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自己的面前,只因为自己身份的变化便或喜或怒表情丰富的人,遇到真正令她痛不欲生的事情之时,还能如此冷静镇定。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对于放弃自己儿子性命一事,秋婷的内心深处,根本就没有太大的痛苦,至少,这种痛苦的程度,绝不是一个正常的母亲在不得不牺牲自己亲生儿子的时候,应当表现的模样。
一念及此,乔清澜只觉得内心一片冰凉。
她全然是为了唐悟瑾而冰凉。
自己的心上人,到底摊上了一个怎样的母亲?秋婷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生而为她之子,当真是悟瑾此生最大的悲哀!
“你的儿子这短短数十年的人生,一直为了你,在复仇的苦海中拼了命挣扎着,在这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里,拼尽全力地想要完成你要求他做到的一切,明明知道你要他做的是动辄便能夺人性命,令整个卫国社稷动荡的可怖之事,也知道只要一朝行差踏错,迎接他的必然是刀斧加身,死无葬身之地,可他还是义无反顾……你以为他是为了谁?”
尽管知道,只要自己这一番话说出口,自己先前的种种伪装便必然会宣告失败,秋婷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就算现在的状态在自己这一通折磨之下,多少有些萎靡,远远不如往日里正常的时候,但她肯定还是能够一下子听出来,自己根本不像自己口中所说的那般冷血无情,反而对唐悟瑾,早已付出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可是,有些话,乔清澜还是不能不说。
在这个世上,除了唐悟瑾自己以外,只怕就只有乔清澜最了解唐悟瑾这些年究竟过得有多么痛苦和煎熬了。那些花天酒地,那些运筹帷幄,通通都不是他想要的,也根本无法令他体会到真正的幸福与乐趣。
在别人眼里,他是想做什么都能做得成的厉害角色,他想要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时候,伪装出来的风流王爷无人能够识破;而一旦他厌倦了这样的角色扮演,只需要小小地动一动脑筋,使一个手段,出一趟远门回来,就可以让自己的地位身份天翻地覆;再出一趟远门回来,连原本压在他头顶上的七珠亲王,都直接被他一把掀翻了去。
也许,在其他人的眼中,这样的励王,早已经是人生赢家了吧?除去他没有能够登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以外,这位前途无量的五珠亲王,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再也不缺少任何东西了。最关键的是,从一开始,励王就没有想过要去争那个皇位,反而是他一直在幕后帮着太子,才让太子可以稳坐东宫,屹立不倒。
若是他一开始的心思,和唐悟嵩一样呢?结局会不会就此改写,当年头戴七珠冠的人会不会是他而不是唐悟嵩,如今下了狱的那个人又会不会是太子而非唐悟嵩?谁也不知道,但能够令人产生这样的联想,本身便已足够证明唐悟瑾在外人眼中,是一个多么成功的人物。
但唐悟瑾自己看待自己的时候,只怕只有浓浓的痛苦与悲哀。
在他对自己的父亲与兄弟产生恨意的时候,他要在母妃的教导下苦苦压抑这份血仇,学会伪装,学会戴上面具与他们和睦相处;而当这个面具戴得太久,已经很难再完整无缺地从自己脸上剥除下来的时候,他又要从他的母妃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得到警告,无论如何都要记住,这些人都是他的仇人,对待他们,只能有恨,不能付出半点真心。
他要每日里流连在群芳之中,却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一个女人动真感情,一旦被母妃发现了这样的端倪,那个女人就会有致命的危险;他身上还有不少的伤痕,这些伤痕有一部分是习武的时候留下的,另外一部分,却是他的母妃对他的惩戒。
原本以为,当时自己看到的那些鞭伤,只是因为他的母妃知悉他可能对自己动了情才会气不过,然而现在看来,只怕这样的日子,唐悟瑾早就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如今回想起来,唐悟瑾这短短数十年,何曾真正自在开心地活过?也许还是有的,在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可是一个人活了这大半辈子,只有幼年的记忆剩下一点残存的温暖,这难道不是太可悲,太可笑了吗?
“他是为了……为了他的父亲!这是他为人子应尽的本分!”
乔清澜在指责些什么,秋婷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在这一刻,她也的确已经意识到了,乔清澜对自己儿子的一片深情厚意。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再是重点了,重点是,在乔清澜的观念里,唐悟瑾所做的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因为他的母妃要求他这样做,他就如同被自己牢牢掌控着的傀儡一样,完全顺着自己的心意去行事做人。
不!不是这样的!他向整个卫国皇家讨这份血债,他为许禾忠报仇雪恨,这些事情通通都不是为了她秋婷,而是他身为暗羽盟的一份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该扛在肩上,义不容辞的责任!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身为暗羽盟的一份子应尽的责任?难道不是他身为许禾忠将军的儿子,才必须要报这份血仇的吗?”
乔清澜即令是在情绪波动的如此剧烈的情况之下,也还是听出了这番话语之中隐含着的一丝诡异之处。事实上,问出这样的话语来,仿佛也不过就是灵光一闪,头脑一热之间所办的事情罢了。
“我……因为许禾忠将军,本来就是为了我们暗羽盟,才不得不被这股狗皇帝生生逼得自己去赴死的!所以,这份血债,已经不再是许氏一门的血仇了,而是我们整个暗羽盟的血仇,我是暗羽盟的人,我的儿子理所当然就是暗羽盟的一份子,他可以不为他自己的爹报仇,但他必须为暗羽盟尽忠!”
