身体健康,寿比南山,好人一生平安!”

汤四海多年乞讨,经验丰富,吉利话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你家哪里的?”

“火窝子。”

“火窝子?离这不远啊!我前段时间还去你们村西边的那个北大荒钓鱼哩!”

“不远?”汤四海吃了一惊。

他明明走了一整夜,一刻都没有停歇。

竟然不远?!

“是啊,也就不到40里地吧,开车20分钟就能到”,丁老三笑着说道:“来,老弟,喝酒!”

汤四海拿起酒瓶,深深闷了一口,咂吧一下嘴,幽幽地说道:“我走了一整夜,开车竟然只要20分钟,唉!”

“叹什么气啊?”

汤四海沉默不语,良久,才缓慢地说道:“看来喝完这顿酒,还得继续走啊!”

“为啥?这么大年龄了,别离家太远啊!一个老头子,走太远,不安全”,丁老三疑惑地问道,语气中同时带有发自肺腑的关心。

汤四海吃了三片酱牛肉和一瓣蒜,说道:“老兄,你非但没有嫌弃我这个臭要饭的,反而跟我一起洗澡,给我衣服穿,好酒好肉地盛情款待,真是太抬举我了,准会折我的阳寿!既然你问了,我肯定实话实说,据实相告。”

他深深闷了一大口酒,于是将火窝子村拆迁、补偿款、刘景容半夜下套讹诈他的钱、村霸二憨子助纣为虐的这一段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谈到刘景容的色诱和二憨子的恐吓,难免添油加醋、言过其实,放大了某些细节,夸张了某种情绪;倒略去了他如何要求吃狗肉、如何要求刘景容裸体陪吃、如何坑了张德仲1400块钱的事。

这个老狐狸!

丁老三听得是火冒三丈、怒发冲冠、义愤填膺,与汤四海连续碰瓶闷了几大口酒: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为了区区8万来块钱,竟然作出这种不要脸、没下限、丧尽天良的事,欺压一个孤苦无依、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七八十岁的老人家!”

“他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

“三哥,息怒,消消气”,汤四海感激地说道:“感谢三哥心疼我这个老乞丐。人各有命,我这辈子的命就是这样。要了一辈子饭了,看了一辈子白眼,受了一辈子窝囊气,耻笑、侮辱、谩骂甚至无端殴打,我已经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慢慢就不往心里放了。”

“不然我早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刘景容家两个儿子都已经长成大男人了,三条壮汉!蛮不讲理,欺软怕硬!二憨子仗着跟村书记沾亲带故,黑白通吃,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手段黑得很,是村里的混世魔王,村霸!我一个孤寡老人,怎么跟他们斗啊!”

“惹不起,咱躲得起!到哪不是要饭?哪里不能活人?”

……

丁老三直勾勾地看着他,说道:“老弟,你都70多岁的人了,老胳膊老腿儿的,再远能躲多远呀!说句难听的,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躲来躲去,提心吊胆的,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

“不躲起来能有什么办法?回去要么把祖宅赔的钱都给他们,要么就被他们打死,还能有第三条路吗?”

汤四海满脸愁苦,无奈地说道。

“你要想有,当然能有。现在是法制社会,国家又在扫黑除恶,你就不给,我不信他们敢把你打死。”

“是,可能不敢把我直接打死,但是打断我一条胳膊一条腿的,我还不是死路一条?他们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我往哪里说理去?那几万块钱也不够我治病的呀,再说,我不还是得自己受罪吗?”

“公平,正义?那都是有钱有势的人的特权!”

汤四海逐渐有了酒意,说话也开始放肆起来了。

“我也看出来了,你是有钱人,是个财主,在旧社会,你可能就是个地主或者官绅。不过,你人好,心善,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你有豪气,像梁山好汉!不过,像你这么好的财主能有几个?”

丁老三沉默不语,静静地倾听着汤四海自顾自地絮叨。他喝了一口酒,郑重地问道:“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伸张正义!”

“你更没必要淌这趟浑水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你可怜我,请我喝酒吃肉,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你,我永远都念你的好,到哪都得说靠山柳有个丁老三,是个大善人。”

汤四海短时间内记不住这个村的名字,何况还有仨。他说错倒并不全是因为喝多了酒意识不清醒。

“真的?”丁老三歪着头看着汤四海向他又确认一遍。

“真的,不用你管,惹你心烦,我也没法给你什么好处,没法回报你。”

“切,我能图你什么好处?要你什么回报?哈哈”

“是,我一穷二白,一无所有,你当然不会图我什么,我也无以为报。你听我的,三哥,别管这件闲事。咱们……喝酒!”

看他这么坚定、这么决绝,丁老三只好不再提为汤四海出头的事。

……

酒过三巡,意兴阑珊。

丁老三对正在喂鸡的七姐喊道:“七姐,上饭吧!”

七姐闻言,放下手中的箩筐,转身向前院走去。

汤四海看着七姐的背影,转头说道:“七姐忙了一中午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吃饭。”

“不用管她,咱吃咱的。”丁老三微笑着拿起筷子,示意汤四海夹菜吃。

汤四海心中疑惑,又感觉追问有关七姐的事情似乎很不礼貌,便只好沉默不语。

“老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没啥打算,继续流浪呗”,汤四海伸了个懒腰回复道。

“七十多岁的人了,应该安定下来了。总这么流浪,毕竟不安全。”

“唉!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家里的祖宅要拆了,公家既然给了赔偿款,那就是公家的了,咱不能给公家添乱。拆掉是一早一晚的事,我现在是个无根之人啊!”

