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宝珠和袁青青回来,禀报了其他两个孩子没有事,乌玛禄才松了一口气。
乌玛禄让她们退下了。
她对着琉璃叹气:“我还以为皇上是国事繁忙,没空来我这儿,也忘了曾许诺要把老六记回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琉璃已经知道了。
琉璃能说什么呢,只能劝道:“皇上也是为主子好,主子身子弱,经不得这些。”
乌玛禄叹了口气,微微蜷缩手指,华美精致的护甲轻轻搭在手心里:“我倒希望他不这般为自己好。”
她原也是个自立自强的女子,被养护这般久,她心底竟开始有一丝丝排斥回到自己的时代了。
这些时日,她每每想到要回去,她便下意识恐惧,总会有个念头:就算能回去,她还是当初的自己吗?
她当年敢拼敢闯,现如今,她为了保全自己的本性,退让了太多。而这退让的太多,反而让她失去了本性。
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
但事实就是这样,她现在只要一想到,回去后还要自己工作,处理种种事情,她便感到了一丝丝害怕恐惧。
她被他养护得太好了。
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被精心呵护太久,已经忘了该怎么飞了。
她喃喃的,又重复了一遍:“我倒希望他不对我这般好。”
她眼中有一丝泪光。
她深刻的感到了恐惧与害怕。
琉璃忙劝她:“主子,可千万说不得这样的话,这样的荣宠,是多少人想不来的。”
乌玛禄收回目光,看着她,露出一点儿笑来:“琉璃,我叫你帮我留心的手镯,你找到了么。”
琉璃总觉得她的笑意里带着苦涩,口中却依旧一板一眼的回答,她摇头道:“不曾,奴才打听过了,宫中没有这样的首饰。”
她向她招手。
琉璃靠近。
乌玛禄微微俯身抱住了琉璃:“若是……遇见你就好了。”
琉璃模糊的听见几个字“那个”“时代”,她不明白乌玛禄在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凭她抱着。
乌玛禄擦干泪水,松开了她,上床歇着了。
夜里,琉璃给乌玛禄掖被子时,瞧见她不断落下的泪水,不由微微摇头叹息。
德主子面上最清醒通透不过,件件样样,处理得面面俱到。若是不知道德主子的人,定然以为德主子无情。
可很多夜里,她都会看见德主子在默默流泪。
她从没见过,有人能够如此长时间的深夜流泪。
德主子流的眼泪,比前两个皇后多得多。
有时候,她会想,也许这位德主子心里面充满了无法对他人言说的痛苦。于是,只好一个人在这些痛苦里面挣扎。
因为这种痛苦太过于激烈,以至于只能用眼泪表达,于是,长时间的在夜里痛哭。即便睡着了,眼泪也会流出来。
她又在想,也许一开始,德主子就骗过了她自己,也骗过了其他所有人。于是,大家都以为德主子这样的人不会伤心。
她记得仁孝皇后说过这样的话,痛苦就是痛苦,即便你欺骗自己,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哭泣。但是身体就是会记住,然后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来。
她猜,德主子可能骗过了她自己,以为自己没有痛苦,不会痛苦。可是眼泪还是偷偷的溜了出来。
她见过了太多次痛苦的德主子,她又怎么忍心背离德主子呢。
说句可笑的话,她自觉自己不是救德主子的人。可是,也许她可以稍微给她提供一点点安慰呢。
她不想让这么好的人那么痛苦,哪怕只有一点点,只要能安慰到德主子就很好。
这是她不知道多少次,在德主子身上觉得自己是人,自己对某个人来说很重要。
她不再是一个会被轻易放弃掉的人。
她站在那里,胡思乱想了许久,才又回到屋外的榻上,准备歇下。
袁青青进来,附耳轻声道:“皇上来了,让姑姑出去。”
琉璃下榻,出门。
康熙果然在门外。
琉璃行礼后,道:“主子已经睡熟了。”
康熙微微点头,进门。
梁九功顺手把门关上。
琉璃打招呼:“公公辛苦了。”
梁九功看了一眼屋内,微微摇头,客气道:“姑娘也辛苦了。”
两人便默然不语,守在门外。
康熙进屋,将手中灯笼放在一旁,昏黄温和的光照亮了她的面容,她蜷缩成一团,手护住口鼻,双眼紧闭,眼泪却不断的流出。
他坐在床榻上。
“我又伤害了你。”他叹息一声。
他不想伤害她,但好像每次伤害她的都是他。
他想要给她阳光、鲜花、白云和这世上一切的美好。
可是,似乎总是阴差阳错,这些东西落到她身上,便成了乌云、荆棘、黑暗和这世间一切的痛苦。
天意弄人。
他长久的注视着她。
怎么这么多眼泪呢?
