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咕噜,安静的街道上,只听得见车轮滚动的声音,和远处的打更声。
柔兆被今晚的一切震惊了,坐在废太子的马车里,惊魂未定,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自小伴小姐在深宅大院里长大,头一次经历了匪徒绑架,野狼骑行,见到了传说中的废太子。
她觉得这一生,值了。
旁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一晚上就做过了。哪怕现下即刻死去,她也觉得很满足,那是一般丫头能达到的高度吗?
哎,可惜上章家中有事,暂且回去了。哼哼,等她回来,看不羡慕死她,谁让她平时拽个二八五六的。
风水轮流转,现下轮到她拽了。想到这里,她的脊背又挺直了不少。
她还陶醉在人生的美好畅想中,再次被小姐的话震碎心魂。
“柔兆,我能听懂动物说的话,他们也能听懂我的。”长华淡淡一笑,“不过,这,仅仅是开始。”
“啊?”这是什么特异功能?她伴小姐长大,居然不知道小姐还有这能力?哎,小姐藏得真深。
不对啊。能听懂狼言鸟语已经够牛了,小姐还想干么?狼行天下?大鹏展翅?
啪!柔兆慌忙捂住自己的嘴,真怕这张不听话的嘴,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论调。转念一想,她是不是可以更拽了?又忍不住得意地嘿嘿笑起来。
“可是,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关要闯。”长华幽幽地说。
“哪一关?”
“祖母。”
街道上冷冷清清,石板路泛着幽冷的光。
谢家。
长华两人刚刚下马车,就看到冷嬷嬷等在大门外。
长华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今晚是躲不过的。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早晚要面对的。
“嬷嬷。”长华看着冷嬷嬷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上一世的痛与悔,再次涌上心头。
冷嬷嬷陪着谢家老夫人上过战场,杀过敌,和老夫人一样不苟言笑。
嬷嬷的左手掌少了半个,那是一次战役中,嬷嬷为了保护老夫人,用左手握敌人砍来的刀,生生被对方砍了半只手。
后来,嬷嬷的丈夫和儿子牺牲在战场上。从此,冷嬷嬷就更没了笑容,更忠心地伴着谢老夫人。
上一世,她只知道祖母和父亲去世了,至于伺候他们的人到底怎么样了,她一概不知。
如今又见到冷嬷嬷,她的胸膛瞬间温暖了起来。入冬的京城,也没那么寒凉了。
冷嬷嬷不晓得长华内心的起伏,她冷着脸,公事公办地说,“大小姐,老夫人请您去一次。”
长华狠狠逼退眼底的热流,点头应是。
松乐堂隐隐透出微光。
冷嬷嬷没有通报,直接掀帘让进了长华和柔兆。
“跪下。”冷冽又沙哑的声音响起。
长华和柔兆扑通一声跪在冷冰的地上。边上一人拿着个蒲团,硬要往长华身子底下塞。
哑仆。
看到冷嬷嬷的心酸还没过去,又见哑仆,长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哑仆待她亲厚,小时候她闯了祸,害怕祖母责罚,都是哑仆替她遮掩。她害怕打雷闪电,哑仆总会悄悄赶来伴她哄她。
长华紧紧拉着哑仆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哭着哭着,把前世的痛苦、委屈、不甘、思念、悔恨全部宣泄了出来。
这一哭,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哭完之后的长华,更加坚定了内心的选择。
见长华渐渐冷静了下来,冷嬷嬷打来洗脸水,伺候着她洗脸。长华洗完脸,又老老实实地原地跪好。
谢老夫人从未见孙女如此伤心痛哭过,很是心疼,面上却不显分毫。她知道孙女儿今日遭了罪,该让她早些歇息。但,眼前大事拖不得,必须尽快解决,想到这里,又逼着自己硬起心肠。
“孽障,你可知错?”