言及至此,不禁黯然神伤,眼中噙满了泪水。

说话间,七姐端着一盘馒头和一碗米饭放到桌上,简单收拾走见底儿的盘子。

汤四海只觉一阵清风,带来阵阵幽香。

“来,吃饭!不如你就在我们村住下。我与你相谈甚欢,一见如故,以后也好经常一起喝个酒、说个话。”丁老三真诚地说道。

“我可是不敢再打扰你了,今天这顿饭,已经是老天开眼,我汤四海遇见活菩萨了。”

“哎,不用再说客气话。现在住在村里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是个名副其实的‘空心村’,没事和村里的老人们多走动走动,一起晒晒太阳、拉拉家常,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村里人口不多,用不了几天,就都相熟了。”

丁老三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抬头朝着重又喂鸡的七姐喊道:“七姐,你来一下!”

七姐闻言,温顺地来到桌前。

“北山那间小屋是不是还空着?”

“嗯,没人住,放着些平时不用的东西”,七姐思考了一下,紧着回复道。

“你让四改和小鱼下午赶紧给收拾出来,打扫干净,再简单置办点生活用品,今晚你四海兄弟住过去。”

汤四海一听,惊得非同小可,赶忙推辞道:“三哥,你别费这个心,我不愿给你添麻烦!”

丁老三拉住他的手,笑道:“费什么心,也不麻烦。我这个院里,只有前面东间屋能睡觉,没有客房。我就不留你在我家住了,你可能也觉得不自在。我在北山还有一间小屋,以前留作放牛、放羊时候,临时休息用的。你别嫌小,就先在那住下。”

“那间小屋虽也在村里,好在相对独立、僻静,平时少有人打扰。周边环境也不错,依山傍水,有花有草的,是个风水宝地、养老的好去处”,丁老三笑着补充道:“暂且先做个遮风挡雨、歇脚休息的地方,缺少什么,咱们慢慢再补。”

汤四海闻言,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丁老三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感激地说道:“我今天真是遇到活菩萨了!天下竟有三哥这样的好人。”

丁老三和七姐赶忙过来一左一右地搀扶起他,说道:“你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七十多岁的人了,怎么没点正行!举手之劳,算不了什么。你这样,我可承受不起。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哈哈……”

七姐在旁柔声说道:“不是什么麻烦事,用不着这样。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当心身体!唉,又来个老小子,真是离谱!”

汤四海擦了擦眼泪,坐回到石凳子上,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慢慢说道:“三哥,那我就接受你的好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丁老三倒是吃了一惊,微笑着好奇地问道:“啥事呀?”

“不用给我置办什么生活用品,千万不用,我一个要饭的,那些东西都用不上。我只向你讨一张凉席、一个水舀子就够了。不然,我心里负担太重了。”

汤四海神情严肃,不容置疑。

丁老三“哈哈”大笑,说道:“好,我答应你。你真是很有个性,甚合我心意。”

微笑着对七姐说道:“七姐,你去安排吧。”

“等等”,汤四海见七姐作势要走,赶忙拦住,对丁老三说道:“三哥,我已经酒足饭饱了,不如就请七姐现在就带我过去,我自己收拾收拾就行。”

“哎,不急”,丁老三拉住汤四海的手,说道:“让七姐安排后辈至少先给打扫干净了,你再过去。我还想拉着你一起再去池塘里泡会儿澡呢!”

“还泡什么澡呀”,七姐闻言嗔怒道:“喝了这么多酒,你赶紧老老实实地到床上睡会儿吧,我已经点上香了。”

汤四海瞬间明白了七姐的立场,便接着话茬说道:“七姐说得对,喝了一中午了,你也累了,先到床上躺会儿吧!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耍!”

丁老三顿了一顿,笑道:“也好,这会儿还真有点累了,不过,今天中午很开心,哈哈……”

汤四海坐在大门旁的石狮子头上,靠着墙安静地等着,小馒头温顺地趴在他的脚边。

它的眼睛明显更有精神了,应该是也吃饱饭了的缘故。

七姐伺候完丁老三上床睡觉,便轻轻掩上了大红门,说道:

“走吧,大兄弟,跟我来吧。”

一人一狗,便乖乖地跟在七姐身后走着。

“好久没见老三这么开心了,看来他是真的很开心。”

七姐在前面带着路,轻快地说道。

听起来,她也很开心。

汤四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只好微笑着应和。

他跟在七姐身后,鼻尖不时传来阵阵幽香。

阳光热烈,水波温柔,倩影迷离,不觉痴了。

七姐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四改,你叫上几个小家伙儿赶快去北山,把你三爷爷的那间小屋打扫出来,弄辆车,把里面的东西都捯饬出来。”

七姐带领着汤四海和小馒头走街串巷,村里的男女老少见到七姐都分外客气,热情地打着招呼。

“七姐,走,打麻将去啊!”

“七姑,来家里喝口水呀!”

“七奶奶,我想吃冰淇淋!”

“七太太,我今天很听话!”

……

七姐都耐心而和善地一一回应。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北山,一间白房子映入眼帘。

“应该就是它了”,汤四海在心底暗道:“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

两个年富力强的壮小伙儿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忙活着。

热火朝天,如火如荼。

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七奶奶,能不能让我们歇会儿呀?”四改停下手中的动作,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是啊,七奶奶,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种用法?”小鱼瘫坐在地上,擦了一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怨念地附和道。

“赶紧地,抓紧干!”七姐催促道。

说着,将小鱼一把拽起。

“你俩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正是精力最旺盛、体力最巅峰的时候,这才干了多久,就累成这样,叫苦连天的,丢不丢人!”

七姐轻蔑地说道,颇为不满。

“想当年,我和你三爷爷,在苞米地里干活,三天三夜都不带休息的!”

