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他讲了《庄子》里的小故事:“我读庄子时,看到这样一个故事。说是蜩和学鸠看大鹏要飞上九万里的高空,要准备很多东西。它们感叹道,我们只需要一点吃的,就可以飞起来了,它却需要那么多。”
“大鹏却说,我要飞上九万里的高空,你们这些只飞几尺的小鸟当然不懂。”
“我从前也觉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她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可我后来想,燕雀啊,蜩与学鸠啊,因为翅膀太小太小,他们飞不上九万里的高空,自然也看不见高处的风景。”
“这不能怪他们。”
她温柔而慈爱的看着胤禩:“宫人生活不易,才会见高就拜,见低就踩。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怪不得他们,更不要和他们计较。要好好的做自己的事才是。”
“你要做鲲鹏,飞九万里高空,但不要吓蜩与学鸠,要好好的带着他们去看看高空九万里,让他们免于困于尘埃累土,免于担惊受怕,免于曲意逢迎好不好。”
她怕胤禩没听懂,便细讲道:“所谓皇帝,并不是取九洲而奉一人,而是以此生救济天下,使天下长治久安。你是皇子,也应当以抚育百姓为己任啊。”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所谓天子,代天行事。自然要行天道,要损有余,而补不足。若行人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这天下便永不会安宁。
她在累累深宫,始终心向太阳。
也不知道胤禛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他听着乌玛禄的话,若有所思。
乌玛禄让他一边儿玩儿去。
而胤禩,依旧没大听明白,但他听得出来乌玛禄是在为他好,他也逼着自己记住了,打算以后记在纸上细琢磨。
兄弟们皆比他聪颖灵慧,又用功。
他自是不肯甘于其下,也格外努力用功。
这会儿,他行礼道:“谢谢德妃母……我可以叫你德妈妈吗?”
乌玛禄眉眼弯弯:“可以。”
乌玛禄又与胤禩聊了几句,说道:“说来,你额娘是个不争不抢,也不愿意涉足这些的人。她本是个再质纯善良不过的人了。你也不要怪你额娘不争宠,而是你皇父不喜欢宫中女子做出争宠的事。”
“德妈妈,我都知道的。”
乌玛禄闻言笑了起来,颇为慈爱:“你是个聪明孩子。”
她又同他道:“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可以给太子说。太子若是不帮你,你就给你四哥说,他是个耿直的性子,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他要是能帮的,定然会帮你。”
“好。”
乌玛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想让胤禩跟胤禛他们一块儿玩儿。
她担忧这孩子独坐着,又心生了敏感,钻了牛角尖。
还是和兄弟姐妹们多玩耍些才好。
她便半开玩笑道:“等十四可以读书的时候,他四哥恐怕离出去立府不久了。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多照顾十四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拜托他做事,从前,他们对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他不要惹出事端来。
胤禩闻言,这会儿生出来了点儿豪气,忙点头道:“我会好好照顾十四的。”
乌玛禄摸了摸他头,含笑哄他道:“那你要去看看,你以后要照顾的十四弟吗。”
他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乌玛禄轻轻推了推他:“那你去吧。”
他下了榻,去看小小的十四了。
十四现在已经会说话了,也不怕人,看着他咯咯直乐。
胤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好。
他想。
他扭头看了一眼乌玛禄,他微微的笑着。
