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就不是我的儿了,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又养你到那般大。”
醒迟和尚长久叹息:“我本西方一衲子,因何落入帝王家。”
太皇太后是一个性格强硬的人,因为这种强硬固执,所以她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被摧毁打垮,她能够一次又一次的从深渊里面爬起来。
可是这副刚强坚硬在自己孩子面前,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时隔经年之后,她终于感到后悔。
她道:“早知今日,当时便允你和那董鄂氏在一起又何妨呢。”
他看着她,看着自己的额娘,却如同一个老人在看无理取闹的孩子,他平静道:“昨日之日不可留,还请太皇太后与皇上为江山社稷保全自己身体。”
他平静道:“请回吧。”
他低着头,继续敲击着木鱼。
太皇太后愤怒难忍,上前一脚把木鱼踹远。
醒迟和尚闭上眼,转动着手上佛珠,口中蠕动,默念佛经。
太皇太后抢过他手中的佛珠砸在地上,线断了,珠子散了一地。
醒迟和尚已经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念动佛经。
太皇太后胸口快速起伏,自己转身走出门外,擦去了流出的眼泪。
他们好好的母子,怎么就落到这个结局呢。
康熙在一旁沉默的看着这些,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但是此时,他也插不上什么嘴。
都说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即便成为皇帝,也无法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正确的反应来。
他脑海中飞速的划过一个念头,如果德妃在的话,她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吧。
这只是他的猜测,做不得真。
他最终选择上前搀扶住了自己的皇祖母。
太皇太后慢慢的往院外走,走出去了,屋里人也始终没有什么声音。
等一切人都离开。
小沙弥进来:“长老,他们都离开了。”
“去做今日的晚课吧。”
“是。”
醒迟和尚平静的颂完佛经,眼中无悲无喜。
他早已破却胎中之谜,得以观前世。
他心中清楚,他出家是命中注定之事,非人力能改。
便如同佛陀。
佛陀出家前,净饭王因为阿私陀仙人预言其必为觉悟者,而修新城,将鳏寡孤独病残老者皆送去新城。免得佛陀看见众生皆苦而心生痛苦,想要出家。后来又为他娶美人公主耶输陀罗为妻,生下孩子罗睺罗。
然而,这些依旧不曾留下佛陀。
佛陀离去于一个夜晚,去追寻解脱之道。
他与佛陀的经历又何其的像呢?
这世上,总有些人做有些事的时候,是千难万险也无法阻挡的。
世人不理解又何妨?
他日日夜夜念佛诵经,不仅为了自我超脱,也是为了赎罪。
他的祖辈与他,为了这江山,杀了太多的人了,造了太多的孽,以后他的儿子,他的子孙后代,依旧会造孽不休。
也为了超度董鄂氏和她的孩子。
愿天下因他与他祖辈、子孙辈而死者,得以往生极乐净土,无病无痛无灾,喜乐安康。
他的额娘以及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因为董鄂氏以及那个孩子早亡,心灰意冷之下出家。
可他后来无数次的想起佛陀,于是他清晰的认识到了,董鄂氏之于他,就如同耶输陀罗之于佛陀一样,是那根暂时将他们留在俗世的线。
可不论有没有她们,他们终究还是会出家的。
他自小到大,脑中千百次的感觉自己不该生活在皇宫那样的地方。
他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
他像个误入歧途的旅人,生活在错误的地方,那种孤寂与生疏感让他内心不安至极,日日夜夜啃咬他的内心,让他无法自处,所以他的脾气暴躁易怒。