“快点,抓紧干!我等会儿还有别的事。”

“一鼓作气,别懈怠,别偷懒!听话。”

……

小鱼垂头丧气地再次爬上一张木桌子,左手用t恤蒙住口鼻,右手用一把绑上了竹竿的鸡毛掸子,清理着房屋四个上角的蜘蛛网。

四改见状,只好长叹一声,拿起手边的抹布继续擦拭着窗户玻璃。

七姐用一条彩色碎花纱巾蒙住头和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坐在房屋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敦促着。

扇着扇子,监工。

见俩孙子辈儿的小家伙儿满不情愿地干活的样子,禁不住莞尔一笑。

“加紧干,干完七奶奶给你们买冰棍吃!”

……

汤四海不胜酒力,背靠着房屋门口的杨柳树干,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小馒头趴在他的身旁,也闭上了眼睛。

“四海兄弟,四海兄弟……”

酣睡中的汤四海被七姐轻柔叫醒,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七姐正圆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看,优雅地撩起散落下来的头发,娴熟地扣在玲珑剔透的耳朵后面。

身后站着两个光着膀子的壮汉!

高大威猛,不怒自威。

“四海兄弟,都收拾好了,你去看看”,七姐微笑着说道。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哦,好!”

汤四海挣扎着站起身来,七姐将他轻轻扶住,助他一臂之力。

他立刻有种触电的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喊人”,七姐对着身后的两个壮汉说道。

“爷爷!”

四改和小鱼几乎是齐声喊道。

“不敢当,不敢当!”

汤四海诚惶诚恐,怎么一觉醒来,自己就多了俩大孙子?!

待他站稳了,七姐轻轻收回了手。

汤四海酒醒了大半,跟在七姐身后,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家”。

正在凤凰山脚下,背靠着一片洋槐树林。

院子很大,被一圈篱笆围拢起来。一条细长、清澈的小溪从篱笆墙外经过,出门十来米即见水面。

院中均是坚硬的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一棵也是柳树。树干粗壮,均需两人合抱,看上去有些年头。院子里零零散散地长着些野花和狗尾巴草。

院子西侧有个草棚,草棚下面是个大铁锅卡在灶台上,硕大的木制锅盖。在角落堆放着一小堆木柴和茅草。

草棚前面有一口压水井。

房屋只有一间,方方正正,长宽各约十步。双开红木门,左右贴着春联,各有七个字,汤四海一个也不认识。

前后各有一个木窗,偏东,南北通透。

日光灯、吊扇的开关均在进门后右手边墙壁上,均可用。扇叶和灯面干干净净,看起来都被擦过。

房屋东北角一张木床,床上空空如也。

床边站立着一个红木挂衣架和一个小型红木衣柜,衣柜中有一打塑料的晾衣架。

房屋正中间有一张小木桌、两把小木椅。

适合二人隐居。

“四改,来”,七姐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包,掏出一小沓红票,说道:“你俩看这屋里还缺少什么生活必需品,比如凉席、枕头、夏凉被、水桶、洗脸盆、牙膏、牙刷、毛巾这些,仔细合计合计,缺啥买啥,天黑前必须给你四爷爷送来,今晚就得住下,别耽误了用。”

说话间,又打开了钱包,把里面剩余的红红绿绿的一沓钞票都塞给了四改,说道:“这些钱肯定够了,你们看着买,回头我过来检查,发现还缺什么,我拿你俩是问。剩余的钱,你俩分了吧!”

“这可是你三爷爷特意交待的啊,当个事儿办!”七姐最后补充道。

四改接过钞票,和小鱼两人头顶着头,数着钱,兴奋异常。

七姐对汤四海说道:“四海兄弟,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你有什么需要就来家找我。”

转念一想,对四改说道:“四改,你以后没事就多往这里跑跑,看看你四爷爷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或者你三爷爷说——不,还是跟我说吧!听到了没?”

“知道了,七奶奶,我做事,你就放心吧!”四改乐呵呵地回复道。

“行,那我走了,四海兄弟!”

言罢,摇着扇子,翩然而去。

四改和小鱼将汤四海家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巡视一遍,想起缺什么生活必需品,小鱼便用手机记录下来。

七奶奶说了,是三爷爷特意交待的,他们不敢疏忽。

当天他们俩将缺少的东西都买了来,装了足足四个大蛇皮袋子。

烟酒茶都不在话下,甚至还专门为小馒头买了两个饭盆,一个用来吃饭,一个用来喝水。

在征得汤四海的同意后,他们俩还合力在院子的东南角用砖头垒起来一个宽敞的狗窝,从草棚里抱了一堆陈年的茅草垫在狗窝里。

他俩与汤四海说话也是彬彬有礼,礼敬有加,爷爷长、爷爷短的,叫得汤四海晕头转向、五迷三道、如在云端、恍恍惚惚的。

俩人忙活了半天,仔细检查了一遍,又跟汤四海反复确认并不缺少什么东西了的时候,才放下心来离开。

汤四海只觉得如在梦中。

但这个梦也太真实了!

他自己现在正真真切切地坐在院子里,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吹着清爽的夜风,抽着烟,喝着酒,吃着七姐让小鱼送过来的饭菜。

小馒头似乎不是很舒服,也可能是中午吃得太多,暴饮暴食了,也可能是怀孕期间的正常反应,懒洋洋地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新建的狗窝里,不时向汤四海展示它那双绿色的眼睛。

酒足饭饱以后,他本想躺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可是当他看见干净整洁的床铺,隐隐似乎能闻到一股幽香的时候,他却犹豫了!

