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拜见父皇,皇后!!”
两道声音随着两位身穿红色嫁衣的新人齐齐跪地而响起。
一道是沉稳的男声,带着如同春风一般的和煦,又分明如同大海之上的礁石不惧惊涛骇浪的沉稳,又好听又遥远得带着如同远古古井中传来的磁性,淡淡的,不动声色的,连同那那双深邃如同黑曜石的眸子一样,令人觉得舒心却又神秘莫测。
另一道是清冷的女声,如同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好像这声问安也并不因为她如今不再只是殷将军家的嫡长女,更是如今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嫡妃,而对面前的皇帝和皇后有多上那么几分的亲近。不卑不亢,气质如兰,冰冷如霜,这便是殷如歌的本性。
跪地,奉茶,夫妻二人仿若并不晓得这整整早了几个时辰,甚至是天边才刚刚发出鱼肚白就已经被传召进宫的召见,与别的皇子成婚有何不同。
这不得不让在场的人都纷纷在心里感叹这夫妇二人的沉稳——分明即将要发生宫变,他们却似没事人一样。
大殿之上的紧张气氛却一点未少。皇帝铁青着脸,皇后忧心忡忡,同样跪地内心忐忑佯装镇定摸不清局势走向的四皇子司徒晟,眼底好像还带着几分狠辣和决绝,好像在想着如果一会儿事情的走向超乎他的意料,他是不是要以一己之力搏一搏什么。
而跪在一边的视死如归的绥尘,在看到淡然笃定的殷如歌和司徒易峥齐齐进殿之时,内心的那一股子悲壮之感越发强烈了。
只要主子和殷老板,哦不,如今该叫王妃了——只要有他们在,事情的发展一定是要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那些内心有图谋之人,定不能得逞!
想着,绥尘挺了挺脊背,朝他兄长绥峰——司徒易峥从小的侍从投去了自以为骄傲的眼神——他从前总是觉得,他自己一个人在应天府里当个小捕快简直是太窝囊了,自己的兄长好歹还能护着九皇子出生入死。而如今,终于是他的机会了!
他绥尘,也不辱没绥的声名!
就算他的生命只停留在十八岁的此刻,那也值了!
毕竟,易王妃不顾自己性命竟救了数万人的性命——一个女子尚且如此,他一个大好男儿怎么能落后!
绥尘的内心汹涌澎湃的,都是当大英雄的梦快要实现,而绥峰,则默默抱着剑站在阴影里,如同往日一样默默地做了个保护的姿态,并没有因为绥尘的眼神而有所触动,或者给个鼓励的眼神——毕竟在他心里,绥家人,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而活着的,这是骨子里流淌着的东西,他只觉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骄傲。
而此刻他站在这里,甚至是打小他就知道,身为主子护卫的他虽然打小跟在主子身侧,但其实他根本就没那个本事护住主子——主子就算是在轮椅之上,也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存在。
他绥峰,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唬人的摆设罢了。
而如今,主子的腿好了大半,已然能够站起来了,他的存在,更就只是个善后的罢了。
哦不,绥峰瞅了一眼司徒易峥身旁的那抹如兰一般的身影,如今主子有王妃在侧,简直就如虎添翼,他的存在就更显得像个陪衬了。
大殿之上屏气凝神的各人各有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场中的殷如歌和司徒易峥看起来却轻松得紧。
各项礼仪罢了,仍旧云淡风轻地立在当场。殷如歌甚至做起了旁观的勾当——她默默地往司徒易峥身后站了一站,眼观鼻鼻观心,仿若当真嫁了人之后,忽然变得乖巧了一般。
如若这是平时,就依着殷如歌这样的变化,众人一定会飞快地注意到她。可是今日一来时局不同,二来还有一件大事在众人眼前发生了——九王爷司徒易峥,从前要靠着轮椅才能出入行走的,今日,直挺挺地从殿外自己走了进来,拉着殷如歌的手,又是跪下,又是起来,然后长身玉立在众人眼前了。
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大殿之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九王爷的腿,竟然,真的好了?