这种暴躁易怒,在他翻阅佛经时,会消减很多。
他也在那样的平静中,不止一次的生出过出家的念头。
只是后来遇见了董鄂妃,姑且还算能说上几句话,他以为也许是之前的人不懂他的心,所以他才会有出家的念头。
他可以再等等的。
只是,也许他命中注定与佛有缘,他们的孩子与她都早早的死去。
于是,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任何线能够留下他——他的后妃与孩子并不需要他,他的额娘与他离心离德。
没了他,也许对他的额娘、后妃、孩子、臣子、江山这一切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了。
他在出家后,也曾生出过这样的念头,若不是她与孩子死的那般快,他或许会和佛陀当年一样,抛家弃子也一定要出家。
耶输陀罗和佛陀是累生累世的夫妻情分,又有孩子傍身。
可佛陀注定是要出家的,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他。
他想,他可能也是一样。
只是,她终究死得太早。他的猜测已无从知晓答案。
北平城中紫禁东,杨柳随风客已没。
瘦马枯藤红阳斜,辜负美人恩几重。
由来知晓大梦空,只恨醒来已太迟。
他起身,平静的将木鱼捡回来,放在惯常放的地方,又一颗一颗的捡起佛珠,用线串联,一百零八颗,依旧如常转动。
他并未用餐。
他持戒甚严,一日一餐,过午不食。
他起来走动了走动,坐在檐下,看着天上白云。
白云三千丈,涤我心上尘。
以此诸功德,度君转净土。
另一边儿,康熙带着太皇太后回去了。
太皇太后歇了一宿,才好了些精神,她叹了口气:“回吧。”
她躺在床上,喃喃:“也许我和他的母子情分早已断绝,我不该来的。”
康熙想要说什么。
太皇太后疲惫的闭上眼:“我们一会儿就走吧。苏麻喇,收拾东西准备回了。”
“是。”苏麻喇姑应下后,向康熙使眼色,等他出来后,才道,“主子不愿意待了,皇上就听主子的吧。”
康熙应下了,他又道:“额娘还是多劝劝皇祖母。”
苏麻喇姑点头道:“奴才知道。”
她慈爱的看着康熙:“皇上也要心开些,草原上的男儿,没啥过不去的。”
康熙笑着点头,离开了。
他回去厢房,一个小沙弥等在门外,见他回来,忙合十道:“醒迟长老让小僧传话。”
“你说。”
“锁骨菩萨。”小沙弥说完后,便行礼离开了。
康熙博闻强记,自是知道这是什么,却不解醒迟和尚为何要告诉他这四个字。
他应该去问的,但他不想问那个人。
比起二十多年未见的皇父,还是一直抚养他长大的皇祖母更重要些。
临行前,康熙让梁九功找了一趟白云寺方丈,留下两个牌位,一个是乌玛禄那夭折的孩子,另一个是佟佳皇贵妃夭折的孩子。
白云寺方丈自言,定会为她们日日诵经,超度亡魂,助她们往生极乐。
梁九功便为他奉上了康熙为白云寺添的百两香油钱。
车马轿銮回宫。
回去路上,便听闻宜妃于八月二十七日,生下皇九子,母子平安。
这个喜讯多少冲淡了回宫路上冷凝的气氛。
就连一直心情不佳的太皇太后闻得此讯,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缓和,难得的夸了宜妃一句。
“好姑娘,等回去后,定要赏她一对玉如意。”
康熙也自是乐得加了两份赏赐。
一路北上,近个把个月才到。
到了紫禁城,各复各位,康熙忙于处理对照他离开时的政务,闲暇时间也不忘去看了看宫中后妃,非常的雨露均沾。
妃位以上都去过,但如宜妃和佟佳皇贵妃这类自是去得多了些,而如德妃和钮祜禄贵妃这样有孕在身的也不曾少去。
该有的赏赐也去到了该去的宫中。
许是他做的够好,又或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经历过顺治帝的事,不敢对他逼太紧,对于中间夹杂个德妃的事,她们并没有说什么,几乎默认了下来。
一切有条不紊的继续下去。
九月,清廷勒令盘踞在雅克萨等地的罗刹国侵略军撤离清领土。罗刹国的军队不予理睬,反而率兵窜至爱珲劫掠,清将萨布素将其击败,并将黑龙江下游沙俄军建立的据点均予焚毁,使雅克萨成为孤城。但沙俄军负隅顽抗。
