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把一颗心高高悬起,架在火上烘烤着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煎熬了,励王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忍耐得了几时,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带着父皇离开这座危机四伏的深山,带着父皇返回郡城,让父皇脱离险境。
虽然他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够让乔清澜知晓他们二人的状况,那些所谓的只有自己下了山,乔清澜才能够放心大胆地甩开身后追踪之人,不必再充当诱饵之类的话语,也不过只是安慰父皇与自己的空话,但他已经下定决心,如若回到郡城,安顿好父皇的一切之后,仍旧见不到平安归来的乔清澜,他就必定会重返此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乔清澜才行。
对于励王心中的打算,父皇自是毫不知情。他只是基本相信了励王所言,毕竟对于乔清澜的轻身功夫到底如何这一点,早前被她背着弃马徒步上山的时候,父皇就已经充分见识过了。所以他很认同励王所说的,也一下子就放心了不少,对于乔清澜会不会被那些紧追不舍的杀手们包围住,再也没有多少担心了。
先前乔清澜和励王低声讨论的时候所做出的猜测果然是准确的,这些杀手兵分数路,全都选择在这个寻常人往往睡得最沉的时候,悄然前来搜山寻人,这的的确确是一招好棋。
看来对方的人手之中,一定有非常擅长于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军师抑或是统帅之类的人才,否则在望海楼演绎的那一出精彩大戏,以及现在的搜山行动,就都不会发生,即便发生了,也没有法子将父皇和他还有乔清澜,逼迫至眼下这等狼狈境地了。
可是,对方就像之前在望海楼的时候,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乔清澜的骤起发难一样,这一次依旧还是算漏了乔清澜,不曾料想到他们的搜山行动选择了如此巧妙的时机,行动得如此隐秘,竟然还是在关键时刻,再一次被乔清澜给识破了。
于是,一朝占得先机,接下来便是处处占得先机。山上的人被乔清澜以一己之力完美引开,而山下则出现了难能可贵的巨大空隙,正好可以被此时此刻的圣上和励王二人充分利用。刚开始,励王还以为就算山地下的人员已经比自己之前悄然上山的时候少了许多,但至少总该还是残存着些许明岗暗哨的,对方总不至于顾此失彼到得如此极致的地步。
然而等到真正到了山脚下,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和聆听之后,励王最终得到的答案,却连他自己都不由得惊讶不已,兼且大喜过望。
因为他发现,对方是真的出离了胆儿肥,居然真的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了此次的搜山行动之上,索性全员上阵,不要说暗哨了,连明岗里头都是半个鬼影子也见不着,这山脚下,一下子就变成了如假包换的无人之境。
原本以为只是得到了一线可乘之机,如今却猛然间发现,这个可乘之机已经从一条小溪扩张成一整片的汪洋大海,那励王还有什么好客气的?直接再度背起父皇,一把从隐蔽处直起身来,脚下卯足了气力,一口气直奔出山脚,很快远离了这座深山的范围。
待得励王重新停下脚步来稍作歇息的时候,深山在暗夜里已经变成了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尽管这道黑影看起来依然是一个庞然大物,但不论是圣上还是励王自己都很清楚,他们这会儿距离这座山,至少也得有二里地了。
见如今已经脱离险境,暂时间也未曾发现有哪个杀手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从而追杀出山外来,圣上立刻从励王的肩背上跳了下来,他当然看得出来此刻的励王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口气背着他这么一个大活人跑出如此之长的一段路程之后,明显也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了。
“悟瑾,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励王是与圣上有着至亲关系,血脉相连的皇子,虽然同样是他卫国国君治下的臣民,但是对待自己的孩子,终归是和对待乔清澜大不一样的。
