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尤乾陵第一次见到阿迷。
她裹在一身漆黑的长披风内,白色纱衣一半露出来,双手紧抓着披风边缘。
一身的防备。
仔细看领口露出一些精致的刺绣上站沾着黑色和脖颈处一样的黑色的污迹,手和面上倒是白净。
看上去是特意收拾了一点,但慌里慌张没有收拾干净。
他一边盯着她一边在她对面坐下。
阿迷在他进来的第一时间便起身,她看他的眼神带了一点野性的警惕。
和闫欣头一次看他的时候一模一样,这倒让他心底的反感消退了一些。
“你是阿迷。”
阿迷愣了下,面上有些难以置信,但马上压了下去,她对着尤乾陵跪了下去,似乎乖顺了一点。
这是被驯服过的模样。
“奴阿迷,见过郡王爷。”
尤乾陵收回了视线,坐下问道:“在香坊拿走我的香单,为的就是今天?”
阿迷似乎没想过要面对尤乾陵耍些什么把戏,她摇头,回答得毫不遮掩,说:“不是。当时真是一时兴起,听说尤府的人要过来香坊定香,便想试试。”
也就是说她其实一开始并没想过会有今天。
纯属巧合?
尤乾陵笑了声说:“韦统领家的香坊和你什么关系?”
他习惯在做决定之前先捋清楚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当然这也是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的眼前的人来找他的目的的最好的办法。
阿迷呼吸急促了一些。
“我们……”
她说完似乎发现自己这样的措辞不对,便立刻改了。
“我和香坊无关,半年前我还是礼部下教坊司之人。”
“你是教坊司之人?”尤乾陵诧异问道,“本王怎么没看出来。”
阿迷道:“六年前,我那时十二岁,曾在长公主的丧典上见过您。那之后我便被礼部周大人找上,询问我可否愿意入教坊司。”
西沙是个贫瘠的地方,那里连盛京随处可见的水都是珍宝。什么都很值钱,除了人。
当时对于她这样来自西沙的祭舞来说,能进教坊司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哪怕那只是个贱籍。
“我答应了。”
为了能更好地活着。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后悔当初的决定。
尤乾陵问:“本王这些年也没在盛京中见过你。你这番话无从查证。”
阿迷低声说:“我想,应当查证不了。”
她实际只见过周知尧那一次,后来跟她接触,带着她四处走动的人,一直都是礼部的那位祭部清吏司。
“我半年前回盛京时,才发现自己被骗了。之后便一直在找当年随我一起留在盛京的姐妹。”
“其实也就剩下几个,她们全都隐去了自己西沙人的身份活着。”
“其他的………”她没说完,便消了声。
尤乾陵问:“你的意思是,周知尧骗了你?他骗你什么了?”
阿迷深吸了口气,说:“禀郡王爷,京郊被你们发现的那个宅子,是我们设立的据点之一。许多见不着的银钱,全数都有一条暗线在里面流通。”
尤乾陵面色一沉。
他想起了元硕从那宅子里死者女儿拿到的那个账本。
“流通是何意?”
阿迷说:“就是专门为一直在外奔走的邢大人便利使用所提供的钱财。否则,祭天台建造完后,大魏各处的灾荒怎会突然都销声匿迹了?”
尤乾陵面上严肃了许多。
“说清楚。”
阿迷垂下头。
“钱的来源我不清楚。但几乎都用在贿赂当地官员上了,官员便负责将我们做过的事全部抹消。”
“怎么抹消法?”
