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杨安那个稚嫩的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竟然是那么清晰那么亲切。那个单薄的身形,一次次又从赵怀远的脑海里快速掠过,不觉之中眼眶里充满了湿润。
“怎么啦?赵副组长?”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
“没什么,桐城保卫战太惨烈啦?阵亡的不是一个团,而是一个加强团,还有一个暂编独立营也全部阵亡在桐城。”赵怀远轻轻擦拭眼角说道。
“哎!日军太强大啦,谁说不是?但,上峰让我们调查,或许是他们虚报……?”
“小申,你没有经历过上海的战事,一天一个师,两天一个师,桂军几天就被打残,你说该有多少伤亡?在上海除姚子青营阵亡,又何止他们这一个建制营全体阵亡,这桐城保卫战,第794团加强这个暂编独立全体阵亡,一个都没有回来,也说不定……,哎,一切等调查结果吧!”
赵怀远虽然说了“说不定”三个字,但因为上海战事的缘故,他多半还是相信杨森部的报告。因为,他也曾听说杨森在安庆失守后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式。再说,这么大的事,他杨森也不敢欺上瞒下。
尽管他相信这个报告,但他还是幻想,如果是虚报该是多好,如果杨安和林振堂他们活着该是多好。
念头至此,他又想起了一夜白头的李桂花,想起了那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悲悯之情油然升起。
全面抗战开始后,军统主要任务便是对日情报工作,但是还承担着除奸、战场情况核实的职责,军统实际上也是一线战场的监军,一线部队是否失责以及战损情况,当然也是军统调查工作的应有之义。
在川军杨森部全力配合下,军统采取公秘结合的方式,对第794团全团阵亡的事情进行核实调查,调查没有受到任务干扰。
就在军统调查有条不紊地开展之时,第794团一部忽然出现在武汉。他们一出现在武汉,便到处打听川军杨森部的消息,很快便被整个武汉知道了第794团还有人活着的消息。
对于这一消息的出现,杨森部有喜有忧。喜的是,这支英雄的部队还有幸存者,当然还可以就此全面了解桐城保卫战的实际情况。忧的是,这或许会成为一些人指责或者是追责的原由。
得知第794团残部出现在武汉,军统调查组的视线随之转向武汉。对此,赵怀远内心又生出了一丝希望,他多么希望那个小子能够幸存下来。
接下来的数日之内,每天都有第794团的部队来到武汉。短短数日,第794团陆续返回武汉,除了牺牲的,还保持着完整的建制,却独独没有一个暂编独立营的士兵出现。
军统的调查,并没有费什么周折,便查清了情况。
想到国军派系丛生的实情,想到林振堂独立营为掩护第794团突围而全营阵亡,赵怀远恨恨不已。
原来,川军杨森部第133师第397旅第794团在桐城北面山区防卫日军入侵,正与敌人发生激战之时,却与两翼友军和上级失去了联络,孤军陷入日寇重兵包围之中,团长便命令以连为单位分散突围。这样,经过潜山、浠水,最后到武汉集中。因为联络不便,杨森部一直没有得到第794团的消息,经过分析,便确认这支部队全体阵亡。
而杨森部申请奖励抚恤的报告还没有得到军委会批复,第794团便出现在武汉,军内外舆论大哗。
一个刚刚整理补充的建制团“死而复生”,本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在当下无疑成为了杨森的一个笑柄。此后,指责杨森带兵无方,指责杨森指挥混乱的人,甚至是要求大本营追责的人,也是不乏其人。
对于杨森部的“笑话”,赵怀远并没有一点兴趣也没有一点心情去关注。他关心的是林振堂独立营的生死,关心的是杨安的生死。
他没有想到,这个独立营会成为第794团突围的掩护部队,竟然被十数倍于己的日军合围在桐城北部山区一带,全营阵亡怕是真实的情况。
随着第794团返回武汉,军统的调查也随之草草结束。
随着中国守军的撤离,日军士兵侵入古城扬州,烧杀抢掠,残害妇女,生灵涂炭。至此,扬州暗无天日,犹如人间地狱。
