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立在一家酒馆门口很久,却没有走进去。
柜台处的敏确实很美,很好看,可宇文泰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敏的身上,而是瞧着一个油光满面的人。
那个人正啃着鸡骨头,鼻梁很塌。
一根鸡骨头已经连半片肉也找不到,可啃鸡骨头的人依然满脸的享受,如品珍馐。鸡骨头上发亮的,更多的是他的口水。
宇文泰认识他。
曾经在一家酒馆现身的三名商代遗民中,塌鼻梁是武功最高者,即使他装作傻乎乎的模样。
宇文泰隐约感觉到,洛阳的商朝遗民或许也有想得通的,看得更远的人,他们早已不死守祖先的遗训,开始向世俗妥协,干起了杀手之类的勾当。
盘庚如此,商汤如此,这个塌鼻梁也不例外。
宇文泰朝塌鼻梁走去,塌鼻梁继续舔他的鸡骨头,仿佛不认识宇文泰,仿佛世界上除了他手中的鸡骨头已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挂怀。
“你好。”宇文泰问了声好。
塌鼻梁点了点头,眼睛又下意识地聚在了一块儿,像极了生而低能的模样。
宇文泰哑然失笑。他们上次见面时还势同水火,剑拔弩张,此刻却好像从未谋面。他摇了摇头,准备进一家酒馆。
他突然感觉到身后有凌厉的剑气袭来。
当他挥剑抵挡时,却发现剑气发自一件小小的物什。
一根光不溜秋的鸡骨头。
塌鼻梁用两根手指简简单单地捏着鸡骨头,却将宇文泰震得退了几步。
“你要杀我?”宇文泰原本半只脚已将踏入一家酒馆,他显然对塌鼻梁的偷袭行为很不满。
“不杀。”塌鼻梁又开始舔鸡骨头。
宇文泰瞥了眼剑鞘上沾到的口水,有些恶心:“那为何出手?”
“今晚进这家酒馆的人,都得死。”塌鼻梁笑了,露出了两排黄牙。
“那你为什么不杀里头的人?”宇文泰也觉得好笑,指了指满酒馆的客人。
“他们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在里面了。”
“也就是说,你是专门来杀之后进酒馆的人的?”宇文泰百思不得解,天下根本没有这样的道理,可塌鼻梁偏偏在点头。
“你喜欢啃骨头?”宇文泰站在一家酒馆门口丈余处,有些进退维谷,只能随意地说几句话。
说话不仅能让对手松懈,更能让自己松弛。
松弛下来对于剑客而言有重要的意义。
“喜欢。”塌鼻梁看宇文泰的方式,就好像在盯着一块骨头,一块鲜脆的软骨。
宇文泰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只能继续问:“什么样的骨头?”
他或许不该这么问的,可情急之中只能想到这样的问法。
“鸡骨头,猪骨头,羊骨头,牛骨头。”塌鼻梁的眼睛又向中间聚拢。他似乎一思考就会变成如此怪诞的模样。
宇文泰在听。听的时候也在寻找塌鼻梁的破绽,寻找进攻或逃跑的机会。
他明明看到了许多破绽,可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根本打不了,也跑不了。
塌鼻梁好像瞧明白了这一点,补了一句:“还有人骨头。”
宇文泰的指尖冰凉。他的背上还留有剑痕,肺腑仍有内伤,塌鼻梁的武功底细他还没有摸清楚,未知让人恐惧,让人生发各种不安的揣测。
宇文泰开始下意识缓缓后退,然而塌鼻梁并没有动。他在啃鸡骨头,鸡骨头的滋味确乎是比人骨头好,塌鼻梁的陶醉表情宣示着这一点。
有个酒客踏进了一家酒馆的店门。
宇文泰就瞧着他安然无恙地进了酒馆,塌鼻梁没有任何要伤他的意思。
“你不杀他?”宇文泰禁不住问。
“我为什么要杀他?”塌鼻梁乐了。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宇文泰怒了。他忽然明白,世界上有很多人根本无法理论,可当他问出这句话时,他便又落入了与人争辩的泥潭中。
“因为你有剑,我害怕。”塌鼻梁两根手指捻着鸡骨头,用鸡骨头指了指宇文泰的剑。
剑长三尺七寸,精钢铸造,好剑。
“那我就解下我的剑。”宇文泰朗声道。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持剑尚无必胜把握,更何况弃剑。塌鼻梁明明是在诱他放下利刃,他又怎可轻易听之任之?
