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新站起来的动作不仅迅捷,而且不慌不忙,就好像在他脖子边上的金丝剑绝不会再刺来一样。
金丝剑果然已不动了。
它动时有多快,停下就有多快。
灵隽的眼中满是惊讶。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换作平时,这一剑本该割开你的喉咙。”
初新笑道:“换作平时,我还会多用几分力气逃命。”
露白看不懂:明明咫尺距离,初新的喉咙为何会安然无恙?
直到她发现灵隽的双腿已经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初新在钻胯时竟封住了灵隽的穴道。
“时间仓促,只来得及点你两处要穴,”初新松了松手腕,“不过两处已足够了。”
“可那毕竟只是腿上的穴道,我的剑还在我的手中。”灵隽冷冷道。
“的确,金丝剑刚柔并济,你的剑法又快如游龙闪电,光封住你腿上的穴道还不够。”初新承认这一点。
“那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是伤不到我?你自己应该明白。”初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随意地说道。
灵隽好像懂了,却又不够确定。初新竖起了三根手指:“原因有三点,首先,你的金丝剑柔软,根本不可能指望它在挥动时使出刺的剑招,一旦我算准了你的剑路够不到我的咽喉,它便绝对碰不到我。”
灵隽问:“你何以算准我的剑碰不到你?”
“这便是其他两点了,”初新收回了一根手指,“优秀的剑客出剑绝不会毫无保留,而是将力道压在合适的位置,不多不少,我想你肯定也一样。你的剑必定会割一处寸余大小的口子,因为这样已足够致命。”
灵隽点头:“原本是这样。”
“之所以这一剑并未杀死我,只因为你之前损耗的气力已太多。”
初新指了指灵隽的右手,接着说道:“你的武功本属轻灵一路,却要拿着一柄重剑挥舞,难免会脱力,用劲的分寸感就会变差许多。”
灵隽的上半身还能动。他下意识地低头瞧了眼自己拿剑的右手,发现它仍在颤抖。在暗室中那场惊险的战斗,他和对手都抓错了武器,用金丝剑的他不得不使用一柄数十斤沉的重剑。原本同样的位置,现在的他必须用十二分的力气才能够到。
“我输了,”灵隽说道,“我的性命你随时可以取走。”
初新叹道:“现在的人似乎越来越不惜命了。”
灵隽道:“这是规矩,千金会的规矩。”
初新问道:“千金会有多少规矩?”
灵隽无奈地笑了笑:“看对谁而言。”
初新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赌局中拼命的人和对于赌桌旁下注的人,规矩显然在数量和内容上都相差很多。
“我击败了你,你的性命便交给我处置?”初新问道。
“是,你击败了我,我的生死由你定夺。”灵隽反转了金丝剑的剑柄,剑尖朝自己,显然是要把剑给初新,让初新用自己的爱剑执行自己的末日之刑。
初新却解开了灵隽的穴道。
“我不喜欢杀人,你走吧。”
灵隽没有半点儿吃惊的意思,这反倒让露白和初新很讶异。他说:“我曾经也见过这样放走对手的人,他们在赌局中都没有太好的下场,无一例外。”
初新反问道:“难道那些杀了对手的人都能善终?”
灵隽叹了口气,道:“起码他们不会被自己放走的人杀死。只要参与到了赌局之中,杀与被杀就绝没有停息的那刻。”
初新已不打算再听他说下去,敷衍道:“等我找到神医许伯纯,我就退出千金会,到那时我就不会有麻烦了。”
“根本没有退出的办法。”
“什么?”初新刚坐下,就又站了起来。
“圆桌边上的人绝不容许他们的玩物轻易离去,因为要搜罗这么样一批武林好手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不仅要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还要耗去他们众多时间。”灵隽解释道。
“如果我硬要离开呢?”初新追问。
“他们会以各种你想不到的办法留住你。”灵隽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恐惧,联想到那具靠一柄剑维系弯曲脊柱的身躯,初新的心也忽地被悬在了半空。
“这些办法一定能留住人?”初新禁不住问。
“一定能。”灵隽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他自己正是被留在赌局中的人,他的答案当然是“一定能”。
“身处千金会中,能做的就是听凭他们的摆布,直到在赌局中油尽灯枯。”他补充道。
世界上是不是很多人都在某种力量的摆布中枯萎腐烂?
