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温一走场面放松下来,张喜始终拉着刘琰上蹿下跳到处串联,好似是他做东请客一般,所有人对这老头都见怪不怪,就跟早就习惯一样。也亏了张喜,整个宴会逐渐热闹起来,什么时候都需要这种场面人,他们天然会在合适的时候,几句话便将大家的热情点燃。
张喜大呼小叫带着众人连吹带捧,哄的刘琰痛快连干七八杯,过一会儿酒劲上头晃晃悠悠渐渐发飘,赵彦走过来抢过酒换成一杯奶。
刘琰喝了一口蹙眉叹息:“哎呦,你真扫兴。”
“为兄方才处事不周,惹了麻烦还望威硕海涵。”赵彦长躬身赔礼,用词正式姿态很低。
“你们这些腐儒破事忒多。”丁冲横着膀子走路,讲话声总是很大:“我说刘散骑,不就是女官吗?不就是今派吗?你害怕个鸟?听哥哥说这点儿烂事不至于。”
他这大嗓门一喊不打紧,所有人目光又汇聚过来,董芬呵呵一笑打趣道:“丁老头儿,你不也是儒生吗?”
“我是儒但我不腐,老子生来放荡不羁,就瞧不上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丁冲一口喝光杯中酒指着刘琰鼻子:“你放荡吗!”
刘琰满脸通红:“我,我不羁。”
“那你还得练。”丁冲蹲到几案旁大手一挥撸起袖子,露出粗大手臂展示肌肉:“来,咱俩掰掰腕子。”
古铜色皮肤更显臂膀粗大结实,刘琰站在原地面色惊恐犹犹豫豫,丁冲不耐烦:“别跟个娘们儿一样!”
“当然不是妇人!”赵彦拉着刘琰蹲在对面,将两人双手攥在一处,两条臂膀对比分明,一根黑粗如碗口,一条白柔似莲藕。
一声令下刘琰两眼一闭却感受不到力道,于是试探用劲掰下去,只听对面哎呀一声,睁眼一看丁冲跌倒在地,摇晃大脑袋竖起大指:“不必炼,放荡不羁全占了果真大丈夫!”喊完咧嘴装出很疼的模样,翻身拿起酒杯大笑离去。
“你不是妇人,你是大丈夫。”赵彦在耳畔轻声提醒,刘琰感动到不知说什么才好,嘴里只好不断道谢。
“现在她能继续饮酒了吧?”张喜端着两杯酒过来,赵彦一把夺过一杯猛灌进嘴里,张喜讪笑一声:“你可真扫兴。”
宴会结束赵温都没再回来,刘琰坐着赵彦马车回到司徒府,晚间两人对坐吃起夜宵,四份干果蜜饯,四盘卤肉鸡鸭,四碗鱼羹虾蟹,四样瓜果蔬菜,总共十六个菜品。
菜品奢侈铺张对比周围陈旧淡雅,让人摸不清真假看不出虚实:“爹不在你就大手大脚?”
“为兄还不是三公。”
“吃不完怎么办?”刘琰是真没见过如此丰盛的夜宵,不免又开始心疼起来。
“都是民脂民膏,自有下人打扫不会浪费。”
赵彦说得很坦然,可刘琰怎么听都觉得不是滋味,吃着佳肴也不香了,拿起水喝一口眉头立刻皱起。
赵彦发觉异样,拿过杯子浅尝一口面色瞬间冰冷,斜眼看向远处侍妾:“换蜜水来。”
侍妾慌慌张张伏地叩拜:“往日酒宴归来都喝淡盐水,老爷吩咐如此才好解腻。”
赵彦看向刘琰换了一副柔和面色:“确实如此。”再回头又是冷若冰霜厉声呵斥:“贱婢!换蜜水来。”
侍妾和家仆一样等同于物品,除非抬成侧室,不然哪怕有后代身份仍旧低贱,被少家主骂作贱婢属于正常现象。
明知如此刘琰还是无法接受:“不用,不用麻烦她,我喝这个挺好。”
“还是换吧,是蜜水还是奶,是羊奶还是牛奶?是羊奶酒还是牛奶酒?”赵彦温柔中带着几分商量,他问得很有技巧,面子薄的人下意识会在其中做出选择。果然刘琰脱口说出换羊奶酒,说完就后悔了,发觉中计眼神哀怨看向赵彦。
所谓奶酒就是羊奶中掺上一点蒸馏酒,对于不习惯羊奶膻味的人比较友好。赵彦没有阻止刘琰痛饮,掺入的酒量很少,奶水占肚子喝到肚皮滚圆也不会醉。
临休息时仆人奉上金便桶,比袁熙家的大出一圈儿,赵彦微笑告辞:“白日听你提起便使人寻来,旁人未曾用过。”
刘琰费力提起黄金感觉异常沉重:“咱家这么有钱吗?”