他思考片刻,最后来到院子中央,熟练地躺下,仰面朝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夜空深邃,夏风温柔。

不知不觉间,已然悠悠睡去。

……

第二天一早,汤四海是被吵醒的!

哼哼唧唧——

哼哼唧唧——

他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声音的来源。

顺藤摸瓜,循声找去,却发现:

小馒头生孩子了!

生了九只,四公五母,各不相同。

其中五只颇为类似,一看就是家狗子,中华田园犬。

剩余四只,与这五只差别极大,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同一个父亲生的:

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一只通体金黄,没有一根杂毛,耳朵却比其他小狗长而且宽,绵软无力地耷拉在脑门上;

一只黑白相间,鼻子和嘴明显比其他小狗要长;

一只四条腿与其他八只明显短了半截,还打着弯儿,面目似乎也要更清秀一些。

卧槽,这是什么情况?

汤四海抽着烟,沉吟一番,自言自语道:“小馒头啊小馒头,你这私生活着实是有点混乱啊!”

从小馒头生下来的孩子们而判断,小馒头至少与五只不同品种的公狗完成了交配。

只是不知道它是自愿地还是被迫地。

大概率是被迫吧!

作为一只流浪狗,它能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吗?

还不是任狗凌辱!

就像自己一样。

九只小奶狗,闭着眼睛,嗷嗷叫着,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争夺奶头。

它们还没睁开眼,只是本着从众心理,往往是三四个小奶狗竞相争夺同一个奶头,而有些闲置的奶头却无狗问津。

汤四海便手动帮他们分配,一狗一只,都有奶吃。

有的小奶狗一直贪婪地吸吮着下面一排的奶头,吃饱了就睡,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其他小奶狗们粗暴地踩踏着、重重地挤压着。

汤四海担心再压出个好歹来,小狗变死狗可就不妙了。

所以,他也会适时地调整它们的上下位置,或者帮着小馒头翻个身。

他必须时刻确保每只小狗的安全。

没有时间的人和没有耐心的人,都干不好这件事,而汤四海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

他全神贯注地做着小奶狗们的护工,过于投入,以致七姐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发觉。

七姐见汤四海撅着屁股、跪倒在狗窝门口,一只手支撑着地面,另一只手伸进狗窝里不知道在捯饬着什么,样子颇为滑稽,便好奇地问道:

“四海,你在干嘛呢?”

小奶狗们的呻吟声过于嘈杂,七姐连续喊了三遍,汤四海都没有听到。

七姐只好伸手推了推他的肋部,才把汤四海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汤四海仍是跪在地上,本能地转头望向七姐,却不小心看到了她的裙底,一条精致的浅蓝色内\/裤和两条修长乳白的玉腿立时映入眼帘。

来不及仔细欣赏,他立刻意识到这样不对。于是立马挣扎着站起身来,惶恐不安地说道:“七姐,你啥时候来的?”

七姐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见他神色慌张,脸涨得通红,便笑着说道:“我来检查一下那俩小子给你置办生活用品弄得怎么样了,看看还缺什么东西。你在干嘛呢?跪在这里干嘛?”

“小馒头生崽子了,我在帮着它们吃奶,又怕有小奶狗别被压死了。”

汤四海尴尬地说道。

七姐闻言,脸上立刻绽放出一朵花来!不可思议、惊喜、爱怜等等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全涌上脸庞。

汤四海心头一荡。

七姐闻言,轻轻地推开汤四海,撩着裙子,优雅地蹲了下来,探头看向狗窝里面。待要伸手去触摸小奶狗,却看见小馒头抬着头,满眼警觉,呲着牙、低吼着发出警告。

七姐心头一惊,没敢进一步试探,微笑着戏言道:“小馒头,我昨天中午白喂了你这么多鸡胸肉和火腿肠了啊!你这个白眼狼,忘恩负义的小家伙儿!”

小馒头好像听懂了什么似的,耳朵立刻顺从地贴在脑后,眯着眼睛,舔着鼻子,甩着尾巴,摇头晃脑,以示友好。

七姐见状,壮起胆子来,轻轻抚摸着小馒头的小脑袋瓜。

汤四海站在七姐身旁,眼神竟又不小心扫到了七姐胸口,一道深深的沟壑,隔开着两只跳脱的柔软的大白兔。

汤四海一阵慌乱,赶忙后退了几步,站得远了一些。

七姐在他眼中,如同仙女一样,神圣不可侵犯,更不可亵渎。

七姐依然没有察觉到汤四海的异常举动,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一群小奶狗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小奶狗们,眼睛里满是温柔和怜爱。

汤四海远远地站着,忐忑地望着她的侧影,她的双眸柔情似火,她的鼻尖玲珑剔透,她的嘴唇娇嫩欲滴,她的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她的倩影仿佛放射着万丈金光,照进他每一寸孤独而阴暗的心田。

她明明已经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婆婆,在他眼中,却俨然变成了天真无邪、白璧无瑕的美少女。

心跳加速,热血上涌,喷薄欲出。

卧槽,不好,是心动的感觉!

汤四海不敢多看她一眼,慌不择路地走到压水井旁边,奋力地压上来一抔清凉的井水,寥寥草草地洗了两把脸。

这才强行使自己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被自己身体和情感的变化惊呆了!

自己明明已经是70多岁的糟老头子了,已经是行将就木的邋遢老朽了,怎么一见到七姐就会莫名其妙地涌起奇怪的感觉呢?