他能够记得住乔清澜,甚至于还能够关心一句她的安危,这就已然是乔清澜莫大的荣耀了,但是对于励王,圣上自然绝不仅仅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上一句那么简单,看见励王喘气喘得剧烈咳嗽了起来,身为父皇,他一颗心也下意识地被揪了起来,心中越发怀疑励王是不是受了什么伤,却瞒着自己未曾禀报,当下急声追问道:
“悟瑾,你伤着哪儿了,快过来,让朕看看你的伤!”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并不碍事,气喘匀了,自然就恢复了。”
励王心里头一时间暖洋洋的,然而每次被感动,就不免同时夹杂着一股难以为外人道的纠结情绪。他知道,如果自己和乔清澜二人合力,拼了命地救下了父皇的事情传至国都,一路传入到和煦宫内,母妃的耳朵眼儿里头的话,只怕母妃就算没有直接被自己气死,至少也得是气个半死。父亲在天之灵,只怕也要大骂三声他在人间留了个不肖子了。
尽管母妃一手策划的复仇大业,并不是单纯要让父皇身死而已,她还想要让父皇以最痛苦的方式去领死,要让他死不瞑目,就算死了,也无颜面去阴间见他们皇族的列祖列宗,所以如若当真叫父皇就这么死在南境,说不准母妃还会为父皇死得太过容易干脆而心存不甘,但无论如何,母妃也绝对不可能愿意听见自己去救杀父仇人,更何况还是这么不要命地救法。
只可惜,现在做都已经做了,要他唐悟瑾半途而废,或者临阵反悔,反倒在这半途上下手结果了卫国国君的性命,他都根本办不到。或许眼下唯一能够默默祈祷的,也就是盼望着后宫的四面围墙足够高,和煦宫足够僻静,一些不应该纷纷扬扬的声音,最好还是不要传进不应该抵达的地方罢。
这种纠结的念头,只是在励王的脑海之中停留了短短一瞬,刹那过后,便被他果断地清理驱逐出去,因而父皇根本未曾察觉到丝毫异样。励王再度狠狠地咳嗽了两声,终于挺直了身子,脸色看上去倒是比刚刚停下脚步弯腰咳嗽的时候要正常了许多,看来除了体力透支以外,他的身子骨的确没有更大的问题,这一点令父皇顿时放松了不少。
“这里距离南杨郡城还很远,距离南杨郡的郡守府就更远了,我们身边没有车马,仅凭两条腿走路,想要回城只怕很困难。依朕所见,倒不如还是就近寻找看看有没有可以借宿的人家,等到援军抵达,我们再随援军一同回城便可。”
励王眉头微微一皱,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一早就怀疑晟王意欲借刀杀人,暗中对父皇不利,在他看来,既然晟王存了这等心思,那么想要见到援军自然很难;就算见到了,恐怕前来所谓救驾的兵马究竟可不可靠,恐怕也是两说之事。
但是说到底,这些都只不过是自己的揣测,而且事关七珠亲王,根本不能够轻易说出来,就算说了,以父皇对晟王的倚重和信赖,他也很难相信自己的猜测,指不定自己反而里外不是人。
斟酌片刻之后,励王观察了一下四周空空荡荡的郊野环境,换了一种说法,建议道:
“儿臣以为,此处四周空旷无人,荒郊野外,人烟罕至,如果在这种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户两户人家,其中说不定是另有玄机,进去了,反而容易遇上不测之事。那群江湖杀手行事阴险狡诈,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为了父皇的安危,不能不防。”
“你的意思是,担心我们找到的可以借宿的人家,其实是和那些杀手一伙儿的,他们前脚放我们进去歇息,后脚就把那群杀手也给招来了?”
“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甚至于说不定原本就有杀手隐藏在寻常人家之中,只待我们前去,便可一举行刺,如今父皇身边除了儿臣,再无其他可以护卫父皇安全之人,援军不知何时才会抵达,诸事险恶,还请父皇千万保重龙体,一切小心为上。”
被励王这般一说,圣上刚刚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登时就被冲淡了不少。他明白励王所言不无道理,虽说他们现在在付出了乔清澜生死未卜的代价之后,总算是暂且逃出了那座可怕的山岭,但只要尚且未曾踏入郡守府或是衙门,他这个卫国天子身上笼罩着的危机就还没有彻底消散。
只是眼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四条腿,这么长的距离,就算自己的体力能跟得上,要走回去怎么着也得一天一夜,如果让励王背着自己回城,那只怕会把自己这个宝贝儿子浑身的力气完全榨干,非得将他给活活累死不可。
走又走不回去,歇又无处歇息,他们俩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间,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呢?