长华抬起头,坚定地看向老夫人,“祖母,我没错。”
谢老夫人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是你祖父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当年,鲁国突袭大庆边境,我们村死了好些人,我被母亲压在身下,才躲过一劫。战争的可怕在于瞬间摧毁我们在意的一切。谢家,是你祖父用命搏来的。阿敛,你这么不管不顾地暴露你的能力,是想把谢家再次推上风口浪尖吗?你说说,现在的谢家经得起这些吗?你想让你祖父所做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吗?
“祖母,阿敛没有上过战场,但战争的残酷阿敛又岂会不知?但是,我们害怕战争摧毁一切,战争就不会发生了吗?战争会因为我们的害怕而止步吗?祖母,我懂您的苦心,这么些年来,你低调隐忍、委曲求全,谢家真的安全了吗?
谢老夫人神色一僵,似乎没想到长华会说出这番话来。
“父亲明明那么喜欢读兵书、研究兵法,但他为了让您安心,为了谢家人的安全,放弃从军,转而读书进学,专做文章。明明读得那样好,却偏偏考试时选择放水,生生把自己的成绩压在十名开外,在虞部郎中这个职位一干多年,从未升迁。如此,谢家安全了吗?”长华铿锵有力地说。
谢老夫人如遭重击,多年的担忧,被孙女儿直接挑破,心里酸楚无比。
“您今天为什么生气?因为谢家做了所有能够做的事,包括让自家淡出旁人的视线,甚至让谢家跌出了世家的范畴。我们拼尽全力低调与隐忍,谢家依旧不安全。不是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能选择走另一条路呢?另一条看起来不够平坦,但也许反而安全的路呢?”
长华的话狠狠地砸在谢老夫人的心上,震得她心痛如绞。
没错,她不得不承认孙女讲得对。但,长华真的知道另一条路要承担的风险吗?她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这条路上的危险,不该她的亲亲孙女来承受。当年,是她败了,她的失败导致了谢家的失败。她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孙女呢?她也只是想保护谢家而已。
“起来吧。”谢老夫人疲惫地说。
话音刚落,哑仆马上扶起了长华,蹲下身子,拍了拍她膝盖处的尘土。
待长华坐定,谢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另一条路?阿敛,另一条路不是那么好走的。”
“世上本没有好走的路。哪条路不是充满荆棘和危险?开始平坦的路,未来就一定平坦吗?开始坎坷的路,未来一定没有鲜花吗?如果我们害怕承担风险,会不会反而面临更大的危局?不试试怎么知道?”长华越说越有自信。
“用谢家的前途和命运作赌注吗?”谢老夫人步步进逼。
“祖母,风眼中,每一粒沙都不无辜。”长华坚定地说。
谢老夫人闭上了眼睛,心里又痛又酸又欣慰。孙女长大了,自己老了,也许该颐养天年了。
哑仆擦了擦眼泪,手舞足蹈地比划,她说她高兴,大小姐长大了。
冷嬷嬷一丝不苟地助力,“我支持大小姐。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
“噗。”柔兆顿时笑了出来,说谁是贼呢!
谢老夫人稳了稳心神,再次开口,“阿敛,当年我要你立誓不随意使用御兽的力量,如今被你毁约。故而,该受的责罚还是得受。你可认?”
长华欣然起身,慎重地行了大礼,“谢家嫡长女长华,遵令。”
“来人,家法。”
柔兆大惊,刚想上前出言,被长华用眼神阻止,急得在一旁跺脚。
长华乖乖地伸出手,冷嬷嬷拿出已备好的戒尺,狠狠责打了二十下。
长华咬牙忍着,双手越来越痛,眼神越来越亮。祖母罚得越厉害越好,祖母越是生气,说明越是听进了她的话。
况且这点痛算什么。上一世,天牢里遭的罪才叫痛。那种痛铺天盖地,痛彻心扉,永远止境。
“去吧,回屋梳洗一下,到祠堂先祖们面前下跪认错。”谢老夫人始终没有松口,但长华知道,祖母心动了。
长华主仆离开后,老夫人让哑仆把出去找长华的人都召回来。
哑仆点点头,表示收到,冷嬷嬷则伺候老夫人安歇。
夜凉如水,院里的松树挺拔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