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丫鬟都巴巴地在门口如此恭声相询了,励王也的确需要,他当然不会故作那些无谓的矜持。
对于励王来说,他其实并不如何挑食,基本上只要不是如同泔水一般的食物,于他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他很了解乔清澜的口味,知道她虽然同样对食物可以来者不拒,但是相较而言,乔清澜还是更喜欢清淡一些。于是很快吩咐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大大小小的碗碟就摆满了整一张八仙桌。
“殿下,娘娘,这是项大人特地准备的,南境特有的米酒,和其他地方产出的米酒味道有所不同,还请殿下和娘娘品尝。”
“哦?”
励王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点了点头,幽幽说道:
“项大人有心了,替本王谢过项大人。”
“是,奴婢遵命。”
旁的不说,这个郡守府内的丫鬟倒是很有眼力见儿,很聪明伶俐的存在,她想必是从方才励王隔着房门同她对话的语气当中已经感受出来了,知道这个点儿的励王似乎并不希望有下人在场。所以把菜肴全都上齐,帮他们二人都斟满了酒杯,该介绍的该转达的全都说完之后,这个小丫头便识相的打算躬身告退,离开此地了。
可是这一次,励王却反而没有打算就这么让她走人了。
“你且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丫鬟不敢怠慢,连忙屈身一礼,轻声应答道:
“奴婢贱名唤作春禾。”
春禾?真不愧是年年岁岁当之无愧的产粮大郡,连郡守府邸内随随便便一个丫鬟,起的名字都和耕种有关系,倒也算得上是南杨郡一大人文特色了。
“春禾,陛下可曾歇息了?”
“回励王殿下的话,陛下半个时辰前已经歇息了。”
父皇果然已经先一步就寝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在船上连续走了这么多天,现如今身处南境,又暂时不需要批阅什么奏折。
而且父皇看起来也是有意要让当今太子殿下接受锻炼,这一次出发之前就说好了,在太子监国期间,所有的大小奏折,一律由太子批阅,并且给出最后的决断,除非是有人起义造反这等程度的重大事件,否则就都通通不需要另行用八百里加急文书汇报于父皇了,由太子说了算便可。
这个消息曾经一度让晟王心中嫉妒和忌惮不已,然而落在太子眼中,或许是被励王曾经的一番言语给刺激了,这等程度的放权行为,更有可能是唐悟嵩想要借故趁机陷害自己,放权放得越多,自己站得越高,等到时候一朝被他拖下水的时候,就会跌得越惨,摔得越痛,这方才是晟王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不过,不管谁在暗中妒忌,谁又在暗中担心,圣上下达的旨意,无论太子还是晟王,都当然没有那个胆子违抗。
于是,父皇极其难得地一身轻松上路了,如今好不容易来到了一个相对舒服一些的地方,手头上没有活儿,父皇不睡觉,难道打算坐着发呆赏月亮么?
“你们家项大人呢?南杨郡的郡守大人,不会也这么早就休息了吧?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边境的城郡都会有宵禁时间的,但是一般初更才开始宵禁,如今距离初更还有半个时辰左右,郡守大人没道理这么快就去会周公罢?”
励王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询问着,春禾根本就听不出来,励王这番话究竟是一种什么样子的语气,他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是什么,他对于南杨郡郡守项大人的态度又究竟怎样。励王可是堂堂亲王殿下,跟自家主子,这么一个小小的五品地方官之间的距离简直是十万八千里远,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春禾丝毫也不曾怀疑过,励王甚至于都不需要开口说出半个字来,只要向某个有资格管着自家老爷的大官点一点头,使个眼色,自家老爷立马就会倒血霉,被降职撤官都算是最轻的那一种了,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只怕就是被处以极刑,抄家灭户,到时候自己自然成了项大人府上的罪魁祸首,而自己这条贱命,想必也决计难以保存了。
心里头拿不定励王的心思,春禾不由得也开始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是她更加明白,这个时候自己绝对不能够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说,否则的话,只怕会更加容易引起励王的不悦之心,到那时节,项大人会不会走背字运她不知道,但是她很肯定自己一定会头一个遭殃。
“请殿下见谅,奴婢已经被项大人分配过来伺候殿下和娘娘了,项大人房中的事情,奴婢的确不甚清楚,若是殿下不介意的话,奴婢这就去为殿下打听消息,再行前来向殿下禀报,不知这样可否?”
