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琰有求学背景只有赵温等寥寥几人知晓,应劭专攻法学诗词歌赋并不擅长,现在这场合该写诗辞应景,赵温就怕刘琰写一篇申论出来,不管写的好与不好,都算作文化底蕴不够,是没有修养的表现。
此时人群表情各异,有人翘首企盼,有人幸灾乐祸,更多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场面不能总僵持下去,赵温做了最坏的打算:“诗辞皆可重在笔意。”
刘琰微微点头,拿起笔沉吟片刻一蹴而就:
珪琰千年皓色栖,鸿鹄万里苦鸣稀。柔香笑靥随天意,翘袖折腰扮粉衣。妙笔磅礴君子器,淋漓碎墨素洁肌。一朝旦有扶摇起,授紫怀金九命旗。
刘琰字写大了,沿着侍女脊背一路写到下身,舔舐笔头沿着开合处落款完毕。随着赵彦唱念出口全场寂静无声,倒不是诗文写得多好,关键是一笔字体似曾相识,外露蚕头燕尾内藏俊秀纤柔,字迹转折开合连带细微之处个人特征浓厚。
杨众眉头紧皱笔迹越看越熟悉,呆立半响猛然抬头:“敢问威硕,《汉官仪》四五两卷出自你手笔?”
,平仄太严显得很拘谨,有孤平或者至少末句改成三平调会更贴近当下,时间仓促对仗也不工整,似乎还有改动的余地,刘琰还在琢磨,听耳畔问话随口回答:“最后三卷有一半也是我誊抄。”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杨众发觉刘琰心不在焉,眯起眼睛一字一顿。
“民不可使,由之知之。”刘琰下意识讲完忽然意识到什么,瞬间寒毛乍起后退两步,脸色吓的煞白哆哆嗦嗦解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根本不给反应时间,杨众抢前半步:“毋友不如己者?”
这句话出自《学而第一》,本段原文是: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有三种解释,其一联系上下文解释:人以忠信为本,不要和不如(以忠信为交友标准)自己的人交朋友,有了过错(交错朋友)不要惧怕改正。
其二各句成三部分单独解释:君子以忠信为本。不要以为其他人不如自己。有了过错不要怕改正。
其三以中庸之法引申解释意义,最大限度扩展孔子的哲学含意:行事以忠信为主,不要结交(知趣不投,志向不同)的人,有了过错不要惧怕改正。
第二种解释能完善孔子伟岸形象,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找不出人格上的弱点,体现孔总的广博胸襟:要看到别人的长处,少关心短处,君子有包容之心,儒家推己及人,不友不如己者则天下无友矣。
而第三种解释急近功利,将儒家抬高到文明层次,同时又不失中庸之道,可以说类似以近代哲学技巧,用辩证的方法解释古文经典。
很遗憾刘琰没接触过后两种解释,今派可不照顾孔子的伟岸形象,直接照书上下文联系,该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古派会解释:不友不如己者则天下无友矣。按今派理论直接讲过则勿惮改,间接认可第一种解释。
实际上杨众挖了个坑,前两种都不必讲,要回答也很简单就三个字:主忠信。我不说改不改的话,也不跟你咬文嚼字,我直接上升道德层面,君子以忠信为本,其他的事如何处理你自己琢磨,这才是最正确,最符合中庸之道的答案——什么事都不讲透,显得高深莫测。
管宁割席就是直来直去的教训,世人都对管宁高尚德行推崇备至,结果华歆仕途顺畅,管宁到死还是一个隐士,不是不想出来做官,人情世故搞不明白道德再高尚有什么用?就算是出来做官也就是个吉祥物罢了。
能出席司徒筵席都是人精,看刘琰支支吾吾的样子就明白其中原委,打击杨彪这件事赵温出了大力,杨众这是借机会找茬儿。事不关己都冷眼看热闹,大多数人可怜应劭混的太惨,没想到今派没落成这幅样子,找不到徒弟连女孩子都收。