皇后和司徒晟紧紧地盯着司徒晟,就好像想用他们的眼睛将司徒易峥重新摁到他的轮椅之上似的——十一年了,司徒易峥整整在轮椅之上十一年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再也站不起来了,甚至几个月前差点就死在天机堂的款媚手里,如今,他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行动自如了!
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原本一头被关在笼子里就限制不住的野兽忽然觉醒,而且挣脱了他的牢笼,如今他好像不仅要将这个牢笼撕得粉碎,而且还要将给他制造牢笼的人也统统一网打尽!
司徒晟和皇后悄悄地交换了个眼神,司徒晟眼里的是不可置信,皇后眼底更是划过一丝深深的恐惧。
尽管司徒易峥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规规矩矩地走完了所有的流程,他的薄薄的嘴边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可是当他那双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眸子忽然扫过来的时候,皇后心底还是没来由地升起一阵阵战栗!
宽大的袖子里,皇后早已将帕子绞得死紧。当着皇帝的面,她又不得不挤出那等礼貌的笑意,对着两位新人例行说了祝福和叮嘱的话。尽管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相信她说的话是出自真心的。
“好了,”一切礼仪过后,皇帝看起来有些倦了,两手搭在膝盖之上,率先打断了大殿中假装的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将一夜未眠微带血丝的眼看向司徒易峥,“子嵘,你告诉朕,几个月前你回京之时,是否遭受过天机堂的追杀?”
皇后心口一顿,绞帕子的动作也慢了,连呼吸都顿了一顿。
问了,皇帝终于要开始问了!
司徒晟也立刻看向司徒易峥,用他那锐利如剑的目光。
殷如歌站在司徒易峥身侧,仍旧低眉顺目好像事不关己——是的,如今她就算是已经嫁入易王府,成了易王妃,但如今皇帝问起来的事情,实在是不太适合她这个“外人”来掺和。
皇室之内手足相残,这是皇家事。
而皇帝的问法,也让殷如歌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暗芒——看来她猜的没错了,皇帝根本就不打算坐实司徒晟的罪名,否则不会问司徒易峥是不是遭受天机堂的追杀,而会直接问,你可知,当初追杀你的是何人?
甚至直接问,当初追杀你的人,真的是司徒晟么?
毕竟,司徒易峥遭到天机堂堂主款媚追杀之事,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所以朝廷才开始大力通缉天机堂的不是吗?
司徒易峥薄唇微抿,深邃的眸子里暗暗流动着水银一样的光芒,让人看不出情绪。司徒焱的话术,他自然也感觉到了。甚至,他比殷如歌更加了解他的这个父皇。
天下人都传父皇对他宠爱有加,他司徒易峥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这无可厚非。
但,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不仅是他的父皇,还是这天下的主。他同司徒晟都是父的子,却也是君的臣。如今动了司徒晟,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便是逼着司徒晟一脉动手,去做他们原本想做却迟迟找不到契机要做的事!
只需要这帮人中的其中一个人沉不住气,这件事便一触即发。
而这事情一旦发生,便将载入天盛史册,会有多少人见不到明天的甚至今天的太阳,明日的宫城将会被血染成红色,明日的宫墙也许将被射成筛子!
但,那又如何?!
该来的迟早会来,那人筹划了十几年不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吗?若是不向虎山行,何知虎是何模样?!又也许,那只是一只纸糊的老虎!
放出一个苏辞便失去了数万人的性命,难道还要因为这些犹豫顾忌而损失更多的人吗?!
他的妃,如歌,虽以殷老板之名救助天下,但她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女子,她做的事也只是减少伤亡,挽回性命,那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命呢?!
谁来偿?!
还有多年前早就在边城演习过一次差点让他的女人早早丧命的瘟疫呢?
还有从那件事之后又被紫月神教和天机堂迫害多年无人知晓的人命呢?!
