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瞄一眼五蕴大师,抬手一指沤肥堆上的两只烂菜叶儿。然后转身就跑,像是身后有狗追似的,连合十礼都忘了行。
刚拐了个弯儿,一不留神一头撞进人怀里,硬邦邦的,碰的鼻头直犯酸。
萱草急忙退后一步,摸摸鼻子。是她跑得太急,怪不得别人。刚想开口道歉,一抬头,却是宋九。
桃花眼潋滟生九霞,正朝萱草望来。
云萱草莫名被瞅地不自在,又摸了摸鼻子,后知后觉垂了手。
宋九见对面人儿剪水凤瞳蒙了层薄薄水雾,艳花临照水,别有一番楚楚模样,忍不住轻笑。
“撞疼了吧?”语气缱绻意,说不出的绵绵动听。
人也跟着朝前一步,伸手揉揉萱草脑袋。早都想揉了。在列车上看见晏天晴这么做,手心就一直痒痒,痒痒到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可惜了的,不是包包头,高马尾将顶头绷得有些紧,欠点手感。
宋九焰色薄唇抿了抿,这么玉雪可爱又有趣的女孩子,像只绒绒又雍容的猫儿,又像是蓬莱仙阁的名画,只是看着,就心情很好。强行抑制住想更进一步的冲动,“不急,大事要紧。”
清咳了一声。不管怎么样,不管是不是她,即便只是三分可能,他也不允许再出丁点意外,总之先下手为强,抢回去了再说。宋九把自己从臆想中拔出来,表情严肃,语气认真,“跟我来。”
云萱草莫名,却也没有反对,小媳妇儿似的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一步远。
海风萧萧,天欲雪。海风拂动高高的马尾辫儿,不羁又蓬勃,跟乖顺的小媳妇样儿有点点偏离。
穿过一道月亮门,拐了两道弯,又转回三圣殿正殿。
正殿倚霞壁,两千年树龄的两株古老菩提,远望是白首相携,是生死不离。近观,是枝叶交织,是时光缱绻。红色许愿带,挂得密密满满。
古老菩提树下,见证爱情甜甜蜜蜜长长久久的“穿越千年遇见你”小年告白活动,正在进行。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年轻的香客与旅人拿着手机满场子咔咔嚓嚓拍不停,兴奋的停不下来。情侣们更是手牵手笑靥如花。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满心满眼,是对彼此熏染山涧日出的期许,是对共度悠长流年、共穿黑夜无涯的坚定不移。
树下竟然……
还有大红色钢印咔嚓咔嚓?是民政局“爱遇见爱、心连着心”现场办公!
萱草姑娘顿时呆住,印象中的公务人员不都是朝九晚五从来不带加班的吗?青州民政局这么拼的吗?不但把办公点从政务大厅搬到姻缘树下一条龙服务,这眼瞅着都要六点了,竟然都不带下班的吗?
鸳鸯配,佳偶对。媒婆嘴,结婚率。这般冷门的行当,竟也卷疯了么?
一分钟都不用,民政局都不必去的么?这就要领证了?
云萱草有些发呆,我是谁?我在哪?
“你 你 你 你这个坏东西,市面上日常用品不够用……”云萱草电话突然响了。
菩提树下“穿越千年遇见你”场地足够大,但云萱草这铃音也足够炸,宋九忍不住摸了摸耳朵。
“云萱草,你是不是真的跑去跟野男人领证了?”电话一通,斳凌霄怒气冲天迫不及待的质问。
“是啊,民政局上门给领的。新鲜出炉,还热乎呢。”
“你是傻了还是疯了?会有人愿意跟你这种乡下贱坯子领证?赶紧滚回榉林园斳家老宅,你个蠢货,别被人给骗了!要是被卖到缅北去,我岂不是白折腾一场?”
嗬,还有工夫和精力给她打电话,看来那一步一跪一叩首,力度还有点欠,萱草冷笑。
“啪”挂断。
转头看向身旁一脸复杂的斳老爷子。苍苍白发在突起的海风里,凭添几分寂然萧索。
萱草心里一软,想要跟老人家好好解释解释。她是跟斳氏有缘无份,但老人家真心真意待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
宋九却朝她摇了摇头,又跟斳老爷子点了点头。
萱草一怔,这两人,认识?
倒也是,可以容后再说。
后面排队的人正催着,民政局工作人员眼巴巴还等着。
萱草坐过去,斩山寺里临时借来的斋堂长条木凳子,简朴得像是回到了七十年代大锅饭时代。
海风突然猛烈起来,大片大片雪花像三春柳絮迎风起,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轻盈与情意。
宋九伸手解下大衣,披在云萱草身上,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做过千万遍。另一只手自然而然揽住云萱草盈盈不堪握的细腰,将略显冰凉的小手包进温热的大掌,柔声问,“冷吗?”