就在前几天,刘景容还曾赤条条地投怀送抱、搔首弄姿、不遗余力地挑逗他,他都能虚怀若谷、坐怀不乱、稳如泰山,俨然一副油盐不进、百毒不侵的架势。

自己明明很多年前就已经成不了事了,这是个他早已接受的残酷事实,为什么见到七姐之后,自己就如同枯木逢春、春风吹又生一样了呢?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直是为老不尊!七姐可是自己的恩人呀!

汤四海,你是怎么了?

他兀自沉浸在汹涌的情感漩涡之中,兀自深陷于自我批判的万丈深渊之中,不可解脱,无法自拔,却听见七姐清脆婉转的声音传到耳边:

“祥云嫂,你快来你三大爷后山的小屋。小馒头生下了一窝小奶狗,你快过来帮忙给照看一下!”

“你经验丰富!”

……

祥云嫂五十来岁,精瘦,黝黑,嗓门儿很高。

她风风火火地来到汤四海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狗窝给拆了。

“狗窝怎么搭在这里?暴露在大太阳底下!大热天的也不用狗窝,四面不透气,闷得要死。”

她走到柳树底下,用脚尖划了一个圈,如同一支圆规:

“在这儿扎个篱笆小院儿即可,只要不让小狗子们乱跑就行。”

她在院子里四处寻摸,找到几根竹竿,“噼里啪啦”地掰成十来段,沿着她刚才划的圆圈的痕迹,将一段一段的竹竿用力插到黄土地上,拍了拍手,问道:

“七姑,家里有渔网吗?”

“没有。”

“那我回家取去,我们家就渔网多。”

话音未落,早跨上自行车骑远了。

不多时,她带着一团渔网回来,还带了一张褐色的硬纸板。

她用渔网绕着那些竹竿缠了几圈,又将硬纸板扣在上面,遮挡住阳光,心满意足地说道:“这样简易的狗窝就行啊,四面透风,阳光也晒不到,窝里也比较清爽,不呼气,不犯潮,最有利于狗宝宝们成长。”

汤四海暗暗赞叹她的专业。

“你看,懂行的人来了,就是不一样。”七姐称赞道。

“嗨,养了一辈子狗了,我家金毛都养到第五代了!这点事儿再不懂那还得了!”祥云嫂得意洋洋地说道:“这位是?”

她见汤四海眼生,好奇地问道。

汤四海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只听七姐抢着回复道:“你喊大爷就行,你三大爷的老伙计。”

“哦哦,大爷!”祥云嫂笑着喊道:“是您养的狗呀!嘿,你看多好,一窝生了九,我从来没见过一次生这么多的!”

汤四海客气地笑了笑,没说话。

“咱们把狗宝宝们挪过来吧!”祥云嫂提议道。

汤四海便走上前去,按住小馒头,七姐和祥云嫂趁机小心翼翼地帮小奶狗们挪着窝。

“我晚上熬一锅鲤鱼汤送来,狗妈妈喝鱼汤有助于下奶。一下子要奶九个孩子,她的奶水不一定足够。”

“行啊,小奶狗们太小,你这段时间多往这边走动走动,帮着照看照看”,七姐笑道:“开销啥的,你自己记下,回头统一找我,我给你报销!”

“嗨,七姑,看你说的哪里话!举手之劳而已!狗宝宝们也是鲜活的生命,咱这也算在做行善积德的事”,祥云嫂笑着说道:“家里的鱼最近也不太好卖,不值什么钱!”

七姐闻言,关心地问道:“鱼不好卖吗?”

“上周不是清了一个鱼塘吗?好几年没清了,货挺多,卖得不太好。”祥云嫂笑着说道,分明带着一丝苦涩,“老李他爷俩儿今天一大早又开车拉去小沛的批发市场碰碰运气了。”

“小沛?咋去这么远的地方呀?”七姐关切地问道。

“彭城的几个大型的批发市场都去过了,我们想着去附近几个下县的市场碰碰运气。”

七姐表情凝重,说道:“早也没听你们说呀!”

随即掏出手机,略作思考,拨通了一个电话:

“小赵,我等会儿发给你一个电话,你晚点儿联系一下。这边有渔获滞销了,你帮着解决一部分。”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对着手机一顿操作。

完事后,对祥云嫂说道:

“我刚才把你的电话发给了大润发淮海地区的采购总监,叫赵刚。他晚点会跟你联系,你们谈谈。”

祥云嫂感激地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合十,在胸前不知所措地搓着,笑着说道:“七姑,总给您添麻烦……”

“嗨,多大点事呀!说什么客气话”,七姐不以为意地说道:“先看看他能给你们解决多少吧,还消化不完的,你及时跟我说。”

“行,知道了,七姑!”

祥云嫂双手作揖,感激地说道。

七姐又打了一个电话:

“老三,四海兄弟家的小狗生了九只小崽子,你快来看看呀,超级可爱!”

不多时,便见丁老三戴着草帽,叼着烟袋,穿着白背心、大裤衩,耷拉着拖鞋,悠闲自得地慢慢走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壮汉,光着膀子,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子。

“老弟,听说家里有喜事啊!”

丁老三人还未进家,便爽朗地高声喊道。

汤四海赶紧走出院子迎了上去,笑着说道:“嘿嘿,这算什么喜事,生了几只小狗子而已。”

“可别这么说,这也算添丁了啊!新生命呢!”丁老三笑着说道。

祥云嫂老老实实地站在七姐的身后,跟着七姐慢慢走出院子,迎上丁老三,规规矩矩地喊道:“三大爷,您来啦!”