初新厌恶这样的力量,可这样的力量往往又是压倒性的,是让人不得不臣服的。他还有一件事没弄明白,于是他问:“你知道我们身处的是个怎样的赌吗?”
灵隽没有给他回答,本就不是什么问题都能回答的。
也许灵隽的性命连同家小都在千金会的掌握,也许他有什么足以令“湘东云中剑”身败名裂的把柄落在了千金会手中。
那初新自己呢?千金会有什么手段让他甘心低头?
他忍不住苦笑,因为此刻的他相当于已经向千金会妥协,已经陷在了泥潭之中。
有时他也会问自己,救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放过那些罪大恶极的人究竟算不算对。可无论什么样的生命,他都怀有一份尊重和敬意。
灵隽已经走了。
他是喝完一杯酒之后再走的。
走之前,他告诉初新:“你起码还要面对三个对手。”
初新意兴索然,本不想知道他将要面对什么,可他还是问灵隽,接下来要杀这婴孩的是怎么样的人。
灵隽告诉了他三个名字,三个江湖中响当当的名字。初新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毒蝎子”杨二娘,用毒的绝顶高手。世上若是有一人能将下毒变作艺术,那么这人一定是她。
据说漠北一个村庄的地下埋着不计其数的财宝,可村庄里卧虎藏龙,寻常匪贼难以接近,中原的高手又不愿赴漠北犯险,人们就想到了杨二娘。
一场大雾之后,这个村庄上下三百七十二口人悉数赤膊躺在雪地之中,面带微笑而死。
这场雾自然是杨二娘的杰作。
“妖刀”王十,他原本是个很低调的人,他的名字完全是被他的对手吹响的。同他交手过的人,不死也得搭上一条胳膊。
活下来的人说,王十的刀是世间最快的刀,突破了人类能达到速度的极限。
只有真正孤傲的人才能练出这样的刀法,王十就是个孤傲的人。世人皆好名利,他偏偏不随流俗,蔑视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和朝堂的达官显贵。他做事不论对错,只看做这件事的人多不多。
他总喜欢做一些没什么人敢做愿意做的蠢事,而且能将蠢事做得非常聪明。
这本来是个不会听任操控的怪胎。
可连王十这种人也无法脱离赌局,无法脱离千金会吗?
初新心里又起了一层雾。
第三个人更可怕。
初新忍不住想喝杯酒。
水滴声。
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滴声。
“你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吗?”初新问露白。露白摇头,她忙着逗弄怀中的孩子,根本没有空搭理初新。
女人果真是天生就像母亲的,可爱的婴童轻易就让她忘记了危险。
初新喝完那杯酒,桌子另一头竟已坐着一个女人,用手托着腮帮,笑盈盈地望着他。
娃娃开始哭,露白悄悄地挪了挪位置,仿佛瞧见了一只毒蝎子。
这貌美的女人正是“毒蝎子”杨二娘。
“我以为杨二娘长得也像只蝎子。”初新说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让杨二娘跳起来,可她毕竟是三十几岁的女人,比寻常的小姑娘沉得住气。
她没有回应初新,而是打量着露白,最后把目光落在露白怀里的孩子身上。
初新瞬间变了脸色,他害怕杨二娘的目光里有毒。
“你要杀这孩子?”他问。
杨二娘只是向他使了个很媚的眼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回答我!”初新终于忍不住拍桌而起,在那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于心理上建立的微弱优势已荡然无存。
被激怒的不是杨二娘,反而是自己。
“别生气呐,坐下。”杨二娘的声音同样很好听,可在醉仙楼的这方小角落里,她简单的话语却像死神的判词。
初新本已有些困,有些疲惫,却又必须强打精神注意杨二娘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杨二娘随时随地都能用毒,以他绝对想不到的方式。
杨二娘转过头,又一次面朝露白,自言自语般说道:“皮肤还真嫩,脸也长得俊俏……”她忽然凑近了些,鼻尖几乎抵到了露白的鼻尖,问道:“如果我让你脸上长满黑疮,变成人见人憎的模样,你会哭吗?”
她的鼻子上会不会也涂了毒药?
露白吓得不轻,边哆嗦边往初新的方向挪。
无论什么样的女孩子,碰到这样的威胁都会害怕的。
祸不单行,她最后的靠山竟然脑袋一沉,栽倒在桌上。
杨二娘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