杨众面色红润透光眼神精芒毕露,贪婪神情仿佛找到不得了的宝物一般,欺身上前攥紧刘琰手腕:“威硕莫怕,今时不同往日,早已没了学术之争。”
“要我说应仲瑗也忒小心眼儿,李子坚都没五十年了,什么古学今学大大方方传呗,怕我等找他麻烦怎的?”张喜摇头晃脑走到近前大发感慨。
“要说这诗,也不愧是泰山一脉。”董芬适时打岔,轻摇团扇笑意连连:“泰山重文章轻辞赋所谓务实避虚,念白抑扬,顿挫如登阶之难,唱喏铿锵,对仗出骈偶之俗,且句句押韵当真苦了谱曲之人啊。”
“散骑怕是不通音律。”丁冲说完一众公卿哈哈大笑。
“音律也当与时俱进,古来诗辞与当今乐府已然不同。”赵彦上来打圆场,看向刘琰多出不少和善。师从应劭当世唯一,这样的妹妹当算长脸,虽说平仄确实诘屈落了下乘,可换个角度想,能写诗到底是件美事。
杨众手里慢慢摩挲感受细腻:“句末都压本韵,你到痛快,却不知太多太密太小气,这平仄也工整得过了头,因形害意不可取。师承所限不怪你,入我门来当秘授弘农精华。”
赵温上前分开两人,杨众还想去抓却被挡住。
看着刘琰躲远杨众摇摇头,声音压得很低:“你早知道是不是?开个价儿吧,我弘农不够还有河内。”
赵温听到河内两个字微微一颤,转瞬目光凝重一脸坚定:“至宝无价。”
杨众余光瞄向刘琰,笑容越来越盛:“无妨,不就是鸿都学位嘛,我现在做主入书科。”
“杨德祖随时可以来,凭我等交情鸿都学位就不必了,免得让人闲话是交易。”
杨众微笑摆手:“你不就是如此打算嘛,各插一脚大家安好。”
“老夫现在改主意了。”
杨众思索一阵明白过来:“因为在下方才言到河内?”
两人目光对视眼神交流,不必讲话全在不言中,杨众看了眼刘琰赶紧扭头,抑制不住贪婪欲念又让他依依不舍,踌躇半响才转身离开,边走嘴里边念叨:“咱们来日方长。”
“竖子!”赵温转头对儿子低声怒喝,手动了几下始终没有抬起。
“儿只是想抬举她,确实没料到引出如此麻烦。”
“莫要推卸给她。”赵温言辞逐渐缓和紧紧抱住刘琰似乎怕被抢走:“老夫位极人臣已别无所求,你若孝便帮为父守好。”
赵彦经过刘琰身边一脸无辜:“你该找机会说明白。”顿了顿哀叹一声:“都怪为兄。”
“我闯大祸了。”刘琰一脸生无可恋,作为内门弟子应劭反复强调绝对不可以暴露。
借用论语话说就是攻乎异端,斯害己也。这句话今古就有意义相反的不同解释,其实对于孔子今古两派几乎没有哪个地方没有分歧。今派解释这句话是,攻击小道是有害的事情,善与人同其害自止。古文一派主张解释成:攻击异端祸害就消除了,研究异端则非常有害。
这里的核心是对不同观点和诸子百家的态度,今派说成小道有可观者焉,抱以宽容。古派则称为异端邪说,不但要消灭更不能接触。
不是说今派海纳百川有多宽容,今派开宗伊始就先天不足,祖师李固死的太早,五十三岁人就没了,出生比他还早的古派祖师马融却高寿八十七。要命的是李固因反对梁翼被杀死,整个家族门生都受到牵连,导致今派传承遭到惨重打击。
古派持续发展逐渐占据话语权,传承稳固人数众多自然要打击其他派别,今派始终弱小到现在几乎绝迹,更不可能明目张胆到处树敌。包容只是生存之道,换做今派繁盛古派没落,今派会一样往死里整其他学说。
应劭是靠着成名早,家族有背景势力庞大因此没人敢动他,而且应氏几代人主要成就都在法学上,属于技术型人才,不乱来没必要动他。钻研法学没个三年五载难入门,刘琰五经都只学了个七八,法学一项没来得及深入接触就跑出来了。
“应仲瑗与你都多虑了,放心没什么大不了,都在向钱看谁还在乎学术之争?”赵温轻轻抚摸刘琰后背,眼光中怨念一闪即逝:“院中有骏马,何不下去玩玩也好散心。”
赵彦一路小跑跟在两人后面下楼,到了院子中果然三匹骏马在厩中吃草。
赵温抬手淡然笑道:“随意选取。”
一匹红色骏马最为神骏,尤其是配饰让人眼光发亮:“白银马镫,可真有钱。”
赵彦嗤笑一声:“这算什么,西域贩来大宛马都配纯金马镫。”
“不就是纯金嘛,我家便桶也是纯金。”刘琰嘴硬却心中发虚,不是因为谎称袁熙器具属于自家,是袁绍家有黄金器具不假,可绝大部分家产都在洛阳被董卓夺了,要论有钱还是比不上京城显贵。
赵彦笑意微不可察:“黄金确实普通,莫非你家也有大宛马?”
