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玛禄说的规矩是宫中惯有的,本是寻常,奈何琉璃掌管宫中颇为严苛,除了她与宝珠,任何要漏过她们进屋的宫女、太监都会受到严惩。
而琉璃与宝珠事事亲力亲为,连端茶倒水等诸多琐事,都自己亲手做,旁人连这个门都进不了。
日子久了,难免有今日的事。
乌玛禄向来不大管事,但她毕竟名义上是主子,她说的话,永和宫上下哪有不听的。
几人安静听着。
乌玛禄留着那三个今年刚来的小宫女,让其他人出去了,她轻声道:“你们自有自己的名姓,何须为了讨我欢心,更名改姓。”
“这世道虽然艰难,在我这里,且允你们几分宽泛。”
“我知晓你们想得我倚重。”乌玛禄轻声道,“我倚重琉璃与宝珠,非是因为她们的名,而是因为她们办事妥当,你三人应当好好学习这些才是。”
她身体是不好的,她这样说话,也带着几分气力不足,可她的神情和话语是如此的温和,她们听着她的话,心里忍不住升起了些许愧疚。
众人只道不敢。
她们其实心里也清楚,因为她们有她这样宽容的主子,所以她们才敢生出几分随意来,才敢做下这样的事。
这吃人的宫中几时好呢?只是幸有个好主子罢了。
便如乌玛禄,若她遇上的不是康熙,而是其他喜爱倾国倾城的佳人,以貌取人、偏爱温柔小意的君王,恐怕也不会有如今的日子,或许早就被摧残得不像模样。
可她幸运的遇上了康熙,幸运的是康熙足够喜欢她,所以容忍她保留了几分真性情,不至于面目全非。
更幸运的是康熙足够重情重义,所以,她不至于为了生存而弯腰。
她终究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也不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
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乌玛禄曾和琉璃闲聊的时候,提及过郑成功,后来不知怎的又扯到了柳如是,便又说到了柳如是嫁的钱谦益身上。
说着“水太凉”而不敢自杀,最后降清的钱谦益,被众人耻笑。
乌玛禄却有不同的意见。
她说:“虽说钱谦益说过水凉,却也拿出钱财来支持抗清之人。”
乌玛禄顿了顿道,“他虽没有同等赴死的决心,却也终究不肯流俗。”
“那些大智大勇的,终究只是少数,你我这等俗人,能做个钱谦益,都已是艰难,何必强求。”
那时的琉璃叹了一口气,比起这些有的没的,她更忧心自家主子。
她只道:“好主子,以后可不敢对旁人说这些话。宫里禁这些哩。”
禁的便是反清复明的人。
曾因《石头记》惹康熙冷落的乌玛禄,听在耳中,微微摇头,不再说什么了,自也不曾对旁人提起过。
心如明镜、举止娇纵的乌玛禄,也不过是因为心知肚明康熙不会害她。所以才会有恃无恐。
她心里清楚。
所以,她时常都是本分不惹事的,除了实在看不过的,她不会和康熙争论任何事情。
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这世道,大家都苦着哩,她帮不过来,只想着,自个儿不去做那个让她们更苦几分的祸胎就好?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她温和的让她们下去:“多学多看,有真本事总是好的。你们下去吧。”
众人下去。
琉璃上前伺候。
琉璃为她按摩头部穴位。
她闭着眼,平静的和琉璃说话。
她或许应该敲打琉璃一二,然而琉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等事,不值得专程敲打她。
既是给自己做事,她还是得给她留几分脸面。
她只是平和的教她御下之道,她说:“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奴才有错。”
“我知道你不知道,既然如此,就不用认错。”乌玛禄平静道,“琉璃,你是我身边的掌宫宫女,眼界要长远些。你吃肉,便该留口汤给手下的人喝。什么都要占尽,便什么都得不到。”
乌玛禄顿了顿道:“我打算等以后孩子们成亲了,就把你和宝珠送过去,帮着管理内宅,也算是我这做额娘的心意。”
这事儿倒是乌玛禄第一回说。
琉璃不由心中惊喜。
这对她们这些奴才来说,做个小主子内宅里的嬷嬷,也是个好去处——她们毕竟是主子身边的人,去了小主子身边,小主子的阖府上下都得给几分面子。
要有事儿,她们管个一两分,维持着内宅的安宁;要没事儿,便是做那半个主子,让小主子给她们养老,算个老有所养。
对她们这种入了宫后一生无儿无女的宫女,真真是个好去处了。
她压着自己心里的喜悦道:“奴才记着了。”
“所以,你总得给我留两个能用的。”乌玛禄含笑道。
自家主子这么说了,琉璃也算上了心。
她点头称是后,又道:“说起来六阿哥近来还是咳得厉害。奴才已经送过了好些药材过去。奴才想着,要不要请喇嘛或是僧人念一念。”
她顿了顿道:“听说太皇太后已经派喇嘛去念过几回经了。”
乌玛禄多少是不太信这些的,比起这些,她更信太医一些。
她道:“还是多请几个太医去看看吧。”
乌玛禄想了想道:“老六这孩子病了很久。”
“是。”琉璃犹豫了一下,还是忠心道,“要不主子把六阿哥要回来养。”
乌玛禄点头道:“我有这样的打算,只是……”
乌玛禄顿了顿,还是接着道:“等出了月子,再把老六要回来。”
“是。”琉璃迟疑了一会儿,又问她,“那四阿哥……”
“老四……”乌玛禄并没有想好到底要拿老四怎么办。
她心里对于手镯,始终是报以希望的,如果不是怕康熙造假的哄她,怕那假手镯没有穿梭时空的能力,她恐怕早就请康熙帮忙找了。
眼下,她只能被动的等着。
等到了,就想法子回去;没等到,那也多少是个希望,让她有勇气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她得承认,她是个自私的人,她并不伟大。
她始终对于回到自己的时代,有一种近乎于执念的想法。
可是,她曾看过这样的一段话,大意是说,历史具有修正性。
要么最后,穿越者所到达的这个时空成了平行时空,对于真正的历史压根儿不会有任何影响;要么,穿越者本身就会成为历史的一环。
她不知道她是哪一种。
而更加糟糕的是,她并不擅于历史,只知道所谓的康雍乾这样的年号,对于这些帝王生平和历史走向,她并不知道。
她大抵只知道雍正是康熙的第四子,但她依旧是之前的疑惑:在这个医疗水平低下的年代,胤禛真的活到大,成了历史上的那个雍正吗?
