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会好端端地坐在龙椅上,成为一个四海扬名,受万民敬仰的明君的。皇兄,您说呢?”
太子原本只想当一个听众,没有打算在唐悟嵩遗愿的这件事情上发表什么独特的见解,所以即便是方才唐悟嵩那番略带戏谑的反问,让太子也同样明白了他所谓的那个未了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太子也依旧没有开口多说哪怕一个字。
然而,听得唐悟瑾三言两语就将唐悟嵩扔过来的一个难题给解决了,太子还是忍不住地嘴角上扬,心里头莫名其妙地就涌出了几分笑意来。
尽管这个时候的他们,彼此之间矛盾仿佛一下子减弱了不少,他听得出来唐悟嵩的话语之中虽有三分戏谑,但其实并无太大的恶意,而唐悟瑾的回答更加不是为了针锋相对唇枪舌剑,而只不过同样是在半开玩笑罢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多年的宿仇绝非一时一刻就能彻底化解,即使是在彼此开玩笑式的斗嘴皮子,太子理所当然也是站在唐悟瑾那一边的,见到这一回合是唐悟瑾略占了上风,太子心里头自然不可能不开心了。
“老三说得有道理。老七,放心吧,等本宫帮你达成心愿之后,本宫会去你墓前烧柱香告诉你的。”
“你这么着急咒我死啊?虽然我必死无疑,那也用不着这么狠吧?你不是想当一代明君吗?落井下石可不是明君的作风啊……”
唐悟嵩明显被唐悟瑾和太子的联手之势给噎了一下,若是换了平日里,只怕被这两个人这么一刺激,唐悟嵩的面色就要开始阴沉下来了。即令他还能依旧维持着一派和睦从容的假象,他说出口的话语也必然会是阴恻恻的,直接几枚软钉子毫不留情地再度抛过去,说什么也不能允许自己在口舌交锋之中落入下乘。
不过眼下的自己,也不晓得到底是因为喝了太子的酒嘴短的缘故,还是因为自知命不久矣,所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因由,总之,唐悟嵩发现自己心里头并没有因此而被诱发出多少火气来,甚至于还有点儿莫名地想哈哈大笑。
“本宫可没有诅咒你,不过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罢了。”
看着唐悟嵩居然还能笑得一脸灿烂,太子心里头也不由得生出三分古怪的感觉来。不过在这种诧异的背后,他竟是觉得自己仿佛也被唐悟嵩的笑容所感染,以至于开口之时,声音愈发地变得平和了起来,隐隐之间,他似乎也有些说笑的意味了。
“唐悟嵩,除了这件事情以外,你可还有其他想做却没能办成的事情?有的话,就说出来吧,若是本宫办得到的,本宫不介意帮你这一回。这可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了,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太子在唐悟嵩的面前,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似当下这般,声音平缓之中还透着许些温度,隐约之间竟能叫人感受到些微的暖意的言辞,在唐悟嵩的印象当中,仿佛从未曾自这位一向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口中听闻过。
心尖儿上又一次绽放出一缕复杂的感触,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绪,原本似乎是真的想到什么愿望未了的,如今被这种情绪一感染,倒硬生生地将一些刚刚冒出头来的念想又冲散了去,一时半刻之间,却叫他唐悟嵩回复不了太子的此番询问了。
“没关系,若是你现在想不出来,那就慢慢想,不必太过着急,依本宫之见,父皇即便当真决意赐死你,也不会急于一时,南境的赏粮被劫一案,如今尚未得到什么可喜的进展,那群江湖杀手虽然一个不剩尽皆被擒获,但幕后主使却是迟迟查不出半点线索来。在南境发生的案件一个未破,父皇想必大部分精力都悬心在那里,你总归还有一段时间可活的。”
“这算是安慰么?”