“哦,你也在这儿啊”,丁老三笑着回复道。

“我给喊过来帮忙的,我和四海兄弟手忙脚乱地怕照顾不好”,七姐笑着说道。

“这倒也是,她两口子,养啥活啥,是把好手。”

丁老三心情大好,向祥云嫂慈爱地投去肯定的目光。

祥云嫂听到丁老三的夸赞,五十多岁的人了,竟也开心地羞红了脸,面露忸怩之色。

“祥云,你这段时间多帮忙照看着点,你四海大爷一个糟老头子,也干不了这个活儿。”丁老三微笑着说道。

祥云嫂闻言,赶紧表态道:“三大爷,七姑早交待过我了,您就放心吧!”

丁老三朝着身后的壮汉使了个眼色,拉着汤四海的手,说道:“老弟,我给你搬了一箱酒,留你消遣的时候喝。嗨,昨天中午是我近几年喝得最多的一回了,早晨都没起来床!我先养养肚皮,改天再与你一较高下,哈哈……”

汤四海还没来得及感谢,便见那个壮汉将怀里的一箱国窖1573搬进了汤四海的小屋里,小心翼翼地地放在了墙角。

“你这也太客气了,我何德何能?……”

丁老三打断了汤四海的话,笑着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再说客气话,我可真的要生气了呀!婆婆妈妈地,像什么样子!咱得给年轻人做个表率嘛。”

说着便拉着汤四海的手,一起走到柳树底下的狗窝旁。

“嘿,这是生了几只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嘿,这个小家伙儿别看个头不大,肚子不小呀,怪能生哩!”丁老三兴致勃勃地说道:“木头,你去买几个项圈,给小狗子们戴上,买九个不一样的,好区分。”

身后的壮汉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小跑着离开了院子。

“哎,最近怎么没见六子爷俩儿呀?”丁老三饶有兴致地问道。

“三大爷,六子他爷俩儿天天往批发市场跑,卖鱼”,祥云嫂毕恭毕敬地说道:“刚才七姑还操心我们家鱼的销路,帮忙联系了一个大买家呢!”

“哦哦,好!老塘子清了是吧,前两天六子送来的鱼昨天中午吃了,味道不错,还得是有年头的鱼好吃,没有淤泥味儿。”

“您老人家吃得好,是我们小辈儿的福气。我回去挑几条最好的,再给您送去!”祥云嫂虔诚地说道。

“嘿,那倒不必!上次送的应该还没吃完吧?”

七姐赶忙回答道:“嗯嗯,还有两条呢!”转头跟祥云嫂说道:“不用送,等吃完我找你讨去!哈哈”

说话间,丁老三早蹲了下来,伸手慈爱地抚摸着小馒头的额头。

小馒头温柔地贴了上去,轻轻舔了舔丁老三的手指,引得众人开怀大笑。

……

几人正在逗着狗崽子们玩,四改手里提着三只塑料袋,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里来。

扬起了一撮尘土。

四改见长辈们都在,登时立住,规规矩矩地喊道:

“三爷爷,七奶奶,四爷爷,云姑姑!”

丁老三摘下草帽,左右挥动,驱赶着尘土。

待尘土散去,丁老三板着脸说道:“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毛毛躁躁地,像什么样子!”

四改闻言,尴尬地低下头,噤若寒蝉。

“手里提着的是什么东西呀?”丁老三站了起来,严肃地问道。

“回三爷爷的话,是给四爷爷买的早饭”,四改轻声轻气地回答道。

“哦?”丁老三歪着头看着七姐。

“我可没有交待他这个”,七姐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是吗?”丁老三望着四改,继续问道:“谁让你给四爷爷买的早餐呀?”

四改略一思考,随即回复道:“没人特意安排,不过……”

“不过什么?”

“昨天七奶奶给了我和小鱼一笔钱,说是您特意交待,要给四爷爷准备齐了生活必需品。我们昨天是买了一些,早晨我突然想起来,四爷爷家里还没法做饭,也没有能吃的东西。所以就买了早饭带过来,计划着上午再去买一些厨房用品和菜。”

四改忐忑地如实相告,同时眼睛滴溜滴溜地看着七姐。

她见七奶奶笑容可掬,一脸欣慰的表情,心下稍安。

说话间,只见小鱼也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他看见四位长辈微笑着看着四改,同时四改规规矩矩地站着,局促不安地样子。

暗暗心惊。

他如履薄冰地走上前来:

“三爷爷,七奶奶,四爷爷,云姑姑!”

丁老三见他手里也提着两三只塑料袋,便问道:“哦?你手里提着的是什么呀?”

小鱼微笑着回复道:“回三爷爷的话,是三个大肉包子和一杯胡辣汤。”

“哦?没吃早饭吗?”

“回三爷爷的话,我吃过了,这是给四爷爷买的。”

“哦?哈哈……”丁老三爽朗地大笑起来。

四改和小鱼不禁扭过头,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

“四改给你四爷爷买的什么早饭呀?”丁老三追问道。

“回三爷爷的话,是两个肉夹馍和一杯豆浆”,四改响亮地回复道。

“哦?哈哈……”丁老三悠扬的笑声再次响起。

“四改,昨天给你们的钱够用吗?”七姐走上前来,将四改和小鱼手里的早饭都接了过来,递给祥云嫂,交待道:“去,放到屋里桌子上。”

祥云嫂赶忙双手接过。

“七奶奶,够用,还没花完呢,还剩九百六十三块四毛钱”,说着,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钱包,拉开拉链,递到七姐面前。

四改转头看了一眼小鱼,小鱼立刻会意,从胸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也递到七姐跟前,说道:“七奶奶,请看,我们买了什么东西,花了多少钱,每一笔都记在了这张纸上。”

七姐将钱包推还给四改,却接过小鱼手里的纸条,仔细看了一遍,便转手递给了丁老三。

丁老三接过纸条,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道:“这字是谁写的啊?”

