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五月间,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热河。
现在的热河行宫,完全是一副未被开发的荒凉景象,两三座院落零星散布在树木间,偶尔可听见啾啾的鸟鸣声。院落旁边倒是有潺潺的流水,但比起后世那座承德避暑山庄来,可以说是小小的、灰扑扑的,毫不起眼,连随行的官员们不知道,康熙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
康熙在明面上的理由是,自己耐不得热,因此要跑到这里来避暑。
但问题是避暑的地方远不止热河一个,而且这里还是出了名的宫女放逐之地,被丢到这里来的宫女们,基本就是一个郁郁而终的结局。康熙放着好好的紫禁城不住,跑到这个地方来……
连梁大总管都认为,这回康熙皇帝的举动,完全让他摸不着头脑。
但好在康熙皇帝惊世骇俗的举动,总共就只有这么一件。在前往热河行宫的路上,康熙仍旧照常批折子、阅军机、处理政务,随行的官员们也只当这里是紫禁城乾清宫,除了住的地方简陋一些,倒是与别的地方全无二致,因此便安下心来,该干什么,便都干什么去了。
——除了江菱之外。
江菱万万没有想到,她这辈子居然会晕车,晕马车。
大概是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从紫禁城一路走来,江菱一直感到有些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即使马车里垫了厚厚的褥子(减震),又铺了两层最柔软清凉的蚕丝,也仍旧有些不适。但是江菱也知道,这已经是这个时代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条件了。即便是康熙皇帝的銮驾,也未必比她这辆小小的马车更舒适。
因为在临行前,康熙便已经下令,将这辆马车里的一切换成了最好的。
既然外界条件无法改变,那便只能试着改变她自己了。从出京城的第一天起,江菱便将自身状态调整成了冬眠模式,整日在马车里睡得昏昏沉沉,除了一些不得不下车的零星时间之外,都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能听到太医和康熙皇帝交谈的声音,但多半时候,都只有车轮子的轱辘声。
直到车马缓缓驶进了一个小院落,也就是所谓的热河行宫,江菱才猛然惊醒了过来。
头晕。目眩。
好在伤口已经没那么疼了。
江菱扶着嬷嬷们的手,一跳一跳地下了马车。虽然脚踝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因为太医们太过唠叨的缘故,脚踝上仍旧缠着几圈纱布,看起来相当臃肿。不过好在江菱穿的是裙装,有裙摆的遮掩,脚踝上那些厚厚的纱布便显得毫不起眼。
前面的皇帝銮驾已经停在了大道上,江菱那辆小小地马车,便只能移到别处去了。
刚刚被嬷嬷们扶下马车,便有一位穿着暗蓝色衣服的太监,捧着册子走到江菱跟前,同嬷嬷们安排住处。江菱的住处就在前面不远,因此便被嬷嬷们扶着,一跳一跳地走进了院子里。临进屋前,江菱朝后面望了一眼,浩浩荡荡的数十辆马车,将两三座院落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院落有些未经打扫,有些刚刚建成不久,还有些年久失修,里面布满了厚厚的灰尘。要让这些平时养尊处优的官员们住在这里,确实是有些难为他们了。而康熙皇帝——
江菱揉了揉眉心,发现自己不能细想。
她被嬷嬷们扶着进到屋子里,发现里面只有一桌一椅一床,空荡荡的显得很是清爽。透过窗户朝外面望去,便是一丛青翠的草木,在清幽的湖泊边上摇摇曳曳,更显清凉。还没等她看个仔细,便被嬷嬷们扶着躺到了床上,紧接着便是每日一次的换药。
江菱身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仅余下一些不深的痕迹。
嬷嬷们拆下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替江菱仔细擦了擦伤口,又将太医配好的药膏仔细涂抹在她的腰腹上。伤口的痕迹不深,但却恰好横贯在她的腰腹之间,看起来便有些狰狞。江菱仰躺在床上,紧紧抓着身下的竹席,愣是没有喊一声。
虽然换药时很痛,但好在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
等换完药,嬷嬷们便给她缠上了一圈新的纱布,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到外面去熬药。
等嬷嬷们走后,外面又走进来两个灰衣的宫女,立在一旁服侍她梳洗。江菱有些惊讶,但因为在宫里也有旁人服侍的缘故,便并未多言。等梳洗过后,外面又走进来两个太监,在案面上摆了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一套精致的茶杯茶壶,而后便躬身退了出去。再然后,走进来的是梁大总管。
梁大总管一见江菱,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小主儿安。
江菱亦同梁九功问了声好,倒是没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但接下的事情,却大大地出乎江菱的意料了:梁大总管身后又跟了两个太监,怀里抱着被褥衣料,正预备铺到她的身边。而最令江菱感到惊悚的是,那些被褥衣料,通通都是明黄.色的!
这世上还有谁敢用明黄?
答案不言而喻。
江菱强撑着想要坐起来,但因为她刚刚换过药,药劲儿还没过去,整个人酸酸麻麻的动弹不得,刚勉强撑起身子,又唉哟一声倒了下去,恰好震到腰腹上的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哎哟我的小主喂。”梁大总管赶忙上来扶着她,“您这是怎么了?”