唐悟嵩自嘲地一笑,幽幽回应道。
“本宫说过了,本宫只是就事论事。”
太子摇了摇头,并没有半点儿要借着唐悟嵩的话,稍微展示一下自己大度和慈悲一面的意思:
“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用纸笔写下来,本宫会让人每隔几日过来一趟,到时候,你将写好的东西交给他便可。不管怎样,你我体内毕竟留着同样的血液,不管是本宫,还是老三,力所能及之内助你了了一桩心事,都自当义不容辞。就当是……提前给你送行吧。”
唐悟嵩顿了一顿,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太子,却是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容道:
“倒也无需等到来日,再专程派遣什么人过来找我拿遗书了,若是你真的有心,愿意帮我这一次,助我了了这最后的心愿,让我能够没有遗憾地离开,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的心愿是什么。哦,也不完全如此,没能将你赶出东宫,坐上那个至尊之位,‘遗憾’二字总归是无可避免的,不过如今再说这些,反而显得我太过输不起了,你说是不是?”
说出那最后一句话来,唐悟嵩不禁哈哈一笑,竟然饶有兴致地朝着太子挑了挑眉,面容上散发着一片明媚的春光。
今日的唐悟嵩,在先前与太子和唐悟瑾互相之间狠狠地吵了一架,把这辈子积累的所有冷嘲热讽和污言秽语的功底,一次性发挥了个酣畅淋漓之后,整个人就好像一下子彻彻底底里里外外地转了性子,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很爱笑的人。
不管是自嘲地笑着还是苦涩地笑着还是开心地笑着还是带着酒劲儿地笑着,总之,唐悟嵩几乎很少有不扬起嘴角咧开嘴巴的时候,看着眼前的这个唐悟嵩,唐悟瑾时常会产生一种恍惚,仿佛他根本就不是住在这间牢房之中的囚犯,更加不是一个等待着鸠酒降临己身的死刑犯。
他在自己的身体被禁锢于小小一隅的时候,心灵却仿佛突然间敞开了一扇门窗,窗外是崭新的空气,湛蓝的天空,还有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那代表着精神上的自由与解脱。
乐此不疲,坚持不懈地同太子针尖对麦芒斗了数十年,尽管他有自己的勃勃野心,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他自己自愿为之,甚至可以说是对此充满了忘我般的热情的。但是如今看来,对于从前那样的生活,唐悟嵩到底还是累了。
或许从前的唐悟嵩,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对于这一切已经感到极其劳累,充满了疲惫乃至于是厌倦之感。
唐悟嵩心中想要登上至尊之位的那份儿执念太深太重,以至于蒙蔽了一切,包括自己内里的那份未泯的良心,和向往轻松自在,放下一切,天高地广任逍遥的本性。
所以,他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利欲熏心,越来越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甚至到得最后,竟然连父子亲情都不顾,终究走出了这万劫不复的一步。
如今,生命虽然即将走到尽头,然而他却终于从这种无法自拔的皇权的泥潭之中挣脱了出来,获得了另外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利。
唐悟嵩得到了自由。
也许,如今的他即令终究还是躲不过那杯索命的鸠酒,但是只要自己的本心回来了,精神和灵魂得到了彻底的自在,那么,他不论是到了天上,还是入了地府,也可以得到另外一种形式的新生吧?
一念及此,唐悟瑾也忍不住无声地微微笑了起来。他是由衷地为自己这位非但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在数十年间也未曾有过手足之情的兄弟,感到高兴与祝福。
唐悟嵩,愿你来生,莫要再生在帝王家!
“你……你真的是秋夫人的亲生女儿,不是冒名顶替之辈?”
秋婷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形得到了极致,那种尖细之中带着三分喑哑,四分颤抖,五分激动和十分忐忑的嗓音,怎么听都不大像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头钻出来的一样:
“你真的不是欺世盗名之人?对,对的,你知道秋夫人曾经亲自为魅思散试药的事情,这种事情,冒名之人是绝对不会知道的……只有夫人的女人……夫人的亲生女儿,她才有可能从夫人口中听到此事……”
就连秋婷自己都分不大清楚,这会儿的自己到底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想说些什么给乔清澜听见。
可是,自己又到底想说些什么让她听见呢?或者说,自己应该是有些什么想好好问问她的才对啊……
“既然你是夫人的女儿,你肯定能够提前分辨出来,那些菜肴里头都被混进了魅思散,那你为什么还要吃下去?”
