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将这书收走,丢给梁九功,道:“以后送到永和宫的书,让他们仔细些。”
梁九功忙应道:“是,奴才记下了。”
乌玛禄也不生气,只道:“那爷答应奴才,不要因为这样的事去罚他们。”
康熙定定的看着她。
她浅笑道:“一本书罢了,奴才以后不看了就是。”
康熙捏了捏她的脸:“你少看些书,费神。”
他侧身对琉璃道:“以后看着你家主子,不允她无度翻书。”
乌玛禄叹了一口气,不想说话,甚至撵人:“奴才累了,爷去看看佟佳姐姐吧。”
康熙坐下:“你累了,睡吧。”
乌玛禄知道他有心逗她,看了他一眼,侧身躺下睡了,不多时,传来轻轻的鼾声。
康熙离开。
行至门口,他对琉璃道:“以后永和宫的人都识识字,知道知道什么书不该往主子跟前送。”
琉璃低头乖顺道:“奴才领旨。”
康熙离去。
康熙往承乾宫走去,走了一截,停下脚步,含笑道:“听她的,不罚那些宫人了。”
梁九功听见他嗓音含笑,说了句废话:“皇上心情很好。”
康熙微微笑着点头:“她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每当他觉得她变了的时候,她就会告诉他,她没变。
她还是当年那个,表面臣服,实际上自由到偌大一个紫禁城困不住的女子。
他在一瞬间想,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是,她不会有机会离开的。
养过鸟的都知道,对于随时想飞回天空的鸟,不仅要剪掉它的羽毛,更要记得随时关好笼子。
他最初喜欢她,就是喜欢她骨子里的自由,那是从小循规蹈矩的他不会有的。
可他爱她,她就不能那么自由了。
她得做他的妻,做他孩子的额娘,怎能那么自由呢?
他是自私的。
他既希望她一如既往的自由,始终维持着自己的本性,好叫她证明,这世上原来真的有东西就是始终不会改变。
他又希望她能安心做他的妻,做他孩子的额娘。
他很自私。
但是,他是皇帝,他想要的,都会有。
他脚步向前:“民间的话本,你也多让人注意,没问题了再给她送去。”
“是。”
他进了承乾宫,承乾宫跪了一地。
他走进去,胤禛也在。
等人起来后,宫人各复原处,佟佳皇贵妃才道:“老四明年就该入尚书房了。”
康熙坐下,点头道:“我打算明年让顾八代入尚书房。”
“奴才记着他是满洲镶黄旗出身的?”佟佳皇贵妃问道。
康熙点头。
康熙道:“他文武双全,又有军功,我打算用他。”
这话是真的。
但佟佳皇贵妃很想问他一句,不是因为老四,不是因为德妃吗?
她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可笑,也就不说什么了。
她点头道:“也好。”
她说起了新的事:“奴才听太后说,皇上明年要巡幸五台山……”
康熙应了一声:“你要管理六宫事宜,若要带你,就得让荣妃暂且掌管。你要愿意去,也可以同去。”
佟佳皇贵妃笑了笑:“多几个姐妹一起掌管也是好的。”
康熙让人退下去,才道:“我希望佟家能成为我的后盾。”
佟佳皇贵妃收敛了神色,恭敬道:“佟家一直是皇上的人。”
“那就好。”康熙道。
佟佳皇贵妃有些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沉默了下来。
康熙道:“这样,明年让荣妃暂时掌管六宫事宜,你和德妃一同陪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一直在宫里,委屈你二人了。”
“好。”佟佳皇贵妃含笑道。
佟佳皇贵妃起身,抱来棋盘,笑道:“宫中的姐妹前些日子送来了一副棋盘,奴才邀皇上一同对弈,不知皇上赏不赏脸。”
康熙坐下和她对弈。
黑白子在棋盘上交缠。
一室迷乱。
日子大多时候是平稳无惊的。
因为乌玛禄发了话,那袁青青要借书看看,琉璃也没什么不答应的。
一月又一月的过去,很快,乌玛禄便诞下皇女。
琉璃虽然可惜这次是个格格,口里念叨着酸儿辣女,可看着自家主子发白的脸,也不多说什么,只叫宝珠随着嬷嬷们下去,看顾好小格格。
她候在身边,给乌玛禄擦汗,忙里忙外。
康熙得知是个格格,起身几步,本想去看一看乌玛禄,又想着古礼中产妇诞育后一月是不见人的,便又坐了下去,让梁九功送去了人参和一些赏品。
琉璃在外接了赏品,又带梁九功去看了小格格,好叫梁九功回去告知给康熙。
她处理完了琐事,这才回到乌玛禄身边继续伺候。
她不在的时候,李巧儿和袁青青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可琉璃总觉得别人没自己伺候的好,但凡她在乌玛禄身边,必要亲力亲为。
乌玛禄已经是第三次生孩子了,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如今,也带着几分认命的适应。
宫中的阿哥与格格,都有专门的奶娘和嬷嬷伺候,并不需要妃嫔们亲手照顾。
因为没出月子,乌玛禄并不能出门。
康熙和佟佳皇贵妃倒是来看过几次小格格,逗弄了几番,又送来了些许赏赐,其余各宫妃嫔也一一送来了贺礼。
琉璃一手处理完了,只是将礼单和事儿给乌玛禄说了,并不劳烦她。
乌玛禄不管这些,听完也就作罢。
等出了月子,康熙亲自抱着小格格给乌玛禄看:“现在好几个小子,也就三个格格,如今多一个再好不过。”
乌玛禄跟着笑道:“奴才倒也是这样想的。”
康熙逗着小格格:“快快长大,阿玛要给你寻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婿。”
乌玛禄含笑的看着。
康熙又将小格格放在了她怀中,摸出了一对相思玉扣,同它拆分开后,将其中一枚放在了她面前。
他说:“这次东巡出去,我相中了它,一直想送给你,却没有合适的机会。”
他笑道:“这会儿叫咱们的小格格亲眼看着她阿玛额娘有多恩爱。”
乌玛禄抱着小格格,拿起了那枚相思玉。
康熙看着她,神情柔和:“那店主讲了个乱世分散,后来凭借着这对相思玉扣相逢的故事。虽是假的,可我想给你。”
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
他是真切想过要和她一辈子的。
她只是抬起头,将相思玉放在了一旁,带着淡淡的笑,看不出有几分真心或假意。
她说:“谢谢爷,奴才很喜欢。”
康熙早知道她的性格,也不觉失望,又同她说了会儿话,才离开。
日子终归是一天一天流逝的,那是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琉璃端着药进来,看着乌玛禄喝完了药,才开口说道:“主子,小主子夭折了。”