“好,那你解下你的剑。”塌鼻梁咧开嘴笑道。他笑起来总是露出八颗黄牙。
宇文泰的手握紧。
剑客失去剑,就像壮士断臂,毒蛇啮齿。更何况他面对的是可能比毒蛇更恐怖的对手。
“他让你解剑,你就解吧。”
敏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塌鼻梁愣住了,仿佛看见了一块世界上最美味的软骨。宇文泰只望了敏一眼,就把剑解下,放在了地上。
他只用一眼就似乎了解了敏的所有想法,流星飒沓般大步朝酒馆内走去。
塌鼻梁依旧啃着骨头,可那块鸡骨头却不再香了,失去了吸引力,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宇文泰的后背处。
宇文泰走进了酒馆,塌鼻梁什么都没做。宇文泰很快就发现,敏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握着一柄剑,一旦塌鼻梁有任何动作,她就可以将剑递给宇文泰,或者自己出手抵挡塌鼻梁的攻势。
可让宇文泰更觉得胆寒的是立在原地的塌鼻梁:他是否已发现敏的小心思?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要针对自己?
宇文泰忽然感受到,有柄利剑悬于自己头顶,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一切好像都和千金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敏向宇文泰使了个颜色,宇文泰便落座,倒上了一杯酒,仰头饮尽,聊以镇定。
“他人呢?”宇文泰问的自然是初新。
“不知道。”敏说的是实话。
“我有事要找他帮忙。”
“又要在我店里闹出人命来?”敏一句话讥得宇文泰闭上了嘴。
可能刚刚她还在帮你解围,眨眼间旧账就又会被翻起,好是好,坏是坏,没人分得比敏这样的女人更清楚。
宇文泰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等待初新露面。他不敢喝得太快,他怕等自己清醒后,脑袋已和身体分了家。
李神轨便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被取走了性命。
初新当然还回不来。
他面对的是湘东云中剑。灵隽的剑很快,也很独特,以西域传入中原的金丝铸造,软而锐利,韧而坚硬。他的剑法更别致,剑招中根本没有“刺”这一则,因为他根本无法刺。优秀的剑客出剑迅猛,金丝剑细软,一用刺法,剑就会弯折。
可偏偏这让初新很头疼。他摸不准灵隽出剑的路线,金丝剑总像龙蛇般回旋。每当灵隽的剑从两侧袭来,他除了后退便没有抵御的办法。
一旦他竖剑硬挡,金丝剑就能弯折,剑尖就能伤到初新。
他很快就被逼到了角落。
灵隽的剑又自一侧攻来,初新避无可避,只能身子向下一沉,使出了千斤坠的功夫,从灵隽胯下迅速滑过。灵隽剑势不收,金丝剑于半空中盘旋一周,又击向地上的初新。他用于滑行最后的劲力耗竭,观战的露白断定:不出六七个变化,金丝剑会在初新的咽喉处划出一道口子。
六七个变化转瞬即逝。
金丝剑经过。
醉仙楼的空气凝滞,连同灵隽和初新的动作,金丝剑的速度太快,露白根本看不清,她却在心中感受到了一阵刺痛。
她是个孤儿,从未有过心如刀绞的剧疼感。就像是在大海中航行时,被一场风暴夺走一切,孑然孤身。
神既然创造了人类,给予人类幸福和希望,为何又要平白无故地收回?
她耳边回响起了关于兔子的童谣,她不清楚那首童谣背后的含义,可她却已被吓得手脚冰凉,后悔自己起了个坏头。
这首童谣说到底是她自己先唱起来的。
灵隽该过来了,该用他手中的金丝剑结果自己和怀中的婴儿,可他偏偏没有过来,反倒是躺在地上的那个“死人”站起了身。
有些人本就是不那么容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