“若是我不吃的话,向氏会乖乖听我的话,把我夹给她的菜也咽下去么?她若是不吃了那口菜的话,怎么可能会急匆匆地离府讨要解药,又怎会来到这里寻你,我又要如何才能确定你们蛇鼠一窝所做的那些卑鄙勾当?!”
乔清澜冰寒的声音伴随着丝丝冷笑,面对着秋婷这个叛徒,她半点儿也不认为自己这个时候还需要在意自己咄咄逼人的态度到底妥当不妥当:
“秋婷,上一次我便同你说得很清楚了,我的母亲就是秋夫人,是她临终之前的嘱托,我才会花费这么多年,一直努力寻找你的下落,直到我嫁入了励王府,有机会接触皇宫之内的人与事,才渐渐发现原来我在外头遍寻不着的人,早已经入了宫,当了妃子,这也才有了上一回我同你的彼此相认。”
“若是上一回我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同你说明白,让你对我的身份依然存疑的,你大可以来追问我,就算你信不过我,你但凡有别的办法可以甄别出我身份的真伪,那也无妨。可是只因为怀疑我是冒名顶替之流,你就直接借着向氏的手,给我备了一席丰盛至极的鸿门宴,于菜肴之中加入根本没有解药的魅思散!秋婷,你根本连半点退路和余地都没打算留给我!”
乔清澜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内心最为真实和强烈的想法。随着这一连串的斥责纷纷冲出口来,乔清澜心头的怒火也烧得越发旺盛了起来,那等程度,若是真实的存在着的话,只怕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然足够将整一个和煦宫都淹没在火海当中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我没有想过要把小姐您逼入绝路,真的没有……”
秋婷很有些徒劳地辩驳着,她很清楚自己的本意绝非如此,而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明白,魅思散对真正的秋夫人之女不会有效,所以才决定以此为据,行险一试。可是,这个时候的秋婷,内心却是一片纷乱,其间生发出丝丝缕缕的愧疚之意,这份儿内疚与惭愧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乔清澜的盛怒斥责而迅速膨胀起来,几乎要将她原本强大且坚韧的内心彻底摧毁。
小姐说得对啊,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混账事情?给小姐下药也就罢了,如今小姐亲自找上门来,自己居然还口口声声指责她为欺世盗名之徒!如若秋夫人在天之灵有知,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在伤害她唯一的骨血的话,想必对自己失望透顶,怨恨到极致了吧?
在这一刻,秋婷真的很有一种冲动,想将手中握着的鞭子直接缠上自己的脖子,就这么在乔清澜的面前自尽,以死谢罪罢了。
只是,她心里头还存着最后的一点儿念想,或者说是顾虑。她依然不能不担心并不在此地的辛姑姑。
在得知向氏决意今日设接风宴招待乔清澜的时候,秋婷就特意找了一个借口,将辛姑姑支走,派遣她去忙活一些难度不大,只是非常消耗时间,而且还是必须离开和煦宫才能完成的事情。
秋婷之所以这样做,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辛姑姑一直都不支持自己用魅思散去试探乔清澜的决定,所以在猜测今日之内就有可能见到向氏,也有可能因此而从向氏口中,得到关于这次鸿门宴试探出来的最终结果的情况下,秋婷才会选择让辛姑姑暂避一时,让她能够眼不见为净。
或许辛姑姑自己也有所猜测,并且心思同秋婷不谋而合,所以才会欣欣然地接受了秋婷的派遣,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和煦宫,去忙活那等繁琐而耗时的事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