一说到这样的事情,秋婷仿佛一霎之间连自己对面的人是什么身份都暂时忘却了,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一般的心神激荡的状态之中。
关于许禾忠将军的死,乔清澜一直都是处于一种一知半解的状态当中,她知道许禾忠是励王的生父,也知道许禾忠是被当今圣上逼死的。根据唐悟瑾的说法,许禾忠倒不是被处以极刑,拉到菜市口问斩的那种悲惨死法,相比起来,他到底还算是不幸之中得到了一份大幸,至少,他能够战死在沙场之上,以一名将军的身份,悲壮而英雄地去赴死。
虽然说,若非当今圣上的密令和威逼,以他的军事才能和高强武艺,其实是根本不需要在战场上葬送了自己的大好生命的,所以说到底,许禾忠毕竟仍算是死在了当朝圣上手中,可是这样特殊的死法,却为他留下了最后的尊严,以及身后美名,就连他的亲族,也因此而非但不曾受到半点牵连,反而获益良多,成了英烈的家属。
但是,在秋婷与她的儿子唐悟瑾的眼中,身后美名再怎么令人传颂景仰,许氏亲族们再怎么受益匪浅,都肯定及不上他们的丈夫和父亲,那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的分量。这才是秋婷坚持了数十年,说什么都要让自己的儿子用最为残忍的方式,报复当朝圣上乃至于整个唐氏皇族的缘由所在。
可是,如今听秋婷这么一说,原来许禾忠将军会被当朝圣上逼得不得不战死沙场,不敢让自己活着回来,这一切的背后,居然还与暗羽盟脱不了干系?
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情?为什么许禾忠将军会被暗羽盟牵累至此,而暗羽盟本身却好似根本没有出事,也不曾被朝廷围剿过?
乔清澜又一次回忆起来,那个与许禾忠将军在南杨郡的故居连在一处的,暗羽盟的秘密据点,还有墙上涂抹着的那些自己的母亲秋夫人才能制作出来的特殊燃料……
那个时候自己就曾经揣测过,许禾忠将军同暗羽盟之间的关系只怕非比寻常,只是想不明白个中联系,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也就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如今重新捡了回来,乔清澜才意识到自己曾经一度那般接近真相。
“说!”
“我不能说。”
乔清澜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所听到的回答,居然会是这样的四个字。她刚刚放下不久的手掌再度抬了起来,再一次不偏不倚地握住了秋婷那已经有了五道淤青指印的脖颈,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慢慢儿地加重,冷冽的声音亦是有意识地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压出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不能说。”
玉颈之上,那种已经开始熟悉了的疼痛感觉再度出现,愈来愈变得明显,不断地挑逗着自己的神经,乃至于明明还没有到呼吸受到阻碍的地步,但自己的鼻息已经开始变得粗重而紊乱了起来。
然而,秋婷很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也很清楚,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绝对不可以说出口来的,哪怕半个字也不行,哪怕因此被乔清澜扭断脖子,也不行。
“你找死!”
乔清澜怒声一喝,掌间劲力吐出,旋即腕上用力一甩,秋婷整个人被乔清澜的雄浑真气狠狠一推,整个人瞬间站立不住,踉跄着往后接连退了七八九步,最终还是没能稳住自己的身形,一下子往后跌坐下去,就这么好巧不巧地一把跌进了椅子里头去。
喉咙间一甜,秋婷这一次倒是没有再喷出一地的血来,只是一道新增的血痕顺着嘴角边蜿蜒而下,一直淌到了衣领之上,若是一个普通人站远一些望过去的话,说不定还会觉得很有几分小小的狰狞之感。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许禾忠将军到底为什么要为了暗羽盟而战死沙场?!”
“小姐,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说。您还是杀了我吧,这份血债,有悟瑾在,他一定会去讨回来的,您把事情放心地交给他,就行了。”
乔清澜终于意识到,秋婷在这件事情上的坚决程度有多么强烈了。看来,她是铁了心要瞒着自己个中内情,而一旦她真的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乔清澜自然明白,那就代表了自己是不论做些什么,都不可能再有办法撬开他的嘴巴的了。
只怕,就算自己现在当着她的面儿,掐着辛姑姑的脖子,用辛姑姑的性命来要挟她,她也只会绝望地闭上眼睛,等着与辛姑姑共赴黄泉。
不过,这件事情秋婷知道,辛姑姑又会否知情?既然说了许禾忠将军是为了暗羽盟而死的,这笔血债,是暗羽盟全盟上下,必须向卫国皇族讨回来的血债,那么照此想来,以辛姑姑在盟中的资历和地位,也应当是对整件事情一清二楚的吧?若非如此的话,她又怎么会甘心以一个嬷嬷的身份潜伏在宫中,陪着秋婷一道为了复仇大计,而苦苦隐忍数十年?
既然秋婷的口风打不开,那自己就去试试看辛姑姑那儿能不能打开一道缺口好了。
看着乔清澜渐渐松弛下来的神态举止,尤其是原本紧绷的双颊悄然舒缓的模样,秋婷心思电转,在极快的速度之内,竟然就准确地猜中了乔清澜的内心所想。
“辛姑姑也不会告诉您原因的,这件事情到了真正可以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您自然会知道一切真相,在此之前,不论您询问的是我,是辛姑姑还是萧痕宇,都不可能会得到您想得到的答案。至于瑾儿,您可以问他,他知道的,自然都不会瞒着您。现在的瑾儿,对小姐已是不可能再保留任何秘密了。”
秋婷的声音伴随着一种有气无力的虚弱感,很显然,被自己加了这一掌之后,她体内原本积存着逼不出来的淤血,虽然被自己运用巧劲给打了出来,也算是自己有意无意地帮她治疗了一下体内的伤势,但是自己心中怨愤未消,对她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温柔和善的好态度,能帮她把体内淤血逼出来就算够不错的了,指望自己还好好地给她疗伤,那是做梦。
所以,这么一通折腾之后,她的元气大伤,以至于连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办法像先前那般,维持着基本的稳定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