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飘泊多少年,从不曾如此刻般,有过这种从空荡荡的云端,踏踏实实落在地面,踩进烟火日子的踏实感。
再加上小玄葫笑声响亮呼呼哈哈地闹腾,颇有一家三口热热闹闹过幸福日子的样子。
“雪山很美,壁炉很暖,就这样,很好很好。”斳令霆心想。可惜,不待他这绮念转完,小玄葫就愉快地蹦下椅子,“来呀,咱们比比看!”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斳令霆一个激灵,赶紧跳起来。紧急回答云萱的问话,顺带转移小玄葫注意力,免得这小家伙揪着要看他的剪纸。
“小玄葫不是最爱吃小凤饼吗?这个我拿手。走,咱们现在就去厨房,多做几样小点心。”
斳令霆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小玄葫人虽小,却是个鬼精鬼精的。想要将他收拢,不拿出点真本事可不成。而做小点心这本事,几年下来早都被小南瓜刁钻的口味训练出来了。
“幸好,幸好!”斳令霆越想越有底气。讲真,截止目前,除了剪窗花这件事干了个稀烂之外。其余的,他好像都做得不错。
反正,剪窗花这事儿上败掉的印象分是一定要拉回来的。
于是,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就成了斳令霆专场秀。
爽快下厨。白褂子一套,白帽子一戴,白口罩一捂,像做一台最精妙绝伦的外科手术,色香味俱全十多样小糕点,新鲜出炉。
萱草姑娘和小玄葫简直乐疯了,“啊啊,哦哦”崇拜声不绝于耳。
各种清鲜可爱花花草草造型的,活泼生动小动物造型的。造型好看不说,里头还包着酸口、甜口、酸酸甜甜口的各种果汁。一啜一吸溜,酥软与酸甜在口腔里层次分明,爽得人抓心挠肝。
美哒哒享受完糕点加大餐。斳令霆陪着云萱为姬辛夷熬好汤药,侍候着服药后躺下午休。这才摩拳擦掌,干了件云萱一直想干,却一直没等到机会动手的大事。
姬辛夷有副寿材,在春晖院正房后头的倒厦里停了许多年。据说是一对,姬辛夷与皇甫芫夫妻俩银婚时候定制的。皇甫芫亲自设计,亲手做的。
讲究的人家,寿材有十圆、十二花、十四刈之分,皇甫芫当然选了等级最高的十四刈。寿材完工的那一天,各家送了长寿面,主家备了三牲饭,各样儿仪式非常齐全,极尽热闹。
皇甫芫与姬辛夷青梅竹马,恩爱夫妻,知己好友相伴相行,看了半辈子好山好水好风景。许是看腻了,寿材便没有选用山水图卷,而是头顶雕龙画凤,脚底如意祥云。
属于皇甫芫的,他自己先走一步,先用了。
属于姬辛夷的,年复一年,被养护得油光水亮,潋滟生光华。
云萱一直想要做的事,就是亲手给太祖母的寿材做一回养护。可惜,太祖母每每不让,说是自古有规矩,未成年子孙不得允许经手这样事。
今年,她终于满了十八岁,能够亲手为太祖母的寿材做养护了!