同月二十二日,乌玛禄生下皇九女。
康熙接到萨布素发来的大捷,高兴道:“赏。”
他不仅赏了萨布素和军队,他也赏了乌玛禄和孩子。
他在屋里高兴到走圈圈,笑道:“梁九功,你瞧瞧,你瞧瞧,德妃真是我的福星,这格格来得很是及时。”
他高兴到不行,转了几圈:“不行,我要把这天底下最好的送给我的小格格。”
他想了想,先去找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听到他说的话,有些无奈:“还要劳我这把老骨头给你照顾孩子,你是怎么想的。倒不如让太妃他们帮你照顾,实在不行,你让苏麻喇给你看着,也是个好主意。”
康熙笑道:“我瞧着也好,不如就让额娘帮忙养。”
苏麻喇姑忙摇头:“奴才现如今一心照顾主子,只想为主子和皇上祈福。”
太皇太后也搭话道:“瞧见你额娘说的没有,待我百年之后,你再让她抚养个孩儿吧,好歹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康熙应下了:“那孙儿答应皇祖母了,皇祖母是不是也可以答应孙儿。”
“你个小滑头。”太皇太后自打五台山回来之后,萎靡了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经历的打击太大,又或许真的看开了,如今的她越发的不太计较那些事情。
太皇太后道:“你说吧。”
“我想将德妃生下的女儿送去给皇额娘养,还望皇祖母帮帮忙。”
太皇太后是个聪明人,他这样一说,就知道他的心思:“好哇,你现在是看着我不讨厌那德妃了,也想着让你皇额娘不讨厌她是吧。”
康熙也不否认,笑道:“瞒不过皇祖母。”
太皇太后笑着摇头:“你啊你,偏你随你生母,像个汉人,那么多心思。”
她也不拒绝:“你自个儿去说,如果你皇额娘不愿,便叫她来我这里,我亲自与她说道说道。”
太皇太后倒也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德妃,只是经过这次五台山之行,她心里越发对于当时和自己儿子的相处有所反思。
她如今年纪也大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她不愿意眼睁睁的看着皇太后和康熙,走上她和顺治的老路。
年纪大了,也就只盼着一家和睦。
康熙见她答应了,心中欢喜,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
这一去,是乘轿辇先去的慈仁宫,谁叫乌玛禄如今还在坐月子,见不着面。
他打算等乌玛禄出月子后,再与她说。
在这之前,他先要和皇太后说好,免得到时候直接送过来,皇太后若是不接,打的可就是乌玛禄的脸。
他拿不准自己对于乌玛禄到底是什么感情,但他自个儿也知道他对乌玛禄是不一样的,他自然不肯见乌玛禄受委屈。
入了慈仁宫,皇太后见他来了,呵道:“皇上怎么有空来了。”
“想皇额娘便来了。”
皇太后笑了笑,带点儿宠溺道:“我们这些年的母子情分,我还不知道你的性情?说吧,是为了什么?难道又是德妃。”
既然被拆穿,康熙摸了摸鼻子,也不隐瞒,只道:“之前说麻烦皇额娘再养两个孩子,皇额娘心力不足,只想再养一个。如今皇贵妃那孩子夭折了,我寻思把德妃那孩子送过来给皇额娘养一养,也是一样的。这不,提前来给皇额娘说一声。”
皇太后有心说他几句,可这是她养在身边的孩子,不说胜过了亲生,却也到底不太想对他如何。
她叹了一口气,到底没有拒绝他:“送过来吧。”
她又道:“可别指望我对那德妃改观。”
她哼道:“这么些年,她都不曾来请安。”
康熙笑道:“我回去就说她。”
他话头一转:“也是可怜,她身体不好,连永和宫都不怎么出,恐怕来皇额娘这儿的路都认不全。”
皇太后知道他在为德妃解释,不太想搭理他,却又觉得,他说起德妃时那种亲昵自在,倒像自己记忆中,自己额吉阿布的相处。
她摇头,不再细想,只招他坐下,问了几句话:“最近怎么样。”
“朝堂的事麻烦吗?”
“身体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