乌玛禄把碗放在一旁,才缓慢抬头看她:“你说什么。”
“小主子,夭了。”
她深吸一口气,才冷静下来。
这是她在这个年代,第二次直面死亡。
第一次是多年前的戴佳姑姑,第二次便是她自己的孩子。
她那个……只活了两个来月的孩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她怎么死的。”
琉璃顿了顿,道:“昨夜小主子发了高烧,宝珠和嬷嬷就去请了太医,太医也开了药,她们时刻照看着,但小主子还是去了。”
她沉默的听着,捏紧了手,床单在她掌下揉成了一团。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竭力平静:“禀报皇上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
乌玛禄靠在床背上,平稳呼吸。
琉璃见她难受,劝道:“主子,哭出来也就好了。”
“好。”
她虽答应了,却并没有哭。
琉璃沉默的看了一会儿:“小格格发高烧前,佟佳皇贵妃曾来过。”
乌玛禄闭上眼:“难不成,佟佳皇贵妃进宫前夭折的皇嗣,也要怪罪到她身上吗。”
正如她一直以来的担心一样——在现代,往往都有孩子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夭折。而这个时代,医疗技术太差,她的孩子们未必都能平安活到长大。
这个时代,一场风寒甚至就可能要了人的命。
所以大家才说多子多孙多福。
生那么多,总能活下来一个的。
乌玛禄制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些话以后都不要说了,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得多没品的人家才会对孩子出手。”
“我相信佟佳皇贵妃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她平稳着呼吸,断断续续道,“那个孩子……她太小了。”
小到一场高烧就带走了她。
乌玛禄此时还在劝琉璃,她道:“你若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只会疑邻偷斧,见谁皆是敌,岂不是给自己四面树敌,平白败坏了自己的品性。”
乌玛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那些使了阴私手段的,可敢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面貌。”
“都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难不成我等女子便要自言我为女子,不受桎梏,从而自轻自贱,找些这样借口那样借口去做些阴私手段。去应他人笑我等的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乌玛禄平静的看着她:“我想,她若地下有知,不会希望自己额娘手上沾满了血。”
“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
“莫要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给自己与他人留两分恩慈。”
她教她,收性情,去恶根,留本性。读圣贤书,行仁义事。而非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琉璃打了个激灵。
她既然被仁孝皇后赐名为琉璃,自是因为她有一颗琉璃心肝儿,她闻言即明白了自己主子的意思。
她摸了摸额上冷汗,心有余悸道:“多谢主子提醒,奴才差点儿就心生了魔障,要做出那等歹事来。”
琉璃心中又生了别的想法,她这主子,与后宫众主子不同,并不只凭美色或是对皇上的讨好才得以高位的。
也是,仁孝皇后生前尚念着:“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她如今的主子身上有着不同于其他主子的东西,所以,不论皇上被主子惹恼了几次,都会再来见主子。
那些忠臣不就是这样么?虽因憨直的品性叫皇上头疼,却也简在帝心。
她脑子里生出了个大不敬的念头,比起她曾伺候过的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如今的主子更像母仪天下的皇后。
如今的主子着眼并不在一家一户,也不在这后宫之上,更跟自己的家族无关,而是立足于天下。
这世上,自有争权夺势的奸宦,但也不缺为民请命的清流。自有考虑一家一户着眼于眼前的人,也会有心忧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
德主子的心性非是一个女身就能困住的。
她突然觉出主子封号“德”的妙处了。
她心下浮出个念头,莲心舍了德主子,属实可惜,可德主子也说得对,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其他主子为人良善,自也是很好的。可她若作为平头百姓,却只想要德主子这样的皇后。
至少,她见过后宫妃嫔向皇上讨要赏赐,无非金银玉器、田宅铺子,独德主子说过那句“免天下一成赋税也好”。
她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兵荒马乱的年景,也没些粮食,爹娘没有法子了,才将她卖给人牙子,兜兜转转进了赫舍里府,因着有几分伶俐,才成了二小姐的贴身丫鬟,后来才又入宫。
可她是记得自己吃不饱饭的日子的。
她心里想着这些,面上恭敬道:“是,奴才记住了。”
乌玛禄也不愿意多说,挥手让她下去了。
等她走后,乌玛禄定定的看着床顶帐帷,她眼睛干涩,眼泪却流不出分毫。
她苦涩的笑了笑,不再挣扎,窝在被中,沉沉睡去。
夜里,她醒的时候,康熙已经坐了半天。
她起身,看着康熙,轻声道:“爷来了,怎么不叫我。”
康熙上前坐下,握着她的手,道:“你累了,歇歇也好。”
他劝她:“额林珠,是那孩子无缘,我为她建个木牌,明年随我放在五台山,以为她超度,求她来世得个好人家,夫妻美满,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