他很少在永和宫留宿,怕搅扰她的安宁。留宿的时候,也从未听到过她的哭泣。
一个近乎荒唐的想法出现在他脑中:也许,他留宿的时候,她从未睡着过。
他心中有一丝梗住,羞愤气恼。
他几乎要弃她而走,脚步却不曾迈动一分。
他的手虚虚的搭在她脖颈上空。
在那一瞬间,他想掐死她,如果她死了,他就不用再考虑这些纠葛,和他人只做表面夫妻,交姌情浓,只求片刻欢愉与放纵。
但他舍不得。
他太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东西,他想要一个能够真正触动他内心的妻子,而并非只有肉体上的姌和。
如今他已经而立之年,后宫这么多妃嫔中,也唯独一个她,能给他带来这样的体验。
宜妃毫无心机,全心全意爱他,让他感到了轻松自在,却始终无法交心,他无法将自己残酷无情的那一面给她看;佟佳皇贵妃是他表妹,面面俱到,为他打点好了后宫诸事,却隔了一层,始终无法交心,他们是表亲,是利益相关者,却不曾是夫妻。
或者说,这后宫中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交心,就连前朝,利用算计拿捏也大过了交心。
帝王的爱重恩宠,有时候本身就是一种算计。
她这里,宛如世外,叫他能够短暂逃脱琐事,得一丝松快。
他的手轻轻放下,搭在被子上。
乌玛禄从眠中惊醒,睁开眼,定定的看着他,默默流泪。
康熙微微叹息:“明日让你家里人来见见你。”
乌玛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康熙和她对视,最后取出手帕为她擦去眼泪。
“你啊,莫不是把平时的眼泪都积攒到这会儿了吧。”
乌玛禄呜咽着,在哭音中断续道:“许是我该还尽谁一生的泪吧。”
她未用敬语,已算逾矩,但康熙只做没听见。
他叹了口气:“你做那绛珠仙子,是要我做那神瑛侍者么?到后来,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结局不好,不好。算了吧。”
他为她拭干了眼泪,见她不再流泪,便打趣道:“我是那倾国倾城人,你是那多病多愁身。”
乌玛禄让开了床榻,留了大半予他,口中哼道:“爷不许奴才看那些书,结果自个儿呢……哼。”
康熙喜欢她爱娇的模样,自己褪去衣裳,丢到一旁床榻,上床歇着了,也不忘闭眼同她说话。
“我原是打算把老六给你送来的,只是那会儿听太医讲,这病会传染人,想着你身子不好,也就算了。”
乌玛禄牙尖道:“爷当初照顾太子时怎么不怕。”
她一翻账,他心里只觉得快活,早忘了那会儿想杀了她的念头,他揽住她,捏了捏她的脸:“这像不像是妻子在责怪丈夫。”
“奴才可不敢。”
康熙不与她计较,笑道:“我那时年轻力壮,又得过天花,自然与你这事不同。”
乌玛禄叹了口气,又些忧愁:“老六被送走后,我就没怎么看过他。现在他又这样,我心里难受。”
康熙道:“我来时已经让太医去了。”
乌玛禄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朝堂的事,爷辛苦了。”
“这算什么辛苦。”康熙不以为意的笑道,“比当年刚即位不能自主时好多了。”
康熙闭上眼,和她道:“这两年东巡、南巡,也算见了中原风貌,的确地大物博,只是想来,和白衣卿相所写,还是有些差距。”
乌玛禄念了几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康熙和道:“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康熙叹道:“可惜,差了许多。”
“连年战争不断,百姓也难有几年安生日子。”乌玛禄话一转,“想来,如今百姓生活才稍微好些了。”
康熙嗯了一声:“他们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的,管他满人、汉人、蒙人,都是大清的子民。”
“我做不了秦皇,但是我想做汉武唐宗。”康熙亲了亲她,“我不仅想做个好皇帝,还想做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哪个当皇帝不曾没有过这样的野望呢?
乌玛禄想了想,应道:“爷一定能做到。”
她虽不知道外界到底发生什么,但她想到康雍乾盛世,便知道,康熙想要做的,一定会达到。
“我这两回巡幸,私下出去过,遇见过插草卖儿的。”康熙心情有些沉重,“随行的人都说,如今卖儿卖女的少了许多。”
他叹息道:“他们说,明末的时候,难民、流民很多。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
说到这个话题,他有些沉重:“我听闻明末那会儿,拆骨为炊,易子而食,做菜人的比比皆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乌玛禄叹息道。
他闭着眼睛,却仿佛隔着层层宫殿,好似望着了天下:“是啊,额林珠,这天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康熙是一个非常开化的人,他并不固步自封,他承认很多东西。
他是开明的,进取的,也是不惧于直视自己的缺点的。
他能够清楚的认识到,清朝如果不进步,在数百年后,清朝必是死于自己的固步自封上。
因为,西方在不断进步。而大清,却停滞了。
你不向前,别人迟早会超过你去。致千里者,积于跬步;九层之台,起于毫末。
到那时,西方诸国未必愿意放过大清。
就算愿意放过,那将自己家国的生死存亡寄托于他国慈悲,是何其的愚蠢可悲。
大清唯有进步,不腐朽,才能逃脱封建王朝的共同结局。
他每每翻看史书,都心有所悟,他知晓,毁明者,非清,而是明朝的贪官污吏,腐败贪愚。
每逢末世,便是如此。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清朝终有一日,也会被别的朝堂更替。那时,清朝王朝的末期,与明朝王朝的末期,又有什么两样。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康熙喃喃自语。
这是《阿房宫赋》里的内容。
康熙记得很清楚,他心有所感:“也许,等到清朝的后世君主,治不好天下,当不好共主,也不过是又一个末代王朝。”
他发自内心的疑惑:“也许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永恒不灭的事物,所以王朝自有更替。”
与其说,他是在和乌玛禄说,不如说,他是在说给自己听:“我知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大清也总有一天消失,但在这之前,我总要再做些什么。”
乌玛禄抱住他的脖颈,缩在他的怀里,轻声道:“那爷便去做,去做出个太平盛世来。”
她微微笑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要做。纵然可以看到几百年后,可我们所能够管的,也不过是这活着的百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