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迷都没想过,昔日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姐妹,原本应该无条件站在她这边的人,会给救过她性命的西沙以如此沉重的打击。
尤乾陵看得出阿迷因为韦夫人所做的事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盛京中香坊的坊主,大家都只知道她来自西域。”
西域的香在大魏很有名气。大家对香坊的好感也大多来自于对西域的印象。
“你们不知道她是西域人吗?”
阿迷喃喃地说:“知道。不过……”
“寺里的人救她回来时,我们只知道她叫阿辛,跟她一起来的商队遇上沙暴全都葬身在沙海中,只有她逃过一劫。她来自哪里,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尤乾陵不由得提醒她说:“西域和大魏交接处气候十分恶劣,那里常出沙匪。你们应该知道沙匪不可能留活口。”
阿迷愣了下,说:“知道是知道,可阿辛是个姑娘啊。她开朗善良,会照顾人。即便是外来人,大家也很喜欢她,将她当做家人。”
尤乾陵只得直言不讳道:“有些人很善于伪装。”
阿迷陷入了沉默。
片刻,她似乎挑拣出了合适的记忆,开始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
“……不知何时开始,我觉得她变了。嫁给韦元庆之后,她便不让人叫她阿辛了。虽然留在盛京的人多少都受过她的照顾,可她逐渐要求我们不要打搅她。”
“她好像变了个人,有时候见她,我都可以清楚感觉她讨厌我们,不想跟我们牵扯上任何关系。”
尤乾陵心说,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在盛京这种哪里都分了三六九等的地方,哪怕沾上一点比自己低下一些的人事物,都会被视作污迹。
分明就是阿迷他们无法适应这样的环境。
而韦娘子这个疑似西域人更加适应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而已。
“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性。”他说。
“我知道她很聪明,我当真是不如她。”阿迷似乎想开了许多,说“所以她是第一个离开舞团的人,现在过的也比我们任何人都好。”
“……也看得比我们更清一些。”
尤乾陵大致对这位韦夫人有数了。
“也就是说,你怀疑幻香是她提供的给礼部的,她一直都知道你们这些在外奔走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以一个嫁做人妇的女人来说,当真如此的话,她确实相当厉害了。
他忽然回忆起来第一次见韦元庆时,他身上那股子格格不入的气息——也许是藏身在兵马府统领背后这位夫人掌控了他的原因。
韦元庆的一身正气太具有迷惑性了。
“只是我也不明白她是如何知道幻香的。”阿迷困惑地说,“寺内虽然收留了她,但内部的祭祀极重血统。她各方面都和西沙人不一样,不符合飞天舞的祭舞人选。”
尤乾陵思索道:“倘若西域来的话,我倒是听说过一二。西域的香料商人时常会带一些贵重的香料前往东方售卖。他们的香要比东方的香霸道许多,香味浓郁。想必自小闻的话,对香味也会敏感许多。”
“不是的。我们的香和西域香并不一样。”阿迷叹气道:“不过都不重要了,我明白了她要我们死。”
尤乾陵问:“香坊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她设计了我们。”
“先利用京郊的尸体,让几个姐妹以为是我在对她们下手。几个姐妹便将我带到香坊。随后她们被下了的毒发作毙命,而我是唯一在场的人,是最有可能的凶手。”
尤乾陵想到了那第四个人,便问:“那尸体是你肢解的吗?”
阿迷一愣,随即摇头。
“不是,我们西沙人对死者有敬畏,绝不会对尸体下手。”
……也就是说肢解尸体的另有其人。
还是得再问得细些。
“说一下整个经过。”尤乾陵认真道:“越细越好。”
阿迷似乎有些累了,她走到椅子面前,以眼神询问尤乾陵后,便径自坐下去,说:“那日我原本想出城去京郊看看情况,我不知道我写的账本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
尤乾陵笑了下,说:“老实说,没用。”
阿迷显出些懊恼,接着像是释怀了说:“回来时见到了秀儿。我认得她,两年前被幻香害死的胡岳家的人。”
“她的出现我立刻想到了胡家会不会和阿辛有关系,于是便跟上去了。”
尤乾陵道:“张秀儿在公堂上已经将见过你的事都说了。”
“但你没问她关于两年前那起案子的事。”
阿迷说:“问不出来,我并不喜欢将好好的人拖进我自己深陷的泥潭里。她们母子二人不见得过得很富足。但是胡岳那种人渣倒也没影响到她,所以我不想让她再因为人渣陷入不幸当中。”
尤乾陵不由得感叹——真是个好人啊。
好人总是没有好日子过的,这就是这个世道。
“然后呢?”他问道。
“之后我便乘了马车前往了东城。”她说:“我要去找一个人。他是这个盛京当中对幻香最了解的人。我需要找他询问一些事。”
尤乾陵问:“谁?”