励王当然听得出来春禾在这里模棱两可地打太极,也大致上知晓春禾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励王对于一个小小的郡守究竟是尽忠职守还是玩忽职守,兴趣也并不见得就有多么大,这会儿即便春禾给出来的答案是项大人早就已经睡下了,励王也不会多管这种无伤大雅的闲事儿,还特地去收拾这么一个差不多要回家乡养老了的郡守。
他一开始其实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带着三分好奇七分玩笑而已,而到了现在,还能够让他对这个原本极度无聊的话题保持兴趣的,便当属站在眼前的这个长着一颗七巧玲珑心的春禾小丫头了。
励王看出了春禾的不简单,乔清澜自然也同样看得出来。只不过和励王有所不同的是,励王在看出来这一点之后,满脑子开始琢磨的便是要如何好好地逗一逗她,考验考验她,好让他励王能够更加全面透彻地了解清楚这个丫鬟究竟有多厉害的本事,看看她的脑子和嘴皮子到底有多么好使。
然而乔清澜却偏偏在励王的兴趣刚刚升起的时候,便开始同情起这个强装镇定的小丫头来。虽然春禾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是行为举止得体大方,既没有失了一星半点儿的礼数,又没有丢了郡守府的脸面,对于励王的问题,她似乎也应对得游刃有余,不曾有半分露怯的表现。
可是乔清澜的一双眼睛何其毒辣?尤其她身为女人,自己也是从底层社会与身份里爬上来的,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每一个战战兢兢还要强作镇定地面对着柳大人的日子,也同样不会忘记那段时刻担心着自己会被励王杀掉,却还要夜夜陪着他喝酒聊天共处一室的日子。
现如今的春禾,与曾经的自己又是何其相似?励王的气场有多么强大而慑人,没有人会比乔清澜更加清楚。
当乔清澜看出了励王对于春禾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所透露出来的特别的注意之后,她就已经能够预料得到,如果自己继续在旁边坐着看戏的话,春禾会被励王用各种言语和问题逼迫到怎样的地步。
乔清澜不知道春禾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她到底能不能撑到最后,撑到励王无话可问抑或是心满意足不再追问的地步上,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春禾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必然是普通人难以想象得到的。
“殿下,她一个小小的丫鬟,又能知道多少事情?殿下若是真的想见项大人,就让春禾去传唤一声便可,即便项大人已经睡下了,殿下有事寻他,难道他还会避而不见么?再说了,项大人是睡是醒,本也不是春禾能说了算的事情。”
励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乔清澜,突然扬嘴轻笑了起来。带着三分宠溺的表情,伸手轻轻在乔清澜高挺的鼻头上一刮,笑声说道:
“看来本王的爱妃也是只母老虎啊,本王不过同一个小丫鬟多说了两句话,这么快就吃醋了?”
乔清澜被励王说得面色一红,只低下头去,却也不多说什么。
“好了,别担心了,本王千里迢迢带你来这儿,是来好好欣赏南境风光的,可不是让你来这儿喝干醋的。春禾,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你先下去吧,也不必惊动项大人了,本王就是随口问一问而已,并无其他意思。”
春禾忍不住悄悄瞄了一眼坐在励王身旁的乔清澜,只是这个时候的乔清澜正低垂着脑袋,以春禾的视线角度朝她看去,根本就看不见她脸上眼底的表情神色。不过,不论这位王妃娘娘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她为自己解了这个围,便是卖了自己这个人情,春禾心底里总归是对乔清澜怀有三分感激之情的。
带着一半庆幸一半感激,春禾十分果断地二度告退,这一次,励王也果然没有再拦住她多说什么,只稍稍一点自己的下巴,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她给放走了。
待得春禾离去,励王方才看向重新抬起头来的乔清澜,脸上犹自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特别神采:
“你不会是真的吃醋了吧?”
“你说呢?”