1937年12月14日,日军大部队侵入扬州后,城里仍有百姓数万之众没有撤离。日军士兵每每强占一处街口,都会架起机枪扫射逃难的人流,视野所及,哭喊震天,血洒当场,陈尸街头,大街小巷,尸体枕藉。
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城内百姓便有数百之众,丧命于日军枪口刺刀之下。
日军的子弹扫过民居,屋面犹如下起冰雹一般,瓦砾四飞,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仅仅数日,就有六七百妇女遭受日军强暴,甚至还有妇女被先奸后杀,惨绝人寰。
日军士兵的脚步声,成为扬州人的恶梦,脚步所至,十室十空。抢掠之后,付之一炬,可怜焦土,可怜扬州百姓有家无归,绝望观火。
日军攻占扬州后,兵锋继续东进。天谷支队第11师团第10旅团一部当晚就窜到城东的万福桥,沿途控制交通,大肆烧杀淫掠,数百间民房被纵火,夜晚火光映红半边天,白天浓烟遮蔽半边天,数十里之外,仍然清晰可见。
12月17日,占据扬州的日军士兵拦街抓走青壮年400多人,强行驱使他们做苦力,向东运送枪支弹药和抢掠的财物到仙女庙。做完苦力后,这些扬州青壮返回途经万福桥,两端桥头工事的日军士兵机枪扫射,哀鸣起伏,桥上一片混乱,桥面一片血红。桥上,下起了血雨,染红了河水。扫射过后,日军踩踏着血迹而来,寒光闪闪的刺刀捅入一个个身体,残暴的日军士兵没有放过一具尸体。这场屠杀持续了三四十分钟,除了扬州吉家庄的卞长福一人趁乱跳河,凭着好水性死里逃生外,四百多青壮无一生还。
绿杨旅社,这个曾经是中国空军抗战英雄落脚之处,现在被日军强占。日军在此设立了临时司令部,一次次屠杀的命令从这里下达,令人发指。
扬州沦陷之后的第九天,下了一场大雪。在往年,大雪本是农民期待的事情,因为瑞雪兆丰年。然而当下这场大雪,对扬州人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不知有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冻毙饿死于街头户外。
还有比这场大雪更加无情更加残酷的事情,那就是日军还在城里城外高悬着屠刀。日军士兵杀人的理由千奇百怪,更多的时候,他们杀人根本无需什么理由。他们的凶残与冷酷,将这座古城带入了极度的恐惧,扬州人对日军望而生畏,唯恐避之不及。
每一个扬州人的内心都有一个阴影,那就是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日军枪口和刺刀之下的下一个冤魂。
而对日军士兵肆意屠杀平民的这种残暴行径,绿杨旅社的日军临时司令部熟视无睹,竟然没有丝毫约束和管制。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扬州人惶惶不可终日。
自从日军铁蹄践踏过以后,至此扬州人民陷入深重的灾难之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日军的滔天罪行一次次传入扬州人的耳中,除了震惊和恐惧之外,扬州人敢怒不敢言,把日益深重的仇恨深藏在心底,他们期待着日军的末日,诅咒这些魔鬼早日接受老天的惩罚。
因为南临长江,日军控制交通,扬州成为了一座信息孤岛。
在沉默之中,英雄的扬州人民忍受着灾难与苦痛,但内心从来都不会放弃希望、期待与寄托。西郊的战机再也不见,但那战机早已化作扬州人精神的寄托,战机造型跃然于纸上,成为扬州流行的图饰被印制在火柴盒上,被刺绣于水烟袋上,被绘画于瓷器陶器上……。此外,还被匠人们压制镌刻在金银饰品上。城里城外,大街小巷,但凡有戒指,有手镯,有发簪,有耳坠,有帽花的地方,便亲切可见那熟悉的战机。
抑或因为要调查大哥的事情,抑或是因为汉医中医同源,留在扬州养伤的池田英介频频光顾林家小院。
对于池田英介,林家人保持着足够的礼貌,但内心却是足够的戒惧与仇恨。林家人都知道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日军军官,实际上就是扬州城里的魔鬼,不知道有多少扬州人的冤魂死于他的双手,死于他的部下。