阿迷道:“杀人,或者用幻香控制人。”
短短一句话,却让许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变成现实。
尤乾陵倒是知道周知尧必定在受灾的当地动过手脚,但他没想到这人恶毒到用这种取之于民用之于官的手法。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种事,必定要实证。
然而即便是实证,只要没有引起重大的事故,盛京的朝廷都不会插手管。
好在这和祭天台有关,他想听下去。
阿迷道:“祭天台建立之前,我随着礼部行走在大魏各处,每过一处,在我们走之后,都会闹出大事。三年前,祭天台建完,我又随着礼部的人行走,这一回他们又重新走了一遍。但之前那些闹事的人却开始听话了。”
“可总会有治标不治本的情况。”
“后来我从邢公子处见到了一单香方。”
“那是我们西沙人的香,西沙人可能一生就见一次,可对我们祭舞来说,非常常见。”
“邢公子告诉我,作为西沙的祭舞,应当能够好好用这个香方。”
“飞天舞的关键确实是这香,西沙的喜丧实际上是祭舞跳飞天舞时撒下幻香,让人无痛无知无觉地离开这个世界。”
“那不是活人舞,是死人舞。”
“我……”
尤乾陵大约知道了,道:“你杀人了。”
阿迷瘫软在地上:“不是我,就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从西沙带回来的姐妹,她们好不容易重回到了正常的人生,我……”
尤乾陵重复道:“所以,你杀人了。”
阿迷这一次没有回答,她跪伏在地上,仿佛委屈万分地哭了许久。
所谓可恨之人总有可怜之处。尤乾陵完全不会觉得她委屈。
她决定做下了那些事,因果报应总会在恰当的时机到来。
厅堂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尤乾陵侧头看到景氏过来了,便说:“别哭了,有人来了。”
阿迷慢慢地停下了哭泣,身子却因为憋不住时不时抽噎。景氏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往内看了一眼,随后将跟在身后的人都遣了出去。
她大步进来,小跑到阿迷身边,矮下身将阿迷扶起来。
“真的是你。”
阿迷仰头,哭红的眼看了景氏许久。
“姐姐。”
景氏拿袖子给她擦了眼角,摸了摸她的脸,说:“我听灵蕴说你的事,他不知道你的身份,我却猜到了。”
她原本并不想来掺和这件事,也只是一直在后院外面守着。
后来是越想越不对。
最后还是没忍住进来看了一眼。
尤乾陵说:“婶婶,她话还没说完呢。”
景氏扶着阿迷站起来,说:“临渊,你娘还在时和她颇有眼缘,当年还跟阿迷学过一点舞。阿迷那时候年纪很小,来京时便一直都在长公主府住着,我们也算是姐妹了。”
“她有事,我这个做姐姐的怎能不管不顾。”
尤乾陵刚想开口。
阿迷却是先挣脱了景氏的手,说:“不,不用的。今日我只是来寻郡爷传一些话,剩下的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了。”
景氏疑惑地打量她。
阿迷这浑身上下的模样,压根不是不需要帮忙的时候。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说:“那也等我们说完话。婶婶,她是来找我告密的,这事牵连甚广。”
景氏吓得脸都白了。
她有些无措的看看阿迷再看看尤乾陵。
“我不能知道吗?”她问道。
尤乾陵忽然迟疑了,片刻后询问道:“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想一想。”今夜阿迷的出现,真的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以为最先找到她的,应该是闫欣。
事关祭天台,里面还夹了熊天等工匠相关的事。他得和闫欣商议一番,最后再做决定。
阿迷将景氏推出去,说:“劳烦姐姐替我再多守一会,等我同郡爷将话说完了,再去找姐姐。”
景氏一步三回头,最后叹气转身往外走了。
——
阿迷说:“我不会连累尤府,郡爷放心。今日便是觉得我这番话对您有用才来这里。”
尤乾陵疑惑问:“你来找我,不怕我把你直接送到圣上手中?”
阿迷回头,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
他低声说:“抬起头来说话。”
阿迷抬起头,正视着尤乾陵说:“怕。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尤乾陵在对上她的视线时,没来由又想起来某一次在阁楼上闫欣的模样——那时候闫欣就是浑身发抖,面色惨白,似乎遇上了天底下最恐怖的事。那一次实在是印象太深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个人怕成这样。
尤乾陵回忆了一遍闫欣关于阿迷这个人的所有假设,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谁想要你的命。”
阿迷面色霎时惨白。
“没人想我活着。”
尤乾陵问:“因为七音祭舞?”
阿迷深吸了口气,但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在发抖。
“因为幻香。”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尤乾陵意外,毕竟闫欣已经得出了京郊的案子死于幻香的结论。
尤乾陵道:“倘若只是因为它而死了几个人,那我帮不了你。”
阿迷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
尤乾陵叹了口气,说:“你会来找我,大概已经想过能让我帮你的筹码,说出来吧。”
阿迷浑身都在抖。
她缩在地上,从衣兜里出了好几次,才拿出一张破烂的纸。
“这是香方,这是我最后的底牌。”
“马上就是太子生辰宴了,七音祭舞一定会上。届时有人会死在宴会上了。”
尤乾陵道:“你一直游说七音祭舞不正宗,会死人就是因为这件事?”
阿迷面色仓惶。
“这舞一定会在太子生辰宴上出事,至于出什么事,会不会死人我也不能肯定。但太子生辰宴上一旦出事,留在盛京的所有西沙人,就一个都别想活命。”
“我不想看着我们的人,被人如此算计到死。”
尤乾陵听出她话中的含义。
“什么意思?谁算计?”
阿迷说:“香坊。”
尤乾陵一顿。
“兵马府韦元庆的夫人,那位传闻中西域来的香坊坊主韦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