“儿臣以为,父皇方才所言,其实也不无道理,不如还是先找一找附近是否有什么人家,只是不要轻易地打草惊蛇,轻易靠近,观察之后,确定了到底是没有危险的寻常人家还是暗藏杀机的虎狼之地,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儿臣以为,在这种郊外乡野之间,如果有人家,不论贫富如何,家中必然会有牲畜。有马匹自然最佳,即便只有驴或者牛之类的,只要能够暂且充当代步工具,也可将就一二,将其买下,慢慢地骑回城里去。”
什么?!唐悟瑾这孩子的意思是,想要让朕骑着一头老黄牛,慢慢腾腾摇摇晃晃地返回南杨郡城里头去?!
尽管圣上也知晓当前这等情况,的确没有太多可供选择的机会,这种荒郊野外,也不是可以让他挑三拣四的地方。
但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要骑着一头毛驴亦或者是一头耕牛进城,甚至于是一路抵达南杨郡守府门前,叫林渭正儿八经地看见自己这个堂堂九五至尊骑在一头老黄牛上面的雅姿,圣上仍然忍不住从心底里生发出十二万分的抗拒。
这件事情要是最终被付诸行动,变成了现实,那自己这个卫国国君,只怕就要变成南杨郡内街头巷尾的一大谈资,而且是当成笑话的那一种了。
“父皇,儿臣知晓父皇的为难之处,只是当下不是可以多做计较的时候。儿臣会尽己所能,为父皇找一匹马来,只是若实在遍寻不着,还请父皇饶恕儿臣不敬之罪。若父皇以为骑着其他牲畜有失雅观,也可以在郡城门口先行弃之。若父皇依旧心中不平,待得父皇圣驾回到郡守府之后,儿臣任凭父皇处置,绝无怨言。”
一面说着,励王一面跪了下来,狠狠地朝地面上磕了一个响头,朝着父皇抱拳行礼,双唇泯紧,眉间紧锁,满脸坚毅而赤诚之色。
看着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的励王,圣上不由得微微一愣,语塞片刻,最终化作一声慨然长叹。自己的儿子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又还能说些什么呢?唐悟瑾说的每一句话,其实仔细想想,都叫人无可辩驳,眼下的情形早已是山穷水复,如果自己还期盼着能够迎来柳暗花明的那一村的话,有些牺牲和妥协,便是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
事实上,和如今依然为了护自己周全而舍命在深山之中同无数杀手周旋的乔清澜相比,自己所做出的这一点点让步,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如今没了乔清澜,还有一个唐悟瑾在自己身边,尽全力帮自己安排好一切,自己早就应当感到很知足了。
实际情况往往会比最为理想的期盼糟糕一些,同时又往往能够较最为糟糕的心理准备稍微强上一些。这种处于不上不下的中间状态,或许就是所谓冥冥之中的天意,能够让人不至于得意忘形,却也不至于彻底陷入无望的境地。
他们父子两个在转悠了一大圈儿之后,终究还是没能够找到哪怕一户人家,不管是真正的乡野人家,还是伪装的,都并不存在。但是,励王无意之间,竟然发现了一匹被随意地拴在一棵树干上的马匹,马匹上头还配好了一副马鞍,马鞍看起来有七八成新,明显是一匹拥有主人的好马。
等到励王走到近前,观察了一下四周之后方才发现,在他们四下里寻找代步工具的时候,不知不觉间,竟然又往回走了不短的路程,这棵树虽然依然是在山岭之外的地盘上,但是此地距离山脚却已经不远了。
最能够解释这里会出现这样一匹马的可能就是,这匹马是属于那些江湖杀手之中的某个人的,此时此刻,他本人正在深山上搜寻着父皇的下落,抑或是紧紧地追在乔清澜身后,而他的坐骑暂时无力管顾,就将其姑且安置在了这里,准备等完成任务,打道回府的时候,再过来把马取走。
励王的印象很是清晰,他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那些出现在望海楼的杀手并没有什么坐骑,全都是徒步前来望海楼的。正因为如此,当乔清澜护着父皇杀出重围,二人共骑一马往城门口的方向奔驰而去的时候,那些杀手们才会一时追之不及,连暗器都没有能够奏效。
如若不是乔清澜仓促之间,没有办法耐心选择道路,结果踏上了通往城外的街道,偏偏这条路径太过笔直,从望海楼直到城门口,都找不见半个拐弯和岔道口的话,只怕乔清澜早就有法子带着父皇甩开身后那些沿着同一条道路穷追不舍的杀手们,再安全返回郡守府,也就完全不需要经历后来的这许多波折了。
