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脊背却挺得很直:“将军应当知道这次和亲的意义吧。”
谢砚之闭上眼睛,沉痛地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虽然荒谬,虽然荒谬……但实在是百般无奈中不得不选的下下之策。
“婢子们也很可怜公主,但这是王上的意思,连世子也只能默许。”广白轻轻地说,“公主不愿意,但是皇室出身,有几人的婚姻能随心?且不说那姜国世子作为一国王储,却是出了名的好人材,以公主的身份到了姜国,那姜国也不敢十分怠慢他。
就说和亲之事一旦出了任何差池,这后果——”她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将军担得起吗?”
谢砚之垂下的衣袖遮住了左手暴起的青筋。
他是战将,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难得达成的和平毁于一旦,意味着战火焚田,马革裹尸,百姓流离,哀鸿遍野。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他多希望自己能更任性一些,更感性一些。
可惜他一直是理智居上的人,做不到不顾一切地带他走。
为了一己之私,毁掉万千家庭的幸福。
横光剑被“噌”地拔出,冷冽的寒光将日头也映亮几分。谢砚之长啸一声,辇旁梧桐伸出来的枝被一剑斩下,就仿佛那些伴随着月光和清脆的落子声的记忆,被一同斩下。
他背对着她,看不见车里的她急切地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他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护送零陵王姬到姜卫边界的了。对于痛苦的记忆,他总是趋于忘记,这样才能让他一直维持他该有的理性。
从他斩下梧桐树枝,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今生与她擦身而过。
本就只是萍水相逢——或许那夜的偶遇,记得的人只有他一个。
退一万步说,即便零陵王姬没有去姜国,他们也是绝对没有可能的。“忠孝”二字是压住他的两座山,却也是他立足之本,在他的认知里,背弃这二字的人,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呢?
父母一直为他的亲事操心,他本就生得俊俏,年少而居高位,在京中不乏贵女芳心暗许,说媒的人也总是络绎不绝。他却总以“大丈夫事业未立何以立家室”为由各种推诿。直到他主动请命,离京驻守许陵。
他再也不敢提及那个名字,却不自觉地打听着她在姜国的一切。有人说她甚得世子姜时的宠爱,有人说他在宫中不被礼遇,有人说她乐不思蜀,也有人说她日日愁苦……谢砚之欲见她一面,却苦于无法。
许陵是姜卫边城,总能离她近些吧。
他总是在夜晚独坐于许陵最高的城楼自饮自斟,一个人下着棋,摆着她离开那天走出的一盘死局。那些夜晚的时而月光胜华,时而枯风冷雨,时而飘雪如絮。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子走到他身边,拿起他的酒壶一饮而尽,自顾自地坐到他的对面,解开了那盘棋局。
谢砚之醉眼微饧,那女子一身劲装,上挑的眉毛锋利得像刀锋,斜看向他的丹凤眼却明艳妩媚——好个英气与妖娆并存的女子!
“卿和,你喝了我的好酒,怎么赔我呢?”谢砚之微微一笑。
林卿和很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那我嫁给你吧。”
谢砚之还是笑,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你想嫁给我?”
谢砚之活二十年不曾真正醉过,唯有今晚——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不是醉了。
那是他嫁去姜国第三年的冬至。
“好,那我就娶你。”
二十岁那年,他娶了许陵刺史之女,林卿和。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姜世子暴毙,零陵王姬涉嫌投毒谋害世子入狱。没多久,维持不过数年的和平再次破灭。
听到消息的他如蒙雷击。
谢砚之奉诏领兵,怀着救出他的心情的他杀破连营,万夫莫当。
他之所以能够成为京中子弟的翘楚,不只是因为他的武功身手,还在于他的领军才能。十三岁的他就出计奇袭西羯,取得大捷,从此获得卫王的赏识。几番对战后,敌军完全无法琢磨他飘忽不定的诡谲战术,卫军占了完全的上风。
冷风卷起一地枯叶,也吹起了主帐的帐帘。
桌旁只有两个人,谢砚之和一身红色劲装的林卿和,他的妻。
“卿和,你本不必跟来的。”他没有看向她。
“我为何不能跟来?”她挑眉的样子仍然是英气又妩媚,“为人妻,我当与夫君同生共死;为人臣,我为许陵战将,岂可以女流为由枉顾国事?”
“还是因为,”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当着我的面为了别人死战,你会有愧疚之情?”
狂风的声音呼啸而起,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觉得心里被什么撕裂开一道缝,让什么泄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他手中的朱笔一抖,险些画错了标识。
她一直都知道的,只是没有说破而已……那么,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是何时得知的?
卿和微微低了眼,露出一截洁白细长的颈,那样的她收敛了很多的锋利,但她的眼睛依旧是没有一丝情绪,“没关系的,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你我之间,本不需要夫妻之情这种东西。”
理智如他,怎么可能因为醉酒时一句戏言轻易许下婚姻?可第二天这女子只是眼神沉静如水地说:
“我不需要一个对我有真心实意的丈夫,我只是需要一个可以托付许陵的战将。你可以不爱我,你可以三妻四妾,只要你不放弃这座边境战城,而我也愿意做你手中的剑,和你一起守护许陵。
那样就够了。”
视情为尘土的她需要他这样的丈夫,而被父母逼迫着早日成亲却又忘不掉那个不会再回来的人的的他,也需要她这样的妻子。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是相互需要的关系。
“嚓——”的一声,她一枪戳在地图上,正中姜都。
营帐外,平沙莽莽,冷风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