“我男人有,算了,马能值几个钱。”刘琰心情低落起来,不该拿钱和他相提并论,钱和人之间她肯定毫不犹豫选人。隐约中有个念头让刘琰心底发寒,选人可能因为钱还不够多。
“还行吧,大宛马五千金,肃慎马一千金,幽州马五百金,都是足秤五铢钱。”赵彦说的风轻云淡,刘琰却不免咋舌,手上猛拍面前马鞍:“这马要五万好钱?!在我们幽州买十匹随便挑!辛苦点儿去乌桓人那儿换一群还能省不少钱。”
事实如此不假,可现实就是现实,赵彦耸肩摊手:“这是底价,大家争抢只会更贵,这里可是中原,不出好马。”
刘琰翻身上马:“以后我就贩马了,等发达了大宛马不好说,肃慎马我挑匹最好的送你。”
赵彦死死抓住马缰绳,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慢点!慢点!院子里遛一遛即可,为兄为你牵马,莫要抽鞭子。”
刘琰有些莫名感动,这才是当哥的样子,有心纵马驰骋想一想还是算了,这时赵温上前拉开儿子,昂首看向院外:“我儿,纵情驰骋去吧。”
看儿子急了赵温附耳几句,赵彦面色惊异,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看着刘琰远去赵彦不免担心,对赵温躬身开口:“就怕逃入宫去,要不我唤人跟着?”
赵温深深望向远方背影一甩袍袖:“必定归来。”
出了君道阁一路奔驰,沿途不管何人远远见了那马纷纷躲藏,如同躲避瘟疫一般,骏马越跑越快,过了十几个街口瞧见皇宫大门才驻马停住。刘琰翻身下马朝皇宫走几步,拳头攥紧松开,再攥紧再松开,咬紧牙关迈开大步没走多远踉跄跪倒在地,泪水扑簌簌落到土里消失不见。
一阵报时鼓声响过刘琰浑身一颤,站起身回到马前摸起银马镫,心脏剧烈跳动,粗重喘息传入耳畔。过了好久扭头凝望一眼皇宫大门,翻身上马原路返回观道阁。一路绝尘不恨路远只恨马慢,赵彦正在门口焦急等待,刘琰看了眼他也不打招呼,跳下马背快步进入院落。只见赵温满脸笑意站在院子当中,那份从容那份淡定如早有料到一般。
四周高墙铁门关闭,再入牢笼刘琰心中反而有些欣喜,走到近前低头说道:“真是好马。”
“就这匹吧。”赵温话音刚落,身边君道阁主事躬身上前拿出文书就要落笔。
刘琰一把抓住观道阁主事:“不要,不要了。”
“何必拘泥,怕是过段时日你便看不上喽。”刘琰死活不让买下来,赵温也不执着呵呵笑着大步离去。
回到顶楼侍女们正在更换新的菜品,张喜走上来埋怨:“藏哪里耍去了?大家都在找你。”
“观散骑跑马。”赵温朗声开口生怕别人听不到。
公卿们都安静下来朝刘琰看去,丁冲大步走来声似洪钟:“不会真是冀州千人?”
“千人算什么,易侯的七斿旗就是她亲手夺得。”赵温毫不掩饰得意。
“公孙瓒的北斗军旗?!”杨众推开人群,几步走到刘琰身前上下打量,嘴角不住抽动根本不相信。
“战报就在尚书台,是咱们自己渠道假不了,不光是夺旗,哎,你们有空真该去看看。”赵温说完抬手指点儿子:“糊涂蛋。”
郭浦凑上前来为同僚解围:“不怪赵兄,幽州偏远往日没人在意,丢在角落满是灰尘,故此无人有心查阅。”
韩斌也跟着点头:“看来要多关注幽州,莫名出了悍将强兵,听闻公孙瓒可是被刘校尉打惨了。”
“这倒是个方向。”杨众嘴中小声念叨,低着头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再抬头已经是满面堆笑:“司徒公可否借一步详谈?”
“至宝无价。”赵温轻声拒绝,杨众笑意不减摇头表示不是这件事:“先说好与散骑无关,河南郡您有兴趣吗?”
赵温低头深思,不自觉手上用力疼的刘琰哎呦一声,赵温紧忙松开手,扭头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赵彦会意拉过刘琰凑热闹去了,
“借一步详谈如何?”赵温抬手相请,带着杨众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