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江菱在屋里坐卧不宁,时不时想起康熙临走前的那些话,还有梁大总管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总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到头顶上,整个人都变得极度不安。她按按自己腰腹上的伤口,仍旧残留着一丝细微的疼痛,但表面上看去,却仍旧是重伤未愈。
但愿康熙不要做些什么才好。
但如果真的……
江菱揉了揉眉心,感觉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罢了罢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罢。自从进宫之后,她的计划就被频频打乱,现在想好的事情,指不定三个时辰之后就不做数了。想到这里,江菱苦笑了一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更漏里的水又漫过了一个刻线,嬷嬷们端着饭食和汤药来到了屋里。江菱没有胃口,略略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停了杯箸,把苦涩的中药当成饮料,没滋没味地喝着。一面喝药,一面听嬷嬷们说,那封信已经送出去了,侍卫们问了问,便没有阻拦。
——也对,两个小姑娘之间说些私房话儿,自然用不着阻拦。
江菱听完嬷嬷们的禀报,又没滋没味地用完了晚饭和汤药,便一跳一跳地在屋子里溜达。嬷嬷们想要扶她上床歇息,被她坚决且决绝地推开了。单是躺在那一堆明黄色的被褥中间,便让江菱感到心里惴惴,再加上屋子里的四五个大衣箱,九成九都是明黄的用料,更让她心神不宁了。
嬷嬷们无法,只得由着江菱去了。
江菱扶着墙,在屋子里跳了一会儿,便一跳一跳地跳出屋子去了。外面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余晖将天空染得一片昏红,连苍翠的草木上也带了些昏淡的颜色。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周围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个院子,但是却满满当当地塞了几十辆马车,还在外围扎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帐篷,更远处是待罪太监和宫女们的屋子,阴冷昏暗,但也被随从们分着住了。
她拧了拧眉,暗想,今儿这事情确实有些麻烦。
再将视线拉近一些,便是一座勉强称得上凉爽的亭子,还有一座勉强称得上是宫殿的小屋子,均坐落在清爽的湖泊旁边,树木掩映下,倒显得凉风习习。但那座不像是宫殿的宫殿周围,却整整齐齐地围了百来个侍卫和随从,还有人在巡逻,显然是康熙处理政务的地方了。
江菱比了一下两个地方的距离,发现还是有些远的,便稍稍安心。
既然康熙还在外面处理政事,那她回屋歇一歇罢。
江菱心下安定,刚刚的焦躁之感也稍稍淡去了一些,又扶着墙跳回到屋里,反复推演着今晚可能发生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嬷嬷们带着两位灰衣的宫女,替她除了钗环首饰,又服侍她盥洗,还略微替她擦了擦身子,最后在屋子里点了一盏昏黄的灯,便一个个地退了出去。
一个淡淡的身影走了进来,站在江菱身后,但她却浑然未觉。
康熙倒也不打扰她,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灯火幢幢,烛影浅淡,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那些被江南科举和沙俄边境挑起的怒火,慢慢地烟消云散了,唯余下一种极致的安宁与平和。
就连康熙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已褪去了刚才的生硬,变得格外柔和。
等更漏渐渐漫过戌时的刻线,江菱估摸着康熙应该回来了,才稍稍动了一下身体,预备到屋外等着他。她刚刚一动,那细微的动作如同掠过湖面的微风,将康熙从那种出神的状态里惊醒过来。
他上前两步,在江菱起身之前,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怎么不好生歇着?”
极醇厚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江菱惊得魂飞魄散。
她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康熙皇帝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嬷嬷们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现在才刚刚过了戌时,啊不对他们一向都早睡……乱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稍稍抬起头,那人的身影已将她全然笼罩住了,不知何时,有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慌失措。
江菱下意识地想要跳起来。
但最终,她还是一动都没有动。
康熙的动作很轻缓,将她轻轻按在椅子上之后,便收回了手。江菱望了他一眼,仍旧是那种淡淡的笑容,目光却比从前多了些别样的情绪。江菱看不懂那些情绪,她只是本能地感到危险。
“皇上……”江菱稍稍开了个头,便接不下去了。刚刚反复推演的三四种情境,如同走马灯似的在她脑子里转,纷纷繁繁,但始终转不出一个合适的场景。康熙仍旧站在她身前,面上的笑容渐渐扩大,但仍旧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这副犹豫且稍带着些不安的表情,康熙便感到一阵莞尔。
——大概是,一种潜意识里带来的惊喜?
江菱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道:“皇上,我今日思前想后,总归是觉得不妥。”
“嗯?”