江菱指着自己身边的明黄被褥和衣料,有些说不出话来:“这、这……”
虽然这张床确实够大,但未免太惊悚了罢。
梁大总管往那边瞥了一眼,笑了:“这是万岁爷的意思。小主您知道,这地儿人多,院落呀又统共只有那么两三座,小主自然不能独个儿住一间院子了。您瞧着,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菱回忆了一下,刚刚在外面,确实见到数十辆马车将院落塞得满满当当,连朝中一二品的大官们都要两三人住一屋,随从们只能到外面搭帐子了。至于原本住在这里的太监和宫女们,他们的屋子自然也腾了出来,但仍旧远远不够。
要知道,康熙打定了主意在这里久住,几乎把小半个六部都搬了过来。皇帝的随扈加上官员们的随从,少说也有一二百号人。但这座尚未落成的热河行宫,只有零零星星的两三座院落——
康熙与她住在一间屋子里,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问题是……
江菱定了定神,将那种惊悚的感觉压了下去,勉强笑道:“但我现如今重伤未愈,怎能与皇上住在一间屋子里?要是过了病气给皇上,岂非是天大的罪过。再则,皇上日理万机,我住在这里,难免会叨扰了皇上歇息。公公您瞧,是不是将我腾换到别处去?”
梁大总管为难道:“这个——”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江菱见他神情松动,便又续道:“再者,我每天早晚各要换一次药,嬷嬷们又要时时进出替我煎药,要是惊扰了皇上,岂非又是一件天大的罪过?因此公公还是将我挪个地儿,与嬷嬷们挤在一间屋子里罢,这白天黑夜的,总归有个照应。”
梁大总管表情变得犹豫起来:“这个——”确实很有道理。
“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自屋外响了起来,紧接着一双靴子踏进了屋里。梁大总管与身边的两个小太监,还有身边的两个灰衣宫女,俱齐齐道了声皇上万安。江菱心里一紧,挣扎着想要起来,康熙已经走到她的身旁,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莫急,你身上有伤。”
江菱按住腰腹,那里果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偏偏在刚才换了一次药……江菱痛得冷汗直冒,待要挣扎起来,梁大总管已经一五一十地,将江菱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康熙静静地听完了那番说辞,便颔首道:“朕知道了。你们退下罢。”
梁大总管表情一松,带着两位太监和两位宫女出去了。
江菱心里的惊悚之意又甚了几分。眼前这位祖宗可不是梁大总管,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她要冷静、深呼吸、别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然后再找两个新的理由、最好是能一次性解决问题、让康熙立刻打消那个念头的、但偏偏她一个都找不到!!!
江菱脸色白了白,正待再想,忽然康熙抬了抬手,轻轻拂去她面上滚落的汗珠,温和地问道:“很疼么?冷汗都下来了。”言罢轻轻扶着她的腰,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软枕。
江菱脱口而出道:“皇上……”
康熙缓缓摇了摇头,温言道:“朕不允。”
“皇上我……”
“这里是最好的去处。”康熙低着头,仔细打量着她的伤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但语气仍旧是温和的,“这里地方狭窄,你不与朕睡同一间屋子,难道要同外间的官员们挤在一处么?这里的宫女太监和随从,俱已经腾出屋子,到外面设帐子去了。你重伤未愈,受不得夜露。”
“我……”
“至于‘叨绕朕歇息’云云,便是你胡思乱想了。”康熙扶正了她的身子,但格外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处,温和地笑道,“朕平日在外面批奏折,与朝臣议事,你留在屋里静养,何来叨扰之说?再者,此处行宫尚未建成,即便你想要独自居住,亦是万万不能的。”
“可我……”
“莫要多想。”康熙轻轻拂去她面上的汗珠,低声道,“应当好好养伤才是。”
言罢康熙又唤来宫女,让她们好生服侍江菱安歇,便带着梁大总管一同出去了。刚刚那两位小太监继续往屋里搬东西,不多时便满满当当地塞了半间屋子。江菱半靠在床上,一面等着新换的药劲儿过去,一面苦笑着想,这回倒是真的惊悚了。
等过了些时候,嬷嬷们端着煎好的汤药进屋,服侍她用过药,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
江菱恍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五月了。虽然她在宫里留了十多封信,让人每隔半个月给林黛玉送去一封,但林黛玉的信,总还是要送到这里来的。她暂且将康熙的事情按捺下去,预备等今晚再跟康熙谈一谈,随后展开了那封信,从头到尾细看。
上回林黛玉送来一摞诗稿,颇有些伤春悲秋之意,这回的书信,却变得雀跃多了。
林黛玉在信里说,原本舅母因为自己与她有书信来往,很是不满了一阵子。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舅母忽然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整日里变得蔫蔫的,连点儿精神都提不起来。她偷偷地问过玉钏,似乎是贾宝玉在族学里事事不顺畅,再加上她跟着康熙皇帝一同去了热河,因此舅母大受打击,连素日的冷言冷语都少了几分,似乎又恢复了往日木木呆呆、和和善善的样子。
林黛玉在信里又说,上回回府之后,她又见到了北静王两次,倒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但北静王三个字,林黛玉只是略略提到了一下,便又将话题转到了贾母身上。她在信里说,贾府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凉飕飕的,虽然仍旧维持着表面的荣华,但暗里已经亏空了不少,而且比年前建造大观园时还要亏空。再加上王熙凤有了身孕,贾母再次收回管家的权力,府里的日子过得越发不同往日。
但贾母终究是年纪大了,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江菱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看完,又仔细梳理了一下信里提到的事情,便提笔给林黛玉写回信。她身上的药劲儿还没过去,一封信写写停停,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写完。等到封好回信,让嬷嬷们请人快马送回京城,已经过了申时了。
她得在康熙皇帝回来之前想好,到底该怎么面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