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契结,生无解。
生无解的意思,大致是指生死相随。生要同心同德,吃同一个锅,睡同一个被。死要同一个棺,同一个穴。
却也不仅限于此。
具体还有些什么,萱草也不是很清楚。她们云族女孩子得到出嫁那日,由族长亲授,才能知晓具体。总之就是,夫郎若有背契者,活着时候必遭受类似于万箭穿骨之苦。死后,魂灯也会被反噬,转世也不能为人。
所以,宋九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萱草猛地抬头,今日三圣殿,第二次相遇以来,从未曾有过的认真,看向宋九的眼睛。
却不料,一抬头,冷不防撞进另一双剪水凤瞳中。
五六米开外,菩提古树下,如黑色旗帜般在海风中荡摇的长发后头,是虚幻大师浓墨重彩又古井无由波的眼眸。
虚幻大师一副要远行的样子,这是来告别的吗?她不允许!
所有旖旎心思,刹那尽灭。云萱草大力推开宋九,几步上前。
下午三点那会儿,虚幻大师只仓促告诉了她结果,却没有过程。故事不是这么讲的,她得知道全部!
即便不能是事情的全部。最起码,也得是虚幻大师所知道的全部!
宋九望着云萱草头也不回的背影,嘴角抽了抽。敢情他就是那没用了的老驴?磨还没卸呢,就被扔到脚后跟了,连一个眼神都不配有了。
渐行渐远的那两个人,一僧一俗,一老一少。一个僧袍翻飞衣袂飘飘,一个马尾高挑艳色昭昭。虽然只是闷头走路,一言未发。偏就说不出的和谐,就连步调都是一致的,仿佛受着同一种节奏的驱使,每一脚踏出去,稳健,从容,犹如两道并行的轨距,有着共同的目标。
而他们身后,包括他宋九在内的全部世界,都只是他们的背景板,只有他们脚下缓缓展开的,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故事。
宋九蹙眉沉思,事情好像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
五蕴堂内院,竹影摇曳水声潺。
天光尚存最后一丝蔚蓝色明亮,五蕴堂圈进来的半湾云水湖面上,薄冰如玉,倒映着萧萧竹影。
云水湖心,一亭,一几,一炉,一壶……端得是,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好一番知己对饮三两杯的写意风流。
当然,如果忽略一老僧、一少女这种怪异组合,以及气氛怪异的对峙。
“阿弥陀佛,”法海寺住持摒尘大师微不可察的叹息,颂了一声佛号。
越来越深的浓蓝天光下,僧衣飘飘,长至脚面,是出家人“三衫”之一的大褂,专用于寺院接待、出外参学等隆重事宜,衣领处两层布重叠缝制,纽扣由原本的腋下改至正中,衣摆处两边侧开,一动一静间,翩翩翻广袖,似鸟海东来。
“还真是一派高僧风范!穿这么隆重表示一下尊重,就能一笔勾销?有本事把死人给隆重活啊!”云萱草心里冷笑,面上却是半点不显,垂眸见礼,声音不疾不徐,“摒尘大师。”
却不主动开口问来由和事由。她也想问来着,却是牛啃南瓜,没处下嘴。
虚幻大师连五蕴堂都没进,扔给她一张泛黄的破纸片儿,然后僧袍飘摇,就不见了。
手脚可真是快,简直是凭空平地就不见了,想把人抓住都无从抓。
烦躁,云萱草想挠头皮。却又被自己这多出来的小动作哽住,她这是,被五蕴大师和小福海给传染了?
“阿弥陀佛,”摒尘又是一声佛号,将叹息不着痕迹藏进去。他以为,要见的人是虚幻大师。十四年过去,他终究是逃不掉的。因果报应有轮回,苍天何曾饶过谁。
如今,要见的人,成了她的后人。可他,宁可对面的人是大魔头虚幻。
“女菩萨,请——”摒尘又是一声叹息,一声佛号。
云萱草瞳孔一缩,瞬息,平静如水。
她当然明白摒尘大师这一个“请”字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让她“有话直说,有事直问”吗?可是,凭什么?法海寺,青州城仅次于湛山寺的第二大寺,常堂一寺住持却趁夜前来,借了斩山寺的地盘亲自来见她意味着什么。来都来了,却跟她打机锋,不坦诚。
她能问什么?指着鼻子问摒尘大师,“你为什么在长发和尚虚幻的泛黄破纸片上?又为什么排位在倒数第一?是你在十四年前那桩灭门事件中的罪孽太深重?还是不够深重?”
云萱草本能的知道,不能问。
既然打机锋,那打就好了。彼此掂量,相互试探,看看是谁最先沉不住。萱草明白,那张泛黄的破纸片干系重大。那该是虚幻大师这么些年耗尽心血一点点查证验证的所得。那上面,一个个名字背后的那些人,都是谁,做了什么,萱草目前两眼一抹黑,完全不清楚。但有一条,明明白白:他们都是敌人,是灭家灭族的血海仇人!
十四年前大年三十,皇甫巷那一场滔天大火,这泛黄纸片儿上的人,一个个,都有份儿。就算不是主谋,也必是添柴加火的绝对帮凶!
云萱草装不懂,不接话。
竖右掌,行单手礼。
自顾坐下,燃炉,煮水,烹茶。
动作慢,却不滞,反倒是流水汤汤,见浩然之气。
摒尘一僵,苦笑,收起急躁,在对面落坐。
黄昏的天幕依旧阔远,只是那明媚的蔚蓝色渐次暗下去。天幕下的黄海,像一头巨大的伺机而动的怪兽。越来越黯淡的天光下,红通通的红泥小火炉里,那一星明暖炭火,明明灭灭,次第变凉。由红彤彤的小太阳,变成冷冷淡淡的月亮,再变成寂寂灭灾的灰烬。
水亦尽,残茶冷。
云萱草起身,竖掌作礼。
摒尘亦然。
一僧一俗,一老一少。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自去。
——
云水湖心云水亭,亭外三四百米,有一座古塔。塔高九层,第七层的桃檐暗影处,低低卧一座小小平台,平台最低处的暗影,有暗窗。
暗窗背后,突然有了动静,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大,却倒也清晰。
是两个人在低声交谈。
“他们到底能说了什么了?”是一个粗噶的中年男声,粉笔划过黑板的那种糙与刺。
“抱歉,不知道!”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又低又弱,还软耷耷,略娘气。
“不知道?”粗噶男声突然暴躁起来,“不知道?你居然说不知道?你不是唇语高手吗?”
娘气男声听起来僵硬又低弱,期期艾艾道,“他们就说了两句,”
“两句?”粗噶男声一迭声催,“你小子玩儿我呢?到底说了什么?再唧唧歪歪我弄不死你也能弄残了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