康熙仅仅回了一个字。
江菱定了定神,将那种怪异的不安之感强行按捺下去,按照心里编好的剧本,字字清晰地说道:“我留在皇上身边,一是会过了病气给皇上,二则是打扰皇上安寝,实则是大大的不该。即便是此地狭小,不得不与皇上同宿一屋,也不当惊扰了皇上。因此——因此还是在屋里再设一榻罢。”
就算不能分房睡,但也还有一招分床睡啊。
最起码,不会那么惊悚。
康熙听到“再设一榻”四字,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一向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在笑,也仍旧是便笑便摇头,温言道:“你在想些什么呢。”便上前两步,在江菱跟前坐了下来。
还好屋里多摆了一张椅子。
江菱避开了康熙的眼神,盯着他前襟上的盘扣,按照推演好的剧本,续道:“皇上,我……”
康熙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莫要多想。要是朕心里介怀,便不会将你带到这里来。”
江菱心里突地一声,原本刻意避开的那些东西,全都一股脑儿涌到了脑海里,太后执意要将她放逐到热河,康熙便索性直接来到热河避暑,宣她伴驾;在这一路上,虽然康熙从未提过当日的事情,但她还是从太监们的口中,风闻了些只言片语。例如,康熙手里其实压着一封折子——
她攥紧自己的袖扣,低低唤了声“皇上”。
假如她不是个喜欢多想的人,又或是对面坐着的人不是康熙皇帝,指不定便不会多想了。但偏偏江菱遇事喜欢多想两步,不管碰到什么人,都要仔仔细细地分析出个一二三四来,这个性子碰到康熙皇帝,便屡屡地碰壁,现在居然将她自己绕进去了。
越想,就越是没个滋味。
康熙安抚地笑了笑,又道:“夜已深了,你歇着罢,朕再批会儿折子。”
言罢起身欲走。忽然江菱捏了捏手心,轻声问道:“但不知皇上可曾听闻,我的八字与国运相冲之事?皇上执意将我带在身边,难道就不怕么?我——”
康熙轻轻地唔了一声,又笑了:“放心,朕命硬得很。”
正待再说些什么,外面忽然又响起了叩门声,是嬷嬷们来给江菱换药了。康熙看出了她的窘迫之意,便背过身去,将太监们刚刚送来的小匣子打开,取了一本折子在手里,慢慢地翻阅着。江菱被嬷嬷们扶到床上,拆解了纱布,又重新换药,从头到尾都处在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里,等到腰腹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才重重地喘.息了一声。
但随即,她便捂住了自己的口,冷汗涔涔而落。
每一轮换药都要这样痛苦……江菱朝康熙那边瞥了一眼,看见康熙身体僵直了,似是要转过身,但终究还是一动不动。江菱闭着眼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腰腹的痛感上,再也无暇顾及康熙了。
等到嬷嬷们换完药,收拾了东西离开,她如同在水里浸泡过一般,冷汗沾湿了雪白的中衣。
——哦,是中衣。
江菱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披上外衣,忽然康熙搁下折子,转身望着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隐然有叹息之意,但更多的则是无奈和不解。“你似乎是在忍着。”他低低地说道,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她这边走了过来,眼神有着微微的怜惜。
——别这样看着我。
江菱脑海里响起了尖锐的警报,正待坐起来,但腰腹上传来了尖锐的剧痛。在那一霎那,她的脸色也变得分外苍白,也不知道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康熙刚刚的动作。
康熙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迟疑。
但最终他还是走到了江菱床前,将手里的折子搁在枕边,将她扶了起来,轻轻拭去她面颊上的汗珠。尖锐的剧痛让江菱暂且无暇顾及其他,甚至无暇避开康熙的动作。
康熙仔仔细细的替她擦净了汗,才低声叹息道:“睡罢。”
言罢唤了人过来,替自己更了衣,躺在江菱身侧,命人吹熄了烛火。
江菱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但因为腰腹剧痛的缘故,仍旧死死地按捺着。
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紧接着,有明黄的薄被盖在了她的身上。此时虽然是夏日,但因为承德阴凉,周围又都是湖泊和林木,晚间的温度要低一些。江菱攥住薄被的一角,脑子里乱成一团,刚刚推演好的那些剧本,早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什么都不剩下了。
江菱侧躺着,背对着康熙,指尖隐隐地泛了白。
但康熙却没有任何动作,单纯是替她盖了盖被子,便没有了声息。
江菱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数到了一千八百二十九,仍旧没有等到预料中的动作。她暗暗地松了口气,僵直的脊背一点点放松下来,但却仍旧一动都不敢动。腰腹上的剧痛一点点退散了去,想来是药劲儿已经过去了,便又模模糊糊地有了些睡意。
再后来,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到江菱睡去,康熙才低声地笑了笑,起身点起一盏灯,批了小半匣的折子。江菱睡得很沉,又是背对着外面的,便没有被烛光惊醒。等到更漏将近子时,外面仅余下细微的虫豸之声,康熙才重新熄了烛火,回到江菱身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女子的呼吸声轻轻浅浅,纤长的睫毛微颤了颤,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剧痛淡去之后,面容上的血色便恢复了一些,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在月光里透着健康的色泽。
康熙轻轻拂去她鼻尖上的一滴汗,眼里不知不觉地又带了些笑意。
正是让江菱感到不知所措的,那种极浅淡的笑。
慢慢地,连外面的虫豸之声都变得极其细微,疏淡的月光自窗棂透过,将室内晕染得一片朦胧。康熙阖上眼睛,又不自觉地笑了笑,在一片安宁静谧的夜色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从未有过的一夜好眠。
等次日江菱醒过来时,天光已经朦胧,窗外此起彼伏的都是鸟鸣声。身侧的人已经离去,唯有身上仔细掖好的明黄薄被,昭示着昨晚并非梦境。她躺在床上思考了很久,最终扶着额头,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但愿,是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