没有旁人在场,乔清澜同励王之间的相处方式一下子就变得随意而平等了起来。乔清澜毫不扭捏地直视着面前的励王,嘴角边也忍不住开始荡漾开一抹浅浅的笑容。
她很想知道励王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方才那般言语,究竟是刻意要在春禾面前给他自己找一个终结话题的理由,亦或是励王当真觉得自己已经把春禾当做有所威胁的假想情敌了。
“要我说,你没道理连她的醋都吃,却根本不关心我和吴氏向氏之间的关系的。”
乔清澜忍不住噗嗤一笑,只觉得励王这个理由听起来分明是歪理,却竟然也叫人无法反驳一般:
“我早已知道你娶了那两位姐姐,都是政治联姻,你连称呼她们都如此生分,那又如何还会担心什么?可春禾就不一样了,她比我还要年轻,长得肤白貌美,一张口,声音清脆如银铃,还十分懂得察言观色,说话得体,极有分寸,如此美丽兼且有内秀的人,对我的威胁可要比两位姐姐大得多了。”
“嗯,此话听上去倒真有几分道理。”
励王若有所思地应着,满脸都是大写的正在回忆与回味当中的表情:
“原来那春禾竟是如此之优秀,你不说还不觉得,现在被你一说,她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优秀女子……也罢,明日就去同那姓项的要人,我风流的名声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春禾再了不起,左右也只不过是个小丫环罢了,姓项的绝对不敢不给我。”
一边说着,励王一边还不忘了偷偷斜眼觑着乔清澜的面容变化。只不过多少令励王有些失望的是,乔清澜看上去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变化,连眼皮子都不曾多眨巴上哪怕一下。
“殿下说得是,只不过要一个丫鬟这等小事,又何须劳烦殿下请自出马?如若殿下真的喜欢,清澜就去帮殿下找项大人说上一说,定能让殿下得偿所愿。”
乔清澜微微笑着,顺手帮励王重新添满了他面前的那只酒杯。
励王被乔清澜说得不由得噎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苦笑出声来:
“乔清澜呐乔清澜,难道你真的半点儿也不觉得心酸么?摊上你如此贤惠的妻子,也真不知道该说我唐悟瑾幸运的好,还是不幸的好?”
“那自然是你的大不幸了。我敢说,我真的敢去帮你要人,可是春禾那个小丫头,你肯定是不敢要的,是也不是?”
励王自认为自己已经属于神经十分之强韧的那一类了,然而此情此地,他却还是不可避免地一而再被乔清澜给噎得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瞪得仿佛两个铜铃一般,十分夸张而带着几分滑稽地看着乔清澜,仿佛憋了一肚子的气都吐不出来一样,面色竟然已经显现出一种不大正常的潮红来。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乔清澜至少在外表上,依然维持着相当程度的镇定。她听得出来励王方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语,全都只不过是想要试探一下她的态度,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励王根本就是故意想要看一看她吃醋时候是个什么模样而已;至于现在,乔清澜也同样看得出来,励王肯定没有真的动气,他就是纯粹被自己给噎得语塞了而已。
“咳,咳咳咳……”
励王这一口气到底还是吐出来了,虽然是用剧烈咳嗽的方式给吐出来的,怎么看怎么都显得有点儿狼狈和惨烈,但脸上的潮红倒是迅快地退了下去,很快便又恢复到正常的脸色了。
“唉,清澜,我唐悟瑾真是服了你了。你说得对,这真是我的大不幸,想不到我活了这么多年,在旁人眼中一直都是风流多情,四处沾花惹草的王爷,除了后宫的一众嫔妃以外,向来只有我看不上的女人,没有我得不到的女人。谁能想得到,我这样的人竟然有一天会被一个小丫头给吃得死死的,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她的魔掌?这要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吧?”