谁来管?!
一切,总该有个结束不是吗?
而结束,也该有个开始。
不是吗?
司徒易峥嘴角的笑十分平和。
那种淡淡的笑意好像只是三月从你的面颊吹过的一缕淡淡的风,带着微微的暖意,好像是希望,可大殿之上的人却觉得此刻站在大殿之中的这个人,一瞬之间他们都不认识了。
他是谁?他是来自地狱的阎罗吗?
可他分明是笑着的呀。
他是来自天上的救世主吗?
可他分明只是一袭红衣立在众人中间,也只是个人而已。
这种令人恍惚的感觉,奇妙又矛盾,却确确实实就在司徒易峥薄唇轻勾的那一瞬间,给了所有人一个奇怪的信号——好像有事要发生了。
然后司徒易峥对着司徒焱,如同往日一般淡淡地道:“此事,想来父皇已有定论。当初若非如歌救命,儿臣早已命丧黄泉。如今款媚虽死,儿臣的胸口却至今还疼呢。”
殷如歌站在司徒易峥身后听了这话,悄悄弯了弯嘴角——她的这个夫君就是有这个能力,不动声色地好像又把球踢回了皇帝的脚边。
皇帝一看想要重新再审一遍,这么问来问去,一来二去,也许就大事化小了——司徒易峥却是不愿意。要命的仇,证据确凿,没理由怕了凶手去。她也是这个意思。
而殷如歌真正笑的,是司徒易峥那一句“胸口如今还疼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的,他却硬是撒起娇来了,不按常理出牌,倒让人越发摸不着他的路子了——好像此时此刻他指着司徒晟的鼻子大声控诉,才是对方想看到的?!
可司徒易峥却偏不。
司徒焱看着司徒易峥的眸光变得严厉。
他原本夜审司徒晟就是一怒之下做的决定,可命令发出去的一瞬间他就有些后悔了——夜审皇子,还是皇后所出的皇子,此事一出势必纸里包不住火,光是这几个时辰,只怕皇城之内早已蓄势待发不知道做了多少准备,尽管他努力封锁消息。
后来看到绥尘带着款媚前来,有了证词之后此事看起来便昭然若揭了——司徒晟便是买凶要杀司徒易峥之人。谋杀皇子,该当死罪,此罪一定,司徒晟必死无疑!所以皇后才会连夜赶来。
可是身在皇位这么多年,又曾经历过血雨腥风的夺嫡之战,款媚和证词来得太过巧合,太过顺理成章了,司徒晟马上就要人头落地的结局来得太过轻巧——当司徒易峥和殷如歌二人长身玉立站在大殿之中沉沉稳稳地,仿若泰山崩于前而无动于衷的架势,让身为皇帝的他,忽然有一种掉入别人陷阱的感觉。
他眯着眼瞧面前的司徒易峥,这个天下人所言的他最宠爱的皇子。
是的,当他从假山处跌落,仿若天才被折断了翅膀的时候,他这个父皇,确实是因为司徒易峥这只雄鹰无法展翅而对他生出了更多的怜爱之心,也因为他的远去药王谷而内心存有愧疚,但更多的是怜悯,好像是因为司徒易峥的这份缺陷和不完美,才让他觉得司徒易峥的珍贵和宝贝,又以司徒易峥为借口拖着高家人,迟迟不立太子。
可是如今司徒易峥好好地站在这里,曾经的缺陷如今全然不在了,他就如同天神一样从大殿之外走了进来,身边还跟了一个手里掌握着天下十分之三财权的女人,不久前还救下了几十万人——如今能与这二人抗衡的,也只有高家一脉了,如今高家命悬一线,难道真的要他亲手将这个制衡打破吗?!
此刻坐在龙椅之上的司徒焱,仿若回到了年少时候看到了他的那些手中拿剑皇兄皇弟们,而那把剑,如今就悬在他的头顶上——他要亲手将那根悬着剑的绳子砍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