“咱家为官清廉,一心奉公为民,哪里谈得上有钱?”
刘琰环顾周围,几案柜子掉漆露出里面木质,想是漆掉了有些日子,经年累月使用木质逐渐发黑,打开柜子里面几件陈旧衣服,摸着粗糙布料有感而发:“确实俭朴。”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大大抻个懒腰,拉开门侍妾早早等在外面,坐回榻上想都没想伸出双脚,不觉间习惯了人伺候,连穿鞋都不愿意自己动手。
早饭多了几样奶,也是十六个菜品同夜宵大差不差,随口问句老爹去哪里了,侍妾回答早早坐班去了,临走时交代让醒了就去司徒幕府报道。
才想起来今天是首日坐班,辰时初刻就要点卯签到,现在怕是巳时都过了,自己还在这悠哉吃喝。赶紧扔下筷子跑到门口,上了马车喊了声快走,车夫知道轻重,不敢怠慢甩起马鞭大车奔驰似风,仆人拿着官服一路小跑跟在车后大呼小叫,等到了司徒幕府才发现没穿官服没带印信,可仆人早被落没影了。
古代衙门点卯时刻周围百步百姓禁行,过了巳时禁令早已结束,黄色大门前人来人往穿梭不息,边上几个卫士一脸冷峻,时刻驱赶无意中接近的百姓。
没穿官服没带印信,身着锦缎朝里面闯也会挨棍子,正在门口焦急祢衡推门张望,见到刘琰神色一喜,快步迎出来躬身作揖到地:“在下新募黄阁令史祢衡正平,特在此恭迎刘黄阁公干归来。”
“公干?这。。。。。。”刘琰抬手一拍脑门儿:“对,对,头前引路。”
各处衙门都是过去建筑扩建而来,修建时间紧张更多考虑其实用性,比如照壁这类设施能省则省。从黄门进入是第一重院子,左手边是膳馆食堂,右手边是招待来访者的寅宾馆,中央一条甬道直通仪门,仪门后面就是大堂,因为没有照壁,身处大堂直接能看到正门口。
司徒幕府是个大衙门各曹加起来就有六十八人,还有一百二十多个属吏,加上杂役卫士总共二百五十多人。汉代官员五日一沐,上四天班休息一天,除了休息其余四天吃住都在衙门。
正值上午整个大院静悄悄一个闲人都没有,没人正好,刘琰巴不得没人看见迟到,快步穿过仪门直奔点卯台,祢衡一把扯住眨巴几下眼睛:“您不是点过卯了吗?”
“啊?”刘琰也眨巴几下眼睛:“哦,黄阁在哪?头前带路。”
过了仪门就是二院,两边都是各曹公事房,其中紧靠着大堂的一排小房儿就是黄阁,黄阁虽然叫阁其实既不是黄色也不是楼宇,只是几间相连的普通平房。此前是司徒幕府架阁库,分出一间给刘琰用作办公,其余仍旧同各曹主薄公用的案卷库房。
进入黄阁刘琰当场就懵了,屋子本就狭窄,几案摞满卷宗小山一般到处都是,群山中一条小道若隐若现,弯弯曲曲通向深处,行走其间稍不留意就会碰到堆叠的卷宗。小心翼翼找到主位,刚坐下长舒一口气,后背碰到卷宗轰隆一声,成堆竹简砸下来瞬间埋没半截身子。
祢衡扒拉开竹简有些不好意思:“人手不够事情又多,唉,您没事吧。”
刘琰愣了半晌摆摆手:“没事。”
很快就习惯了陌生环境,什么都别干,稳稳当当坐着不动就不会有事。想做什么也不成,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入手。祢衡坐在几案后面哼着小曲悠哉游哉,他那到宽敞得很,明显只收拾自己那一摊,刘琰有些不满:“你咋不干活儿?”
祢衡两手一摊:“干啥?我啥都不会,要不您指使在下看能干些啥?”
“你敢怼我!”刘琰一拍桌面:“我要知道干啥还要你?!这许多卷宗咱不能闲着吧,现在咋办你倒出个主意啊!”