很多年后,他被圈禁之时,在晦暗的屋里,都会想起多年前,德妈妈略带冰凉的手不止一次的抚摸过他的头。
那点儿凉意也曾在他心里搁了很久,让他始终不曾对四哥做出什么。
美丽的母妃在午后淳淳善诱,教他们要和谐相处,教他要为善,顾念弱小。
那些善意让他始终不能也不曾,真的伤害过四哥。更不曾把那温柔美丽的女子拖入夺嫡的漩涡。
到最后,他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叹息,因念君恩,误我百年身。
这都是很后来的事了。
乌玛禄看着眼前这一幕,温柔的淡淡的笑着。
她没有想到,正是自己今日的这番话,让胤禩成了后来的八贤王,也让他在面对空悬的皇位时,点燃了欲要争夺皇位的野望。
人终究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眼下,正是风平浪静好时候,哪敌它后来雨来风急。
孩子们正在耍闹。
王云锦同乌玛禄打趣道:“姐姐真真是个好人,见谁都要犯犯菩萨心肠。”
万琉哈柳烟怼了她一句:“可不嘛,你不就是。”
王云锦噎了噎,却又反过来取笑万琉哈柳烟:“我原还道姐姐是能说会道的,没想到你万怼怼才是那个不饶人的。”
万琉哈柳烟闻言却笑道:“你问问她,她认识我那会儿,我可不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几人笑做了一团,尹喜儿也抿唇笑着。
乌玛禄看着万琉哈柳烟不复之前见她时的小心翼翼,如今倒真有几分恢复了刚入宫时的模样。
她心中也多了几分高兴。
几人说着闲话,看孩子们玩儿。
只是毕竟还在佟佳皇后守丧期间,便只让他们在屋里玩儿。
胤禛也褪了几分稳重,好好的带着弟弟妹妹们。
万琉哈柳烟看了一会儿,同乌玛禄道:“说起来老四这孩子这会儿像是个大人了,姐姐给他准备屋里人没有。”
乌玛禄摇了摇头。
万琉哈柳烟抓了把干果吃,道:“那姐姐给他选的时候,不妨把我带上。”
这也没什么不行的。
乌玛禄点头后,却又反问了她一句:“这难道不是内务府准备。”
王云锦听着都有点儿诧异,忙拉着乌玛禄道:“这些事儿一贯是皇后打理,按理现在该惠妃和荣妃打理……”
乌玛禄沉默了。
万琉哈柳烟跟乌玛禄相熟多年,索性替王云锦挑明了:“姐姐,自家孩子的房里人,还是自己安排好一些。”
她直言道:“你虽不管事,但到底是妃位,说什么,底下人都会听的。”
乌玛禄想了想:“我到时候看着办吧。”
乌玛禄倒也不是想不到这些,只她到底觉得胤禛这会儿还年幼,不急着挑。
她打量着胤禛,还是有点儿不太能接受。
这么大点儿孩子,怎么就要塞房里人了。
乌玛禄微微摇头,到底没说什么。
几人又聊别的去了。
孩子们玩儿了一天,乌玛禄让琉璃去准备晚膳,莺哥和红韶也去帮忙。
饭后,那兰图把如意带回慈仁宫。
乌玛禄让宫人们把长生和十四抱回永和宫,万琉哈柳烟等人也一块儿在乌玛禄的劝说下回去了。
胤禛和胤禩也下去温习功课。
乌玛禄这会儿才询问莺哥和红韶:“你们主子为你两是怎么打算的?”
莺哥爽直道:“主子让奴才们自己选,奴才们打算日后就伺候着小主子们。”
乌玛禄点头道:“这样也好,以后等孩子们出去立府,你们也可以跟着过去享享福。”
莺哥道:“奴才不想这个,只想照顾好小主子们。”
乌玛禄看向红韶:“你也是这样想的?”
“回德主子的话,奴才也是这样想的。”红韶只一味的低着头。
乌玛禄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道:“那就好。”
她道:“我先回了,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来永和宫找我。”
她又叮嘱她们:“老四和老八就辛苦你们。”
两人齐道不敢。
琉璃扶着乌玛禄回去了。
乌玛禄等人走后,有小宫女告诉红韶:“皇上今日白天来过,站了会儿就走了。”
红韶心中一惊,忙笑着打发走了小宫女。
乌玛禄回了宫。
琉璃伺候着她歇息,又与她同榻而眠,好给她暖床。
乌玛禄道:“袁青青也不知怎么样了。”
琉璃道:“奴才知道主子要问,派人探听了,说是袁答应现今被禁足,不过因为有皇嗣,还是好吃好喝伺候着。”
乌玛禄道:“这样啊。”
她沉默了会儿,才道:“你过两日,给咸福宫递个帖子吧,我去瞧瞧她。”
琉璃和她相处久了,也带了几分随意:“只怕咸福宫的妃主子不愿在这会儿接呢。”
“尽人事就是。”
琉璃应下了。
果然,宝音拒了帖子。
苏日娜道:“格格怎么就拒了呢?”