既是如此,那么这匹马肯定不是那群在望海楼唱了一出大戏的家伙。
或许是对方还多留了一手,想着万一叫父皇逃出生天,离开郡城的话,他们也可以在此地截住父皇,叫他进不了南林郡城;亦有可能是这些杀手们在乔清澜带着父皇躲入深山之后,觉得仅凭那几个人,很难找到父皇,于是又特地派遣了更多的人手前来援助,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自己当时见到的山脚下的明岗暗哨,竟然能够布置得那般密集。
不管怎么说,眼下对于他们父子二人而言,最为重要的一桩事情就是,马在这里,人不在这里。只要确定了这一点,那就是一桩大好事,算是这个该死的马主人帮了他们父子俩一个大忙。励王心里头已经暗暗允诺了这家伙一点儿好处——等到把这些混蛋一个一个全都抓进大牢之后,其他的人至少也得赏个腰斩,这家伙,看在马的份儿上,姑且留他个全尸。
最终还是叫励王找来了一匹马,总算不必当真骑着一头驴或者是一头牛回南杨郡城,这个结果令圣上喜出望外,至于又冷又渴却连口热水都得不到这种小问题,眼下已经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按照圣上的想法,他是打算直奔郡守府的,毕竟眼下能够在舒服的床榻上美美睡上一觉,对于他而言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诱惑了;然而对于这一点,励王却断然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在他眼中看来,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并不是睡觉,就算父皇再怎么困倦,也仍然应当先行前往郡守衙门一趟。
因为励王相信,只要林渭还是个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官员,只要他还有这份儿常识,晓得卫国国君生死未卜代表着怎样严重的意义,那么在当朝天子未曾做到活能见人,死能见尸之前,他就不可能会自己安心地返回郡守府去休息。即便夜间无法派遣人员出来搜寻圣上的下落,至少他本人也应当坐镇衙门,随时准备应对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才是。
圣上听得励王这般说法,尤其是提到林渭应当存在的行径表现,当下并没有多少迟疑,很快就转变了自己的初衷,同意了励王的提议,决定改道前往郡守衙门。跟励王的说法有些许不同,对于圣上本人来说,事实上他所想的还要更多一些,更加复杂一些。
他当然也很在乎林渭对待此事的态度,如果身为自己治下的一个小小地方官,都竟然胆敢不把自己的生死安危当成头等大事,明明知道国君正在受灾受难,还敢自己放心大胆地回去睡大觉,那么这样的臣子,当然等同于乱臣贼子,杀他全家都不为过。
但是,圣上在乎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林渭的态度,甚至于他最为关心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小小的知府。圣上更加在乎的,其实是自己这个极其疼爱的皇子,七珠亲王唐悟嵩此时此刻正在做些什么他究竟是在衙门内焦急地等待着一切同他的父皇有关的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林渭赶紧多派遣人手去寻找父皇的下落,还是在郡守府,他所居住的厢房内梦会周公。
这两个人的地位天差地远,圣上理所当然是更加关注晟王的态度了。只是就连圣上都并不知情的是,励王之所以坚持要让父皇先去衙门看看情况,其实最想让父皇看见的,也同样是晟王本人的态度。之所以故意提及并且只提及一个林渭,那不过是担心父皇会误以为自己是在有意帮着太子打压晟王,从而让对党争的权衡影响了父皇正常的判断能力罢了。
这匹马当然比不上皇宫之中来自于各方进贡,并且一直接受精心豢养的万里挑一的千里骏马,但脚程也已然称得上“不错”二字,过不多时,便顺利地驮着圣上与励王二人来到南杨郡城的门前了。
现下约摸是四更到五更之间的时刻,城门自然是紧紧关闭着的,城墙之上还有好几个士兵再来回巡逻着,看起来并不像国都守城门的士兵那样懒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