腰上手臂强壮有力,隐隐热力隔着衣服一点点熨上肌肤,流过心口,手心处的温热慢慢汇聚,是从不曾体验过的支撑和力量。
云萱草心头一软,又一酸,眼泪珠儿啪嗒无声,融进雪里。
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凛冽寒冬的大雪,不那么胆战心惊。而这支撑和力量,来自于一个不过两面之缘的陌生人。
默默起身,将大衣解下来,又给披回去。宋九那么重的伤,这才过了不到三天。黑色柒号瓶新药治疗外伤效果是足够逆天,但血肉之躯,又不是钢铁锻成的,大伤元气、外伤未愈,这要是再受凉感冒发烧之类,岂不要命。
宋九一怔,瞬间了悟。桃花艳眸黯了黯,垂头。所有人都只看见他的光鲜和荣耀,却从不曾想过,这光鲜和荣耀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砸中他的,是他用血肉之身一点点累积的。更不会有人这般,记得他是个人,会伤,会痛,会冷。如她这般的,是曾经有过那么一个。
“谢谢您。”云萱草撑起一朵笑,隔了漫天飞扬洁白含香的雪梨花,望进男人深不见底的黑眸,一字一顿。谢谢你救我于尴尬难堪和屈辱,谢谢你那一跪一拜一炷香,谢谢你的温暖陪伴和力量。
七十年代大锅饭年代的长条木凳子对面,五十来岁一脸笑容跟弥勒佛似的民政局大姐姐,把头扭到一边,不忍看。“果真是个傻姑娘,被人骗了还要帮着数钱。要不是你,大冷天的我们会在这儿一直守着不下班嘛!”
“我叫云萱草,小字忘忧。宋先生之恩,他日必报!”云萱草谢的诚心诚意。绿皮火车上初相见,萱草匆忙又烦躁。阴差阳错两个人倒是彼此通过姓名。只不过心不在焉很潦草就是了,应付程度居多。
言下之意很明显,“嫁娶之事,一生一世,哪能这么儿戏敲定?您仗义援手,我不能不识抬举。”
“闭嘴,”语声轻柔,吐字却不善。宋九长臂用力,一提一卡,云萱草站起身要鞠躬的腰没能弯下去。
“河还没过呢,就开始拆桥!”宋九冷嗤,命令的口吻,“身份证!”
弥勒佛大姐姐脖子都扭酸了,还是不好意思直视云萱草清澈明亮的眼睛,满心羞愧。要是这小姑娘以后过得不好,她是不是也成了帮凶啊?这姑娘长得这么好看,跟海上仙子琴娘娘似的。看样子也是刚认识这位同志就被骗来闪婚。闪婚这种证儿,她虽然也给扯过不老少,但还是不看好。婚姻跟开公司差不多,找合伙人怎么能一点儿都不讲究呢?不擎等着被坑吗?可是,这位的身份,再加上斳老爷子亲自开口、一把手亲自交待,她也没法儿劝退啊。
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斳老爷子,脸色变幻,在白雪与菩提树暗影的交织下,斑斑驳驳,难以捉摸。乌沉沉的眼眸中,似乎藏了无尽的故事。
云萱草迟疑了一下,宋九并没有正式介绍自己。年龄,职业,身份,家庭情况等等,都没提。目前为止,对宋九这个人,她能确定报出来的只有“性别”一栏。就连“宋九”这个名字,怕也只是排行序次,根本就不像是正式名字。
可是,是她自己主动求婚的!
再说了,人家帮过她这么多。当初在列车上救人家,也不过是顺手,不论是不是宋九都会救。更何况,人家也没上赶着求她救啊,当然就谈不上什么恩不恩的。不过是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宋九却愿意将自己整整两年时间让渡出来,陪她云萱草一起,给太祖母吃颗定心丸。
真的,尽够了。宋九这人从长相到气度根本就不像普通人,萍水相逢却能帮她一个小村姑到此种程度,就算想隐藏身份也没什么的,隐藏就隐藏吧。
云萱草叹了口气,乖乖摸出身份证递过去。
反倒是她,欠了宋九这么大恩情,总得让人家验明正身。空口白话一句“他日必报”,人家就得信?凭什么!
“抬头,”宋九打断云萱草跑神儿。
云萱草乖乖抬头,正前方有光一闪,二寸照片刹那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