乔清澜被励王这副十分浮夸的愁眉苦脸的模样给逗得不行,一扬脖子,一杯米酒就下了肚。方才春禾介绍的时候,尝鲜的只有励王一个人,乔清澜一直坐在旁边规规矩矩地待着,有陌生的丫鬟在场,乔清澜当然不想让一个被圣上钦封的侧王妃失了仪态。
现在当然不同了,口中尝试到这杯据说是南境特产之一的米酒,那种甘甜中带着回香的滋味儿果然与众不同,难怪连郡守都有如此信心,胆敢让自家的丫鬟把这种酒送过来给堂堂的五珠亲王,还要特别介绍一番这是南境特产的米酒了。
说不出究竟是励王的好颜艺作的怪,还是这杯米汤下肚所起的效用,总之,乔清澜跟随在励王身边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很少有像今日今时这般,笑得如此开心灿烂的时刻出现: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也一样躲不过东土唐僧的紧箍咒,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我可没有限制你什么,威胁你什么,分明是你自己心甘情愿不要其他女子的,那便是你自己乐意为之了,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怪责到我的头上来吧?”
“哈哈哈……”
励王被乔清澜这番话勾得情动,忍不住一下子揽住了乔清澜的腰肢,将她猛地一抱一举,便从椅子上搬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来:
“这话说得半点不错,确实是我心甘情愿被你吃定了的,那我就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你,不过……看在你丈夫对你如此一心一意的份儿上,今天晚上……咱们是不是应该……嗯?”
看着励王的嘴唇越逼越近,乔清澜不得不先行伸出一只手来,硬生生地挡在自己和励王之间,虚掩住了励王蠢蠢欲动的两片唇瓣。
“殿下,您好像忘了,这里还有满桌子热腾腾的菜肴不曾享用过呢,我们都是从午膳之后便颗米未进滴水未沾的,难道你就半点儿也不觉得肚饿口干么?”
“方才我确实是觉得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闻见这满桌子的饭菜香味,也曾经一度馋得我直吞口水。”
励王也腾出一只手来,轻柔而又有力地握住了乔清澜遮挡在自己嘴唇之上的五根葱葱玉指:
“不过现在,有美人在侧,那就大不相同了。”
“哦?何以见得?”
“有一句话说得好,所谓秀色可餐,有你这样的一个大美人搂在我的怀中,谁还会去关心什么口腹之欲呢?早就已经闻不到饭菜香,只能闻得到你身上沁人的体香了。”
乔清澜后知后觉地发现,励王和自己之间,在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之后,说出口来的话就越来越是放荡不羁,越来越大胆,简直要叫人听得面红耳赤了。反正自己现如今听到的这些话语,若是换做以前的励王,就算是在自己的卧室中喝醉了酒,都决计不会说得出口的,然而现在,他分明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说的话却叫她乔清澜真恨不能自己现下已经醉了才好。
“悟瑾,人是铁饭是钢,就算你不觉得饿,但食物总归是要吃的,酒水也总归是要喝的,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着想,你也不能太任性了。”
“吃当然要吃,不过用不着如此心急嘛,我们大可以先办正事儿,办完了再吃不迟啊?你说是不是?”
励王不断地同乔清澜对着话,然而行动上却更是快速,丝毫也没有耽误工夫,直接横抱起乔清澜的身子,就一步一步地直奔床榻而去。看他这一番举止做派,虽然还称不上猴急的程度,但很明显也已经用自身行动清晰无误地表明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内心所想,乔清澜立刻知道,这会儿的唐悟瑾,的的确确是没有半点心思去吃宵夜的了。
“就算饭菜可以一会儿再吃,南境天气和暖,耽误片刻也不见得就会把饭菜给晾凉了,但是棋局呢?你好像忘记了,我们先前看到的那个残局,你说你记在脑子里,要等回来了以后再描摹出来的,现在已经过去许久了,你要是再不动笔,我怕你回头就忘了啊!”
励王被乔清澜这么一提醒,也下意识地顿了一顿。饭确实可以等一会儿再吃,对于他和乔清澜这两个高手来说,就算是少吃上一顿,也不见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那副棋局却不一样,那是头等重要的事情,要是把自己和乔清澜二人千辛万苦,提心吊胆了数个时辰,乃至于连晚膳都完美错过才得到的这副残局给忘了的话,那只怕不单只是自己后悔,就连乔清澜恐怕都想掐死自己了。
不过……
“放心吧,那副棋局已经烙印在我的脑子里头,别说只是耽搁一会儿,就算过个三五十天的,我也一定不会忘了的。如果不信的话,你不妨考考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吹嘘妄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