小鱼闻言,脸庞立刻涨得通红,尴尬地回复道:

“回三爷爷的话,是我记的。”

“这写的什么字啊!跟狗爬的一样,不成样子!”丁老三佯怒道。

小鱼两腿并拢,低着头,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你有毛病吧?吓唬孩子做什么?”七姐将纸条从丁老三的手里抢过,愠怒道。

她走到小鱼身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没事哈”。

“你不要插嘴……早就跟你们说过,要好好练字,不管有没有文化,一定要把字写得工整了。字就是你们的脸面。”

“是,三爷爷!”四改和小鱼齐声回复道。

“你们昨天怎么没把这剩下的钱分了呀?我不是说过,剩下的钱,你们俩看着分掉吗?”七姐柔声问道。

“这是专款,要专用。四爷爷缺的生活用品,我们半个下午肯定不可能买齐备了。所以我们俩商量着今天上午来四爷爷家再看看还缺什么。所以,还没敢分。”

四改轻声回复道。

汤四海闻言,上去拉住他两人的手,感动地说道:“买的东西已经够多够全啦!还能想着给我买早饭,这叫我该说什么好呢!两个好孩子,真实诚!都是好样的。三哥,你……”

他用哀求的眼光看向丁老三,似乎想叫他消消气。

只见丁老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用草帽扇着风,走上起来,先后摸了摸四改和小鱼的脑袋,说道:“好!都是好孩子!既听话、懂事,做事又光明磊落,是两条男子汉,大丈夫!”

转头对七姐继续说道:“他七奶奶,给他俩和木头,每人包一个红包,以示鼓励!”

四改和小鱼闻言大喜,赶忙鞠躬不迭,高声喊道:“谢谢三爷爷!”

“嗯嗯,好!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是我老丁家的好子孙!”丁老三欣慰地赞许道。

“去!把桌椅搬到柳树下,我和你们四爷爷一起吃点。拆一瓶酒!”丁老三兴味盎然地说道。

四改和小鱼闻言,立刻小跑着进了屋,搬起了桌椅。

“你早晨不是吃过饭了吗?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四改,别拿酒!”七姐疑惑地问道,同时高声命令道。

“你做的那些我早就吃腻了,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我已经忘了上次吃大肉包子和肉夹馍是什么时候了。”丁老三坏笑着说道。

“呵,吃腻了你可以不吃呀!谁也没硬逼着你吃!医生让你清淡饮食!死老头子!”

七姐佯怒着说道,一把夺过丁老三手里的草帽,自顾自地扇起风来。

祥云嫂见状,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嗯嗯,这大肉包子配胡辣汤简直绝了!太好吃了!老弟弟,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光呀!”丁老三大口嚼着大肉包子,边由衷地说道。

汤四海闻言,颇为尴尬,笑道:“老哥哥,你说我何德何能,你们竟然都这么对我,好得破了天了!你说我一个老乞丐……”

“哎~”丁老三打断了汤四海的话,笑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再也别提。你以后就踏踏实实地住下,早晚儿陪我喝个酒、泡个澡,就很好啦!”

“这……”汤四海欲言又止,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实在是想不通丁老三为何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啥也没做,只不过是向他打听村名,顺水推舟地答应他跟着他回家蹭顿饭,仅此而已。

难道是因为开始的那声“老哥哥”?

或者是因为自己陪他喝酒把他喝开心了?

有钱人真怪!

他正在心底苦思冥想,突然听见丁老三说道:

“七姐,四海兄弟这么大年纪了,这样一个人生活可不行。得找个人专门烧个水、做个饭的,照顾照顾。”

七姐闻言,略一思忖,随即回复道:“我看铁头娘最合适,心细得很,做得一手好菜,我等会儿找她商量商量去。”

……

铁头娘跟在七姐的身后,来到汤四海家里的时候,他正在慢悠悠地往水桶里压着水。

铁头娘立刻小跑着过来,轻轻地将汤四海挤到一边儿,抢过井把,微笑着说道:“四大爷,俺来!”

汤四海一惊,非同小可!

这就是七姐找来专门照顾他的?

保姆?护工?

七姐微笑着走上前来,说道:“四哥,这是铁头娘,以后就由她来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啊?这……

汤四海惊呆了!丁老三随口说的一句话,她竟然真给他安排上了!

而且还这么快,半上午都不到!

汤四海走上前去,皱着眉头推辞道:“七姐,这真的不用啊!我一个老乞丐——”

“哎~”七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正色说道:“四哥,老三早晨可是说了啊,过去的事,谁也别提了。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过得怎样,咱都不要再说了。”

汤四海闻言,只好为难地说道:“我一个人过惯了,我能行。不用这么麻烦。”

“嗨,等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老三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你可别再推辞了啊,别让我难做”,七姐微笑着劝阻道,语气中自带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向铁头娘交待道:“铁头娘,别忘了我交待你的事情。我可是当面在你三大爷面前保举的你,你可别拉胯呀!”

铁头娘痛快地应和道:“您就放一万个心吧,七婶儿!”

“行,我还有事,我先回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言罢,翩然而去。

汤四海呆呆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内五味杂陈。

这一两天发生的事情,简直像做梦一样!

难道自己是走了狗屎运吗?

电影里恐怕也不敢这么演吧!

梦幻一般的生活,反而让他心里没底。

他甚至还来不及深入体味这种不真实感,早又看见祥云嫂骑着电动三轮车直勾勾地往自己家里驶来。

“四大爷!”