两人从抄手游廊一路绕,到春晖院正房后头的倒厦门口。云萱细细擦干净门上积雪尘灰,这才推开沉重的双扇木板门。
随着“吱呀”一声,大红色寿材,在冬日微茫又深艳的午后微光中明亮耀眼。就像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美丽新娘,正迫不及待抛下一切,要奔向她心爱的新郎。
此刻,映入斳令霆眼帘的,就是这样目醉神迷的一幕。
几乎看得痴了,“世间最浪漫的情话,该就是这样的吧?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两个人看着木匠演示了一遍,又用备好的木料反复练习了好些次,这才在云萱慢悠悠的讲述中,开始动手。
“木料是早早就备下的。不是买来的,是亲手种植的。这也是皇甫家的老传统之一。男子们娶妻当日,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要在祭祖上家谱之后,与新婚妻子一起,亲手栽下自己最喜欢的树种。结婚三十周年……”
“三十周年?是金婚,还是银婚?”斳令霆听得茫然,却丝毫不影响一脸的神往。
云萱嗔了眼破坏氛围而不自知的这位,“二十五周年,银婚。五十周年,金婚。珍珠婚,是三十周年。”
“呃呃,”斳令霆一不小心又丢了个脸,连呃了好几声。
面儿上,心里头,倒也没太当回事儿了。反正,这大半天,丢的脸已经不算少了。虱子多了不怕痒,债多了不愁嘛。
再说,只要把接下来的这几桩大事干得漂漂亮亮,丢了的脸,就能十倍百倍,光芒万丈的给找补回来。
“呵呵,”斳令霆愉快地呵笑了两声,满是神往地追问,“然后呢?新婚种的树,三十周年,就给伐了吗?”
云萱也很愉快,这个话题,她很喜欢。小时候听太祖母和桑婆婆唠叨这事儿时候,就觉得很神奇,很神往,“舍不得的话,也可以不伐,可以等三十五周年、四十周年再伐也行。”
笑声咯咯清脆,云萱手里仔仔细细清理寿棺,声音里却满是愉悦。
“不过,我们这里,讲究些的人家,老人过了五十岁,差不多就应当准备寿材了。太祖母和太祖父的寿材,是过了六十岁准备的。他们俩就舍不得伐,坚决要让树再多长几年。”
斳令霆觉得稀奇。在他的印象中,死亡这件事,是很让人避之不及的,尤其是老人。斳景天就特别不喜欢提这个“死”字,非常忌讳。
可云萱他们这几个村,老人们谈起自己的寿材寿衣时候,都乐呵呵的,满心满眼的笑。
有点闲时间了,搬个小板凳儿,握一壶浓茶,老哥儿们围坐在寿材旁说说笑笑。时不时看上两眼,伸手拍一下两下,熟稔又珍惜,寿材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似的。
小孩子们更是,欢欢腾腾围着跑跑跳跳躲猫猫,根本没有一丝儿对棺材这种东西的惧意。时不时还会挺起小胸脯,就寿材的图案纹样辩上几句,看谁懂得讲究多。
“栽树讲究,分板材更讲究。要挑了黄道吉日,请全福人全程参与,还有不少繁琐仪式。木匠师傅改好板子后,一页子一页子中空叠高,压的平平展展,再交给时间慢慢风干。”
“交给时间,”斳令霆情不自禁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云萱眉毛挑了挑,抿住嘴角那一丝丝笑意,继续道,“至少得历完春夏秋冬四季不同温度和风力,不然成品会变形的。之后,再请阴阳先生看好吉日,赶在这日子里请全福木匠师傅开工。”
见斳令霆听得入神,云萱便也知情识趣,尽量往细里说。
这话题好,想说多长就能有多长,倒是免了突然无话可说的尴尬。
“这个我知道,”吃好喝好又睡饱了的小玄葫,小脸红扑扑奔来,抢了话头。
“你知道什么?”云萱接话,笑眯眯伸过脸去。
小玄葫业务熟练地“叭叽”亲了一口,然后颠颠儿拎了小马扎来,挨了云萱坐了,顺溜儿接话。
“侍候全福木匠,得要顿顿八大盘子八大碗的稀罕菜招呼。还得配酒,要好酒。我爷爷攒了半辈子的好酒都在炕柜里藏着,不许人碰,就是留着将来侍候全福木匠用的。”
“呵呵,是不是不给全福木匠吃好喝好,他们就不肯干活啊?”斳令霆见小玄葫说得有趣,忍不住逗他。
小玄葫白了斳令霆一眼,看傻子似的,“你被主家干晾着,冷茶冷饭冷眼待,你乐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