祢衡挠挠头一脸不好意思:“有杨德祖呢,他啥都会。”
刘琰抬手刚想继续拍桌子,门口传来散碎脚步声,祢衡顿时眼神一亮:“他回来了。”
两名侍从推开房门,一群椽吏围拢当中公子,官衣玉带方履赤帻一丝不乱,腰间铜印黄绶半尘不沾,剑眉星目三缕短髯正站在门口训话。听着是在安排各项工作,一会儿接过卷轴笔下不停,一会儿斥责计算有误重新来过。
须臾之间椽吏各自唱喏散去,公子翩翩走入见到刘琰躬身施礼:“黄阁少史杨修德祖见过刘主事。”
“你认得我?”
“入得幕府坐于主位,正平在侧安然悠哉,不是主官还能是谁?”
刘琰哦了声,别的官员在这祢衡不会这么放肆,从这一条也能判断出来,只是更明显的杨修没说大家心知肚明罢了。
杨修见过礼坐在自己位置上,咳嗽两声好像传达某种意思,接着拿出印章兀自镌刻起来,祢衡干脆躺在地上打起盹。
把刘琰看糊涂了,思索半天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询问:“本黄阁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咱们不得干点儿啥吗?”
杨修将眼前这一笔雕刻完,吹净浮碎觉得满意才放下印章:“散值前批复公文,未能及时批复来日再办即可。”说完好似想到什么补充道:“其实不必批复,我俩都有人代签。”
刘琰干咳一声:“我是说工作,我黄阁主薄白日视事。”
达到一定等级的官员工作泛称班值,刘琰这个级别上班叫上值,工作称为视事或值事,下班叫做散值,到了赵温那个层级才能称上班,当班和散班。
“方才已经安排停当,当日事当日毕不会耽误。”杨修眼中透露出酸楚,是站在顶峰孤独寂寞无人相和的无奈。
“你都做完了呀?”刘琰实在接受不了,大家都第一天上班,我跟傻子一样满眼一抹黑,你这跟我说早上一个时辰就把事都做完了!
杨修拿起印章继续雕刻,说话也漫不经心:“比学业简单,就是计算有些麻烦,好在数值都不算大,心算也应付得来。”
刘琰随手拿起一份赋税预估表,手指头在数字上一个一个点,查到一半眼睛就花了。卷轴一甩半倚在身后小山一样的卷宗上,长长叹口气,你方才说什么?这个数值不算大?暗道一句人比人真能气死人。
“我说咱们都是新人,别出什么岔子。”刘琰懒洋洋躺着没来由说出一句,话音未落那边杨修将印章往几案上一拍,啪一声响过刘琰紧忙直起身讪笑解释:“我是说别有什么临时冒出来的活计。”
杨修重新拿起印章继续认真雕刻:“经我手就没有岔子。”
言之凿凿又泰然自若,刚才那些椽吏敬佩的眼神不像是作假,在确定对方没吹牛之前,刘琰不愿意得罪这个大能人,只能心里腹诽,等出事儿看我不笑话死他。许久没见人来呈报错漏,时间过的飞快,迷迷糊糊打上几个盹儿,转眼就到了中午。
放饭时间一到膳馆内敲打木牌,连串声中四辆推车冒着腾腾热气来到院子中央,仆役提着食盒来往穿梭给各曹主副官送饭,低级椽吏和募职需要自己来取食物。等了半天,取饭的人群散得只剩零星几个也没见给黄阁送饭,刘琰还在纳闷儿,门外杨家仆人提着一大一小两副食盒进来放到杨修面前。
大食盒里四荤四素热腾腾肉菜俱全,小食盒里两碗粟米饭两份清汤干湿全有,杨修做了个请的动作和祢衡端起饭就吃。
刘琰眼睛有些湿润,心里莫名委屈:“你俩孤立我?”
祢衡吃得急了些,喝了口汤顺下去,才抬起头讪笑解释:“别误会,这不是幕府饭食,德祖只吃家中送餐。”
“你请他吃,那我呢?我可是主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暗骂杨修不懂人情世故,吃不吃是我的事儿送不送可是你的问题,你不能厚此薄彼吧。看着两人还在郁闷,侍曹椽吏小跑过来笑着说司徒吩咐请过去用餐。
黄阁隔壁就是司徒公事房,路上侍曹随从解释刘琰不必吃大锅饭,早安排好了和赵温一起吃小灶,司徒很忙总是最后一个吃饭,因此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