宝音厌道:“她倒是不负那个德字,她这会儿来,你也不想想能是因着什么。”
宝音叹道:“咱们现如今只有躲是非的,哪儿有寻是非。”
宝音是真觉得烦,她没想到她第一回出手就摊上这么大的事。像是沾了鱼腥,怎么都散不掉。
这还争个什么宠?固个什么宠?
能平安过完这一生也算是难得。
宝音让苏日娜对外称自己生病,避不见客。
乌玛禄接了消息,只叹了一声,随后让琉璃多注意些,便不再说什么了。
琉璃却同乌玛禄说道:“奴才听那边儿讲,那位袁答应原也是个性烈的,几次寻死,也不知肚中皇嗣能不能生下来。”
乌玛禄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不能说了。
她只是一个后妃,什么都做不了。
别说是一个她,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谁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谁就会被牵连进去,连累一家老小。指不定一家子齐齐人头落地,黄泉路上同走。
毕竟,袁青青的事和王云锦的事,看似都是欺君之罪,然而袁青青却多了个刺王杀驾与反清复明。
这哪是寻常人能够沾的事。
她能为袁青青向咸福宫妃递帖子,已是尽力。
余下的,她……无能为力。
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让琉璃下去了,她闭上眼歇息,却翻来覆去一整晚没怎么睡着,几乎一刻一醒。
乌玛禄好点儿了的身体,因为睡不好,又病弱了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康熙以册谥大行皇后,遣都统喇克达,告祭太庙。
九月二十二日,康熙追谥佟佳氏为孝懿皇后。
所谓懿,意即美好。
她能入宫,他能拥有她,已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而她也足够美好。
是以,为懿。
午间,袁青青咬舌,被发现时,已经满口鲜血。
看守她的宫人往她嘴里塞着布,阻止她自伤。
她被缚在床上,动弹不得。
负责她的太医叫苦连天,末了,只得向康熙报:“她求死心切,即便臣等为她灌汤药,恐怕挨不得几日。”
康熙让他退下了。
他让梁九功去问了一趟内务府那边儿,说是他们查到袁青青入宫前的籍贯,早已派人去了。
康熙让人继续盯着袁青青。
袁青青如今肚子里有皇嗣,上不得刑罚,还一心求死,只能小心看顾着。
康熙打算等她生下孩子再说。
十月初十日,康熙在乾清门听部院各衙门官员面奏,伊桑阿和阿兰泰等十数名大学士与学士向圣祖呈上折本。
折本称,谏议大夫黄六鸿弹劾候选县丞洪昇、赞善赵执信和候补知府翁世庸等人在孝懿仁皇后丧期,在洪昇的寓所观看其着作之《长生殿》演出,触犯“大不敬”罪。
康熙震怒,将洪昇遭革去国子监监生籍,并且发回乡里。
夜里,康熙夜临承乾宫,一人伫立良久,见蟾宫折桂,余一人孤寂。
秋虫阵阵,那位灵动聪慧的女子却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禁心中哀恸,写下悼诗,诗曰:
月掩椒宫叹别离,伤怀始觉夜虫悲。
泪添雨点千行下,情割秋光百虑随。
雁断衡阳声已绝,鱼沉沧海信难期。
繁忧莫解衷肠梦,惆怅销魂忆昔时。
夜深,他宿在了承乾宫孝懿皇后生前住所。
只可惜,夜梦多惊,唯梦闲人不梦她。
十月二十日,孝?皇后梓宫葬于景陵。
十日后,十月三十日,朝鲜国王使臣的奏表内,未避皇太子胤礽的名讳,康熙怒而发还。
他恨声道:“太子乃一国储君,岂有不尊之礼。尔等小国,狂恣悖乱,不为人臣。”
随后,严惩使臣与朝鲜。
未过几个折子,便见有大臣递的折子中,言及自己侍奉在太子胤礽身边的儿子,被太子无由鞭挞。
康熙将折子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