离老远,祥云嫂便风风火火地喊道。

电动三轮车在门前停下。

祥云嫂从车厢里卸下一堆茅草、半口袋东西和两条大鲤鱼。

鱼尾通红。

待她抱着茅草走进院子里来,突然见到铁头娘正在压水井边奋力地压着水,便乐呵呵地问候道:“二嫂子,你来啦!这么快!七姑姑的办事效率确实高,不得不服啊!”

铁头娘吃了一惊,笑着回复道:“云妹子,你咋知道俺要过来呀?”

祥云嫂将茅草放到她新建的狗窝旁边,笑着回复道:“我咋不知道?上午七姑姑跟三大爷说让你来的时候,我就站在七姑姑旁边呢!”

她说着转身又走到门外,吃力地背起那半口袋东西,同时抓起穿着两条鲤鱼鳃部的一根草绳,艰难地向院内走去。

气喘吁吁。

汤四海见状,立即快步上前,想要帮忙。

祥云嫂却立即后撤两步,微笑着说道:“四大爷,可不敢让您动手。”

铁头娘却早已来到祥云嫂身边,接过她手里的那两条大鲤鱼,走在她的身后,托着那半口袋东西。

“这口袋里是啥呀?云妹子”,铁头娘好奇地问道。

“狗粮!”祥云嫂将那半口袋狗粮重重地放在狗窝旁边,伸直了腰身,捋了捋头发,笑道:“给小馒头吃!它刚生了崽子,得吃点好的,养足奶水。”

铁头娘露出了茅塞顿开的表情。

“对了,中午你就别做饭了。我灶台上炖着鱼呢,炖好以后我给端过来,让四大爷尝尝鲜。”祥云嫂对铁头娘说道。

“不用啊,我昨天中午在老三家一起吃过了”,汤四海推辞道。

“四大爷,我的手艺肯定不如七姑姑的好。不过,味道可能也不太一样,您再尝尝!”祥云嫂微笑着说道。

汤四海无奈,只好不再多说什么。

“你这不给拿来两条鱼吗?俺自己做就行。”铁头娘推辞道。

“你孝敬四大爷的时间和机会多了去了,也让我孝敬一回”,祥云嫂微笑着说道。

铁头娘一口将那根草绳咬断了,将两条大鲤鱼松进刚压上来的一大盆井水里。

那两条大鲤鱼立时“扑通扑通”打着水、游动起来,溅了铁头娘一脸、一身的水。

祥云嫂大笑着走近前来,说道:“你看,这两条鱼欢腾得很呢!”

她轻轻拽了一下铁头娘的袖口,给她使了个眼色。

铁头娘会意,便跟着祥云嫂一起来到了院子门口。

汤四海都看在眼里,估摸着两人有啥秘密的事情要说,识趣地进了屋子。

“你的运气真好!二嫂子”,祥云嫂噘着嘴儿跟铁头娘说道。

羡慕的情绪一览无遗。

“是啊,俺也觉得是,俺的命真好!亏得七婶儿能想到俺。”

“今天早晨,三大爷说,得找个人专门照顾四大爷的衣食起居。七姑姑立刻就想到了你,当着三大爷的面儿说你最合适,夸你心细还做得一手好菜,还说要找你‘商量商量’。我的老天爷,七姑姑可是用的‘商量’这个词,不得了!”

铁头娘受宠若惊的样子,满脸感激,说道:“七婶儿总是这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真是活菩萨!”

“可不是嘛!早晨,我在她面前随口说了一句鱼不好卖,人家立马就给大润发超市的一个负责大淮海区域采购的老总打了电话,直接要求他帮着我们解决一部分,直接就把我的电话发给了人家。这不,我刚回到家,那个老总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有多少要多少,明天凌晨人家派车来上门取货!关键价格也比市场价高五毛!”

“啊?竟然有这样的事?七婶儿也太好了吧!”

“可不是嘛,她和三大爷就是咱们的活菩萨!但愿他们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吧!”祥云嫂发自肺腑地说道。

“对了,这位四大爷是三大爷的什么亲戚呀?七婶儿千叮咛万嘱咐要俺照顾好他呢。”铁头娘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第一次见。不过,我看三大爷和七姑姑跟他特别亲近,七姑姑喊他四哥,三大爷早晨还跟他一起吃包子呢,有说有笑的,感情好得很。你可得用心照看好!”

“这还用你说”,铁头娘正色说道:“七婶儿安排的事,俺能不全心全意地干好嘛!”

“说得对。对了,七姑姑有说给你发多少工资吗?”祥云嫂好奇地问道。

“她没说。她给了俺一万块钱,说四大爷家里缺什么直接买”,铁头娘说道:“给俺工资,俺也不能要呀!俺家铁头和钢蛋,从高中起上学花的所有钱都是三大爷和七婶儿给的,俩小子大学一毕业又都给安排了体面的工作。铁头他爹去年出了车祸,医药费也全是三大爷和七婶儿出的,还帮俺们请了律师打赢了官司,赔偿的钱全都留给了俺们。你说,人家对俺家恩重如山,俺能要七婶儿给的工资吗?”

“是啊!不能要!对了,你可别忘了,要好好记账,每一笔开销都要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字要写得工整点。”祥云嫂友善地提醒道。

“这俺知道,谁不知道三大爷和七婶儿的习惯呢!”

“嗯嗯,唉!只能怪我家六子脑壳儿笨,上学不行。”

“六子现在自己当老板,也很好啊!”铁头娘鼓励道。

“还不是三大爷跟七姑姑的恩情。唉!算了,不说了。我家里灶台上还炖着鱼呢,我得回去看看,别干锅了。回头再聊吧!走了!”

祥云嫂开动着电动三轮车,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不知不觉间,陆正刚要回去开会,便与汤四海暂别,约定改日再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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