她的确时常有这样的疑惑。
毕竟,她是真不知道雍正叫什么名字。
如果老四不是雍正,她不忍心去把这个明显更喜欢佟佳皇贵妃的孩子带回来。
就如同那个“二母争子”的故事一般,母亲若爱孩子,是不忍孩子受到伤害的,哪怕自己会失去这个孩子。
如果老四是雍正,那么还是那句话,佟佳皇贵妃家世卓然,远高于她,佟家可以给老四更好的帮助。
父母爱子,为之计长。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老四……那孩子……就在承乾宫,等身体好些了,我多看看他也就是了。”
乌玛禄声音有些断续,但她闭着眼,还是说完了:“老四还有相见的日子,老六离得远,我却未曾见过几面。”
她轻声道:“都是我的孩子……琉璃。”
琉璃力度适中的给她揉头。
琉璃道:“尹双儿在六阿哥身边,小心照看着呢。主子放心,好好保重自个儿才是。”
“我知道。”乌玛禄顿了顿道,“你过些时日再让人去给尹双儿送些东西,她照顾老六也辛苦了。”
“是。”
琉璃办事稳妥,过得几天,办完了事,回来告诉乌玛禄,六阿哥那里一切如常,惠妃也派人多加照看,不过一应药食,都是尹双儿亲自照看的,必不会有什么问题。
乌玛禄想了想,让琉璃又送了个人过去,好减轻尹双儿一些负担。
这事自然是琉璃去办的。
琉璃带着雅利奇去了一趟,禀报过惠妃身边的掌事宫女灵云,又带雅利奇过了灵云的眼,琉璃才带雅利奇去偏殿见尹双儿。
她给双方介绍过后,让雅利奇留下照看六阿哥,然后把尹双儿叫出来了。
她道:“主子体恤你,内务府今年新来的秀女调弄好了就送过来了。”
她道:“你不在主子身边,主子也时刻记着你的。”
尹双儿道:“我晓得,年年你都送了主子的赏钱来,又不时给小主子送些东西来。主子虽不常来,小主子心里也是惦记着的。只是小主子咳得厉害,不敢受风。”
说罢,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尹双儿看着远处,叹息道:“我心里愧疚,主子信我,我却没把小主子照顾好。”
琉璃停了脚步,看着她:“你啊,好好照顾小主子,也好谋个好前程。”
“嗯?”尹双儿没听明白,“我只希望,能照顾好小主子,不叫主子失望。”
“也好。”琉璃也不打算多说,顺嘴道,“那雅利奇为人老实,容易被骗,但好在是新来里面最听话的,总之你自己多费心。”
“好。”尹双儿叹了口气道,“那些太医还是老一套说辞,也不知道小主子什么时候能好。每每见他咳得厉害,我就心疼。”
琉璃正要说话,看见远处的小宫女在探头探脑的看,她不动声色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了,你自个儿一切注意。”
尹双儿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什么都没看见,却也顺着道:“好。”
琉璃离开。
一切如常。
乌玛禄依旧很少下地,偶尔下地,也只在屋里走一走,那时琉璃大多是扶着她的。
屋里除了宝珠也在外,李巧儿和袁青青也会间次出现,也算在乌玛禄面前混个脸熟。
琉璃偶尔会告诉她,有关老四和老六的消息。
叫她忧心的是,老六的病老不好,她都有心要听琉璃的话,叫喇嘛僧人给他念经去了。
什么迷不迷信的,比不上孩子重要。只她最后还是喊的太医多去了几回。也不敢去多,毕竟老六还养在惠妃名下。
太医依旧是那老一套说法。
她也只能按下心来,暂且等着。
魏见月跟着康熙东巡时买的书,已经送到了她身边,是由琉璃收好,放在了她随手可拿的地方。
琉璃毕竟是掌宫宫女,有时候忙起来,她和宝珠顾不得乌玛禄,便是李巧儿和袁青青贴身伺候。
和李巧儿在刺绣上有一手不同,袁青青说话办事倒有几分像她。
乌玛禄有时候看在眼里,会觉得心情微妙。
乌玛禄闲来无事,招来袁青青问她:“你读过书?”
“奴才只识得几个字。”
她每次给乌玛禄拿书时,看书的神情就像是个爱读书的人。
乌玛禄也不知道她说的真假。
乌玛禄笑道:“你以后要是想看我的藏书,给琉璃说一声,过个明路就是。”
“我也会给她打招呼的。”
袁青青眼睛都亮了:“谢谢主子。”
“下去吧。”乌玛禄不再和她闲聊,继续翻书。
康熙从外面进来,看她把书放下了,挑眉道:“你在看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书。
他皱着眉:“谁把这书送来的。”
乌玛禄不动声色道:“我也不记得了。”
她又微微起身,拿过他手里的书,将序翻与他看,只见那序上写道: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她道:“奴才只想看看,奴才究竟是菩萨,还是君子小人,又或是禽兽。”
“我本以为你是个木人儿,哪知你骨子里这般离经叛道。”康熙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也分不出自己到底想拿这个人儿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