——
闫欣趁黑悄悄地摸回了绣坊里,刚开门就见到里面有一豆灯火,灯火下坐着个人。她本能往后退了一步,警惕上心。
里面的人却是听了动静回头。
竟是玉姐。
玉姐一脸忧心,见是她回来了,松了口气站起来:“我还以为你不回了。”
闫欣怪异地问她。
“玉姐怎么在我房中。”
玉姐走过来,往外看了几眼,便将她拉进门内,说:“站门口做什么,快些进来。”
闫欣给她拉到一边,看着玉姐将门推上,合紧了才转身对着她说话。
“先前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怕你真给卷进了什么事里面,特地在这里等你。”
闫欣完全没想到玉姐竟然还因为这点事等自己等到这么晚。
“用不着大半夜说的吧,明日早些时候……”
玉姐却打断了她,说:“要紧事,非得夜深人静才能跟你说,青天白日你就算是想知道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事的。”
外面打更都路过,现下最是更深露重时,即便是夏季,这会听到这些话也有些阴寒。
闫欣思索着,最近能牵扯上的事,大约也就是阿迷相关的线索。
“玉姐是想起了什么吗?”
玉姐点头。
“给点耐性,听玉姐慢慢跟你说。”
她被玉姐带进了屋里坐下,玉姐还带着一点酒,来之前似乎自己一个人正在这儿独自品酒,现下便倒了一个小杯给她说:“来,盛京最负盛名的甜酿。酒不重,尝点甜味。”
闫欣拿起来小心的抿了一口,确实很甜。
玉姐笑出了声,说:“小欣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玉姐就喜欢逗逗你。”
闫欣皱眉,说:“我不小了,别老是拿我寻开心。”
玉姐仿佛没听到,她自顾自地感叹,说:“是啊,大了,比玉姐能扛事了。”
“……这阿迷背后的事,牵扯到了礼部的人。那些东西,是会吃人的。你真的想弄清楚?”
闫欣是真不喜欢这种话题,但她又不得不面对,便老实道:“我不想知道那些事,但是和祭天台有关系,和我爹身亡的真相有关之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玉姐试探地问:“你若只是想要个答案,玉姐可以帮你。你爹当年把你藏那么深,玉姐现在看你这样,心疼。”
“不,”闫欣摇头,决然地说,“不仅仅是我知道才行。”
“哪怕那个答案并不好。会给你爹抹上洗不清的黑?”玉姐问。
闫欣愣了下,她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爹,他严苛稳重,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人,一视同仁。她并不认为这样的人会被染黑。
可这三年来,她已经见识过无数不可能的人被这个无情的世道染黑了。
玉姐又在这个时候说了这样不祥的话。
让闫欣惴惴不安了起来。
“玉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玉姐大叹了口气,说:“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一定要知道。哪怕结果并不好。”
闫欣点下头。
“我爹的事,不管是好是坏,我全都要知道。”
玉姐将酒杯递给她。
“喝下去,我就告诉你。”
闫欣警惕习惯了,她直觉这杯酒——不能喝。
“我不喝,但玉姐你一定要告诉我。”
玉姐诧异问:“为什么不喝?”
闫欣说:“你从小就给我下套,我喝了这酒,就什么都别想知道。”
御姐忽然笑了起来。
“啊,真的长大了。骗不了了。”
“告诉你吧。”玉姐压低了声音,“我之所以知道阿迷这个人一些不为外人知道的事,是因为你爹曾经让我去查过她。”
闫欣问:“我爹查过她?”
“查了什么?”
御姐说:“人祭。”
闫欣倒吸了口凉气。
“好端端的,为何要查这个。”
“我不知道。”玉姐说:“你爹说,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不能透露给第三者。而且自那之后,许久没有人提说阿迷这个人,我竟然也忘记了。”
闫欣:“……什么时候让你查的?”
御姐回忆了下。
“好像是祭天台建好的那几天。”
闫欣紧迫地问:“之前还是之后?”
玉姐徒自回忆了很久。
“不确定。我只隐